武汛
今天五十歲以上人們,只要提起困難時期,都會不由自主想起1960年到1963年那段被稱作“三年自然災害”的艱難歲月。
那時,我才六歲,在武漢讀一年級,因為母親當小學教師的緣故,得以提前上了小學。湖北素稱“千湖之省”“魚米之鄉(xiāng)”,武漢又地處揚子江畔,號稱“九省通衢”,本來豐衣足食,糧米無憂??蓜倧摹按筌S進”折騰過來的中國,經(jīng)濟凋敝,農(nóng)業(yè)歉收,蘇聯(lián)專家突然撤走,留下一堆停工待料的廠房。國營商店和菜場空空如也,不僅日用品奇缺,布匹緊張,還傳說雞鴨魚肉都拉到了蘇聯(lián),要給“老大哥”還債。所以柜臺上既無肉,也無雞鴨魚蝦。沒有雞,自然就不會有蛋,雞蛋便是那時候的稀罕物,須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上幾顆。蔬菜供應更是時有時無,經(jīng)常來一批,光一批,品種也很單調(diào)。因為口糧不夠吃,菜農(nóng)首先要將含有淀粉的塊莖蔬菜自留儲備,以補家中主食不足。僅把帶葉的蔬菜送到菜場,這樣,居民吃到的多半就只有小白菜和包菜。
生活在這個年代的武漢人,最操心的事都與肚子有關。譬如:“今天吃什么?” “定量夠不夠?” “不夠怎么辦?”以至于成天精打細算、憂心忡忡。而我們這些天真爛漫的孩童,一個個像剛分蘗的稻苗,恰值抽穗灌漿之際;又如嗷嗷待哺的黃口小雛,正在發(fā)育生長之時。只知每天張著嘴要吃,哪管大人從哪去刨食!這可愁壞了當家最知柴米艱的父母。盡管他們節(jié)衣縮食,極盡所能,竭力維持著全家一日三餐,不至讓孩子們挨餓。但全民勒緊褲帶,孩子又能飽到哪里?于是,那時我們想的最多的就是吃。每天吃了上頓盼下頓,吃了碗里想鍋里,肚里似有一百條饞蟲在不停招手,好像從來沒吃夠,永遠吃不飽似的。
從這種歲月中走出來的童年,自然產(chǎn)生了與今天的孩子見聞迥異的經(jīng)歷,因此,留下了一串串純真親切而又心酸難忘的憶憶。
開發(fā)食源
過來人都知道,困難時期主要困難在糧食。因為不夠吃,政府才分年齡、職業(yè),每人按月定量配給口糧,發(fā)放同等數(shù)額糧票,然后憑購糧證,拿糧票和錢在指定糧店購買。偶拾這些舊聞,今天的人們可能一臉茫然,但在當時乃至改革開放之前很長一個時期,它可是城市居民生存的基礎,男女老幼果腹的保障。記得當時定量標準是:成年人每月27斤,裝卸工34斤,高中生24斤,小學生15斤。即是說小學生早餐吃1兩,中晚餐各吃2兩,每天可吃半斤糧食。這個定量,拿到今天可能富裕有余,你看舉凡成功人士或高宅貴婦,哪個不是見天琢磨減肥去脂;更別說那些型男淑女,一方面為節(jié)食廋身憚精竭力,一方面又在鋪天美食中糾結(jié)不已。講正經(jīng)吃飯,如今人漫說成年標準,恐怕連小學生定量都沒達到。但是,放在那個缺肉寡油、營養(yǎng)嚴重不良的年代,則無論對于哪個年齡段、哪個家庭,都是一個緊巴巴的標準。為此,要想吃飽,還不是吃好,每家每戶就必須開動腦筋,自辟食源,千方百計尋找糧食替代品。
一般而言,紅薯、土豆當然最好。它富含淀粉,可口飽肚,和糧食相當,是最理想的輔食。但唯其如此,它便成了搶手貨,甚至成了奢侈品,菜場里根本買不到;退而求其次吧,把胡蘿卜放在飯里蒸熟,或把南瓜摻在面里做成疙瘩湯,也是不錯的輔食。可惜這樣的輔食輕易不能買到,需有較殷實的農(nóng)村親戚才能想法弄回;再不濟就是把干蠶豆泡軟,和大米一起蒸,蒸熟了和米飯一塊吃。既可袮補主食的不足,又可單揀出來,作為孩子的零食。我家屬于后者,即:買不到紅薯土豆,又弄不來南瓜胡蘿卜,只好天天蒸豆吃。
當年,是我奶奶做飯,她理所當然也是全家糧食當家人。我看她每天佝僂著腰,用一只舊搪瓷杯小心翼翼把米從壇子里舀出來,輕輕拂去杯沿上的米粒,倒進鍋里慢慢淘洗。然后按每人定量一絲不茍地撥到大小碗里,注上水,再放進蠶豆。通常是每碗放十幾顆,有時也放一把,密密麻麻摞一層,擺在鋁鍋里蒸。蒸出來的豆飯黑里透白,米豆齊香,很是饞人。吃飯時,大人是飯豆一起嚼咽,剛好能飽。我們則舍不得,要忍著七分飽把蠶豆揀出來,悄悄放進兜里,等飯后再慢慢享用。你不知道,當揣著它走進學校大門,那是一種什么心情!除了可以炫耀地把蠶豆一顆顆放進嘴里,愜意的咀嚼,像吃奶油點心一樣;還可時不時給同桌一顆分享,以增加彼此友誼;甚至還可在偶爾忘帶或情況急需時和同學直接串兌,換半截鉛筆或一個橡皮頭什么的。美中不足的是,吃多了這道零食極易放屁。有次課上得好好的,我一不留神沒憋住,漏出來個大的,那個臭啊!幸虧是個啞炮。窘得我臉紅脖子粗,強忍著跟沒事人一樣,任憑同學捂著鼻子四處偵尋,始終不吭一聲。
食物愈少,愈易勾起人的食欲。既然飯桌不能解饞,那就擋不住孩子們撲向大自然的熱情。我家住在萬松園路市總工會大院,六十年代院深林密,環(huán)境幽靜,辦公樓和生活區(qū)之間花木繁茂,草地連片。低年級的孩子如我們,首先從花中發(fā)現(xiàn)可食之機,即那些層層疊疊擺放在辦公樓前的花缽,里邊盛開著紅彤彤的“串串紅”,只要把細細的花瓣輕輕拔出來,將白色的末梢擱進嘴里一吸,竟蜜一樣甜!連續(xù)吸吮十幾朵的感覺,像吃了一顆水果糖。這個發(fā)明使我們振奮不已,不久,“串串紅”就被我們光顧得稀稀拉拉,一片蕭條了。
經(jīng)過實驗,我們又發(fā)現(xiàn)花壇里的月季花也是一道美食。只需小心撥開布滿鉤刺的月季花老枝和花朵,把新發(fā)的嫩枝從根上掐下來,剝?nèi)Т痰耐馄ぃ云饋硪彩酋r嫩爽口,跟水果一樣。并且,愈粗愈嫩愈好吃。從此后,我和小伙伴對月季花就情有獨鐘,一放學就往花叢里鉆,一時間轉(zhuǎn)悠得比蜜蜂還勤。很快,月季花就不見嫩枝新花,只剩老枝枯葉,顯出一派老態(tài)龍鐘的景象。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升起一堆篝火,幾個五六年級孩子正在忙活。其中一個用木棍挑著一塊扁圓的鐵盒在翻烤,另兩個用樹枝在篝火里扒拉。過了一會兒,鐵盒烤好了,大孩子把它放在地上攤涼,然后使勁擰開,一陣怪異的面香傳進鼻尖。是在烤餅嗎,用鐵盒干什么?湊近一看,我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只“百雀羚”雪花膏的空盒,烤了一盒面團,發(fā)出一種雪花膏和面粉的混合香味,難怪味道怪怪的!我對大孩子的創(chuàng)造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跋氩幌氤??”大孩子友好地揪了一坨給我,我真有點想吃,可一嗅到撲鼻的雪花膏味,就趕快擺擺手躲開了。
這時扒拉篝火的孩子也完工了,從灰燼里扒出一個烤得焦黃的東西,吹了吹,然后舉在手里。哎呀,是只大蝗蟲!這也能吃?我疑惑地盯著他們。大孩子慷慨地掰下一只蝗蟲大腿,遞給我說:“可好吃了,你嘗嘗。”我半信半疑地接過蝗蟲腿,放進嘴里咬了一下,咦,還真好吃,跟烤肉似的。于是細嚼慢咽,分享了這只蝗蟲腿。說實話,真過癮,只恨少,幾口就完了。這是打娘胎出來第一次吃昆蟲,沒想到這么香,這么好吃,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之后,當然不待大孩教,我們開發(fā)食源又有了新方向。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醉心于領著伙伴們在草地里逮蝗蟲??墒牵认x這家伙輕易看不到,更不好逮,偶爾躥出一只,也是雄姿英發(fā),睥睨傲世,一幅看人不起的樣子。沒等你撲上去,它就憑借強勁的后腿,驚人的彈跳力,倏的一個弧線,漂亮地蹦到了五步開外,哪是我等所能降服!費盡了心力,逮到的也只有螞蚱,知了,螳螂,還有一只紡織娘。
如何處置這些草莽英雄,卻頗使我們犯難。你看,知了全身黑乎乎、陰森森的,看著就不舒服,誰會想吃它呢?螳螂雖身材婀娜,長相英俊,但張牙舞爪,玩槍弄刀,使人心生寒意,似乎也不適宜品嘗;紡織娘倒是嫵媚多姿,鳴聲悅耳,仿佛天生就是歌唱家,可只適于寵愛,不能聯(lián)想到食物。我為她還動用了3分錢積蓄,買了一個蛐蛐籠,掛在窗上聽了好幾天呢;最后只剩螞蚱了。別看這老兄多則多矣,有的個頭也挺大,但它不像蝗蟲那樣肌肉強健,大腿發(fā)達。假名假式裹身大綠翅不說,還腆著一個大肚子,稍微一捏就淌綠水。別說吃了,就是想起也令人反胃。鑒于此,我輩終不敢貿(mào)然烹烤,逮住鑒賞鑒賞就放了,和小伙伴們開發(fā)食源的探險就此告一段落。
共度時艱
困難時期最揪心的是老人,最擔憂的是糧食不夠吃。一天放學后我貪玩到天黑才回來,怕媽媽責備,就悄悄走近家門,想偷偷溜進去。不料家中停電,只有一根蠟燭幽幽暗暗飄曳著火苗,映出媽媽和奶奶坐在床邊,爸爸蹲在地上,正被她們責備?!澳阍趺催@不小心,看這月咋過?”在奶奶低聲叱責中,當中學老師的爸爸失去了往日的尊嚴,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開始沒聽懂,慢慢聽明白了,原來爸爸乘電車時不小心掉了20斤糧票——這可是天大的事!它相當于全家丟了一個星期口糧。難怪家里凄凄惶惶,如同大難來臨……
為了彌補過失,補上糧食缺口,爸爸天不亮,就動身去了幾十里外的東西湖農(nóng)場。他打破自己從不找學生和家長辦事的原則,聯(lián)系上一個畢業(yè)多年現(xiàn)在農(nóng)場當會計的學生。經(jīng)學生幫助,好說歹說,打動了生產(chǎn)隊長,答應賣給八十斤南瓜。這一下爸爸如獲至寶,當即雇了一輛三輪車拉了回來。當一車黃燦燦的南瓜拉到家門口時,全家人都下樓去搬,好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奶奶媽媽愁了一晝夜的眉毛,此時全舒展開來,笑得都彎了。
由于糧食緊張,工會大院的菜地都種了紅薯,中秋一過,就進入了收獲季節(jié)。大院的孩子真是無師自通,盡管沒有任何人教,但立刻像模像樣仿照農(nóng)村搞起了“小秋收”。只見大院農(nóng)工在前邊一排排挖,刨出一束束紅嘟嘟沉甸甸的紅薯裝進筐里;后面則是成群結(jié)隊的孩子低頭在翻,從刨過的地里一寸不漏地撿拾漏下的殘根碎塊。大孩子一般比較老練,知道從家里帶來個小煤鏟,專在土里尋找那些較粗的斷根,然后順著根系向更粗的方向掏挖,有時竟能挖出一個完整的紅薯來。
因為奇跡每天都在發(fā)生,孩子們熱望便與日俱增,我和哥哥受此鼓舞,也雄心勃勃加入了“秋收大軍”。但一無經(jīng)驗,二沒工具,只在路邊撿了兩根篾片,跟著人家屁股后面四處亂翻,純屬碰運氣。常常是刨了半天什么也沒撿到,光看人家收獲而干著急,最后兩手空空回家去。
這一天我心有不甘,沒有尾隨別人拾牙慧,而是落在后面尋找人們漏過的地方。翻著翻著,突然發(fā)現(xiàn)有條很粗的薯根,用手一提竟拔不動。哇,有希望!我壓住驚喜刨去浮土,坑里逐漸露出個大紅薯腦袋。當時那個心啊,突地蹦到狂喜,就像今天的彩迷突然中了十萬元大獎,多年的虧損股連續(xù)三天漲停板!我趕快呼喚哥哥過來,兄弟倆欣喜若狂地圍住紅薯,悄悄密密往下挖,看到有人來,還故作若無其事狀,生怕別人搶挖;又怕使勁大,挖破了紅薯,便貼著邊一點一點往下掏。如是,足足花了半個小時,才把紅薯四周掏空。最后,當我倆攥住薯根,卯足勁往上提時,卻發(fā)現(xiàn)手下輕飄飄的,僅拉出一個紅薯腦袋。原來大紅薯早被挖走,此地只剩紅薯頭!這個結(jié)果對我們真是無情作弄,徹底打破了我們挖個大紅薯向媽媽報喜的美夢。兄弟倆沮喪之極,但畢竟有塊紅薯腦袋,好歹也是收獲,終究不舍丟棄。于是把它拿回家,讓媽媽洗干凈,放在飯里蒸了,全家每人分吃了一口。除了少點,味道和其他紅薯倒也無異。
大概是父母看到了我們“秋收”失意,也許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接觸土地、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當然更實際的想法,可能是為了袮補主食的不足,第二年,爸爸就在自己工作的四十中學找了塊空地,開春后領著我們?nèi)ラ_荒。這塊地,夾在學校圍墻和倉庫之間,有三米寬、十余米長。爸爸借了學校的鋤頭、鐵鍬,帶著我們翻了整整一天,才把地開墾出來。我和哥哥累得哼哧哼哧不說,手上還打起了血泡,要不是爸爸說種紅薯,打死我也吃不了這份苦。
幾周后,地曬好了,紅薯秧也聯(lián)系到了,爸爸又帶領我們?nèi)シN紅薯。這一次活要輕松得多,父子三人主要是把土坷垃打碎,堆成幾條長壟,然后請附近的菜農(nóng)幫我們插紅薯秧。不到傍晚,秧就插好了,澆上一遍水即大功告成。看著青翠水靈的紅薯秧插在高高的地壟里,我和哥哥充滿了美好的憧憬,想象紅薯秧在地下迅速生根、滋潤、飛長,不多時,就會結(jié)出一串串紅彤彤、胖嘟嘟的大紅薯……
愿望常常是美好的,現(xiàn)實總是跛子,一瘸一拐跟不上。漸漸發(fā)現(xiàn),這塊地就是跛子。跛就跛在它不僅跟不上愿望,還跟不上季節(jié)。過了兩個月了,你看別的紅薯地吧,枝繁葉茂,藤蔓翻卷,綠油油的鋪滿田間;而這塊紅薯地呢,細藤疏蔓,枝葉泛黃,稀稀拉拉連地壟都沒蓋住。爸爸著急了,請插秧的菜農(nóng)來看,說是曬不到太陽,又缺肥。這怎辦?地的位置是固定的,我們沒辦法把陽光挪進來;但缺肥倒可以補救,總不能讓愿望撲空呀!我和哥哥急中生勤,又找菜農(nóng)家借來一條扁擔,一只糞桶,兩人從學校的化糞池中捂著鼻子舀出糞水,晃晃蕩蕩抬到紅薯地里,終于把紅薯地全部澆了一遍。不多時,紅薯藤就返青轉(zhuǎn)綠,枝粗葉壯了,至少表面上和別的紅薯地差別不大。我和哥哥又升騰起新的希望,感覺地里紅薯正在成熟,已向我們招手,一個個爭先恐后、你推我攮,很快就會拱土而出……
終于,盼到收獲這一天了,父子三人喜氣洋洋提著兩只大竹筐來到紅薯地,準備迎接紅薯大豐收。爸爸親自執(zhí)鋤,第一鋤頭下去,我和哥哥提著心,生怕挖破了紅薯,結(jié)果沒有,松了一口氣;第二鋤頭下去,又沒有,不提心了,但有些愕然;等第三鋤頭再下去,依然沒有,這就不是提心,而是傷心了。紅薯呢?一個共同的問號掛在我們腦門;直到第四、第五鋤頭刨到窩中心,才拉出幾個小紅薯,僅比大拇指粗一點,還沒有胡蘿卜大。我們都傻眼了:怎么會這樣?接著又連續(xù)挖了幾窩,結(jié)果都差不多,全是一窩三五個,大的比不上胡蘿卜,小的甚至還是紅薯根。失望之中我們突然明白了:原來大自然不可違。種子、土壤、陽光、水分、肥料,一樣不能少。人欠地一時,地要誤人一年。從土里扒食,談何容易??!
就這樣,我和哥哥從土地上第一次受到最直觀簡樸的教育,爸媽鍛煉我們的目的達到了,可貼補糧食的想法泡湯了。其實哪用兩只大竹筐,全部紅薯收獲不到十斤,一個簸箕就端回來了。
蘇打餅干
到我七歲上二年級時候,一是媽媽身體不好,照看不了三個孩子;二是想借吃學校食堂,幫家里分擔點糧食負擔。爸爸便把我?guī)У降靥幨薪嫉乃氖袑W,和他一起食宿,我就近轉(zhuǎn)到惠濟路小學上學,每周末與爸爸回家和奶奶、媽媽、兄弟團聚。
中學的教師宿舍都是兩人一間,我去加了個小床,算是特例。和爸爸同宿舍的是教初中化學的沙老師,蘇州人,四十多歲,有張白白凈凈的臉,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人很和氣,平時話不多。雖然朝夕相處,但遵照“看見老師和長輩要首先問好”的家訓,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禮貌地喊聲:“沙老師早”“沙老師好!”沙老師單身住校,愛人小孩都在外地,聽了自然高興,??湮沂莻€好孩子,說將來上四十中一定是高材生,他要重點教我化學,把我培養(yǎng)成尖子。說著說著,一高興,就從床頭柜抱出一個食品盒,熱情地打開,摸出兩塊乳白色餅干遞給我說:“剛從老家?guī)淼奶K打餅干,拿去吃吧?!?/p>
說起來慚愧,化學我打小就不喜歡,況且上中學那還是相當遙遠的事,根本引不起我興趣。但沙老師給我的餅干,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立即激發(fā)起我強烈的食欲。趁沙老師收餅干盒之際,我趕快道謝,迅速溜到?jīng)]人的地方,打開手掌仔細觀嘗。嚯,這餅干在困難時期可絕對是珍稀物啊,可與我可憐經(jīng)驗相反,以往餅干都是圓的、甜的、硬崩崩的;沙老師這個餅干卻是方的,帶咸味,放在嘴里一嚼,香脆酥軟,回味無窮,是一種嶄新的從沒吃過的味道!啊,這就是蘇打餅干呀,我一下記住了它的名字。
學校和家里最大的不同是:在家是奶奶做什么,我們吃什么。在這兒,是食堂賣什么,爸爸就打什么,我就吃什么;在家里,是永遠不變的豆飯,頂多再換成南瓜面疙瘩湯。在這兒,不僅有玉米餅、高粱團,一星期還能吃兩次白面饃饃,而且不用再吃蠶豆了;在家我們白天上學,下午回家做作業(yè),最多晚上能在走廊上和小伙伴玩玩捉迷藏。在這兒,學校四周都是菜地、魚塘,做完作業(yè)便可到操場踢球,看山羊吃草。晚上還可以跟爸爸去史地教研室備課,轉(zhuǎn)一轉(zhuǎn)那些藍色的地球儀,然后隨爸爸踏著晚自習下課鈴聲回宿舍睡覺??傊蚁裰粍倧娜︷B(yǎng)改散養(yǎng)的小豬仔,如魚得水,活蹦亂跳,每天只管敞開肚皮吃,無憂無慮玩。幸虧那時小學生負擔不重,我只需上課用心聽講,成績總排在前面。
或許正因為敞開肚的緣故,不久問題來了。本來,爸爸除顧自己,每月定量還略有節(jié)余,可周末換點糧票帶回去,貼補家用。我來之后,他盡管吃得還是那么少,還盡量不沾大米白面,但也擱不住一張小而無底的嘴與之分享。很快不僅沒了節(jié)余,連自己也不夠了。不得已之下,他決定申請加班,以領取食堂夜餐。
其實,這個辦法最早還是爸爸提議的。他是史地教研組長又兼學校工會主席,看到一些老師晚上備課餓得發(fā)慌,便建議學校增設一頓夜餐補充熱量。校領導采納了他的意見,但苦于沒有更多糧食,照顧不了全體教師,所以只批準一些家庭困難教師可以備課到深夜,到零點之后到食堂打一份夜餐。所謂夜餐:其實是把白天剩的米飯兌水加鹽,有時還加點剩菜或青菜葉,煮成半干不稀的菜飯,武漢人稱之為“燙飯”?!f白了,就是給吃不飽的老師加一餐充饑?,F(xiàn)在回想起來,由提議接濟他人到自己也申請接濟,對爸爸來說是何等難堪的一件事啊!可為了孩子,他顯然已舍棄了知識分子看得很重的顏面。
我固然無從知道這些過程,知道了也不會懂,但感到爸爸從此備課時間長了,每天要到半夜才能回來。我等不了那么久,便早早爬上床睡了。但一到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際,總有一只大手把我從被窩里扶起來,靠在一個溫暖瘦削的懷里,口里立刻被一勺熱呼呼的食物塞滿。這是什么啊,怎么這么好吃?我意識到爸爸回來了,想睜開眼,卻怎么也張不開眼皮,就干脆閉著眼,張開嘴,任爸爸喂一口,我就囫圇吞一口,一次居然能吃大半盒。有時喂著喂著忽然睡著了,爸爸便疼愛地把我放下來,輕輕掖好被子,讓我繼續(xù)睡,他再珍惜地吃完剩下的燙飯。第二天一早,我往往忘了夢中的夜餐,可嘴邊還掛著燙飯的米粒。
飯是吃飽了,肚里也有食了,按說快樂知足才對。可我隱約中總感到差點什么,好像有個愿望沒有滿足,又好像不小心漏掉了什么,如同一件可心而又熟悉的東西忽然被遺忘在什么地方了。想了幾天,終于想起來了,是沙老師的蘇打餅干。
實在說,沙老師真是一個簡樸的人。除了一日三餐,鮮見他磕個瓜子,吃個零食什么的,因此不要再說請我品嘗,連他自己恐怕都沒舍得動過那些餅干。可就像希臘神話中的潘多拉魔盒一樣,盒子只要一打開,魔鬼就回不去了。沙老師的餅干就是那魔盒,一經(jīng)沙老師打開,那蘇打餅干的滋味啊,一下就鉆進了我的味覺,占據(jù)了我的記憶神經(jīng),牢牢抓住了我的胃袋,再也不肯回去了!特別是每天下午放學回來,教師宿舍靜悄悄的,中學還在上課,晚飯時間還早,我坐在小床上,精神無論如何打不起來,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往沙老師的床頭柜瞟。仿佛有個聲音在肚里慫恿:“再打開看看吧,反正又不拿。”
于是,終于有一天,我鬼使神差般拉開了沙老師的床頭柜,心驚膽戰(zhàn)地抱出了那只餅干盒,屏住氣息打開蓋,哇!有滿滿一盒,全是朝思暮想的蘇打餅干!一陣久違的酥香穿鼻而入,我咽了一口涌上來的口水,思想立刻動搖了?!斑@么多餅干,只拿幾塊,沙老師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蔽乙贿吔o自己壯膽,一邊從不顯眼的地方挑了兩塊餅干,揣進兜里,然后慌忙蓋上蓋子,把餅干盒送回床頭柜,心里撲通撲通亂跳。過了好久,心跳慢慢平息下來后,我先趴在門邊聽聽走廊動靜,確定沒人回來,才慌里慌張吃掉了餅干。這天晚上,我注意力全在沙老師身上,他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全讓我高度緊張。第二天,看到沙老師還是那樣笑容可掬,親切如故,我才一塊石頭落地,不擔心被發(fā)現(xiàn)了。那兩塊蘇打餅干到底是何美味,我卻半天沒想起來。
如此平靜了好多天,偷餅干的恐懼逐漸消失,蘇打餅干的余香又開始在味蕾中復蘇。那個椒鹽、那種酥軟、還有那種入口即化的感覺,一點一點全回味起來,盤踞腦中,趕都趕不走。放學回來我就忍不住盯著床頭柜看,心里惦記的就是那里邊的寶貝。幾乎是無法抗拒的,有一天,我又打開了沙老師的餅干盒,這回一次拿了三塊,動作很麻利,連句理由都沒給自己找。直到吃完后才有點擔心,但僅過半天就忘了。再往后,益發(fā)不可收手,有時兩塊,有時一塊,跟中了魔似的,隔三岔五就想去拿蘇打餅干吃。至于該不該拿,拿了算什么,都不管,也不過腦,反正就是好吃,太想吃,不吃憋不住。最后一次居然忘乎所以,一伸手抓了一大把……當然,所有這些,我也不是毫無顧忌,沒動一點心思的,也小心偽裝了“現(xiàn)場”,精心做了一點掩飾。比如:先拿邊上,不拿中間的;把下面掏空,上面搭個架,猛一看還有很多,等等之類。不過,這些孩子的雕蟲小技,豈能誑過大人?不久,就東窗事發(fā),事情敗露了。
沙老師本來只有點狐疑,過了半月再打開餅干盒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滿滿一盒蘇打餅干不翼而飛,僅剩十幾塊薄薄墊底。他一下震驚了,不禁大為生氣,因為不需做任何偵查,就知道小偷是誰。當天,沙老師就把爸爸客客氣氣請到室外,臉色低沉地通報了這起案情,鐵證如山,不容抵賴。爸爸聽完后就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低聲下氣請沙老師原諒。沙老師發(fā)了通火后也消了氣,表示畢竟是孩子,可以不追究,也不對外聲張,但省吃儉用從家鄉(xiāng)帶來一斤蘇打餅干,就這么……爸爸趕緊表態(tài):“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賠!”當即,爸爸掏出錢包,數(shù)了六毛五分錢,一斤糧票,恭恭敬敬遞給沙老師。沙老師嘆了一口氣,也不推辭,坦然放進了口袋。之后,果然再沒提及此事。不過,床頭柜就此上了一把鎖,明示不歡迎任何人再去探索它的奧秘。
當晚,我發(fā)現(xiàn)了不妙,驚恐地蜷在屋角,開始意識到事情很嚴重。因為爸爸平素管教很嚴,最恨孩子手腳不干凈,今天又叫他丟盡了臉面,一頓暴打注定無疑。想到這里,我嚇得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終于,爸爸與沙老師談完回到屋里,步履沉重地走到我身邊,我“哇”的一聲哭起來。誰知爸爸竟出乎意料沒有打我,而是抬起手來放在我的頭上,一邊輕輕摩挲,一邊憐惜地說:“別再拿沙老師餅干了,想吃什么,告訴爸爸……”
那之后,幾十年過去了。光陰荏苒,時光如梭。
當今天糧食已不再威脅城鄉(xiāng)居民生活,雞鴨魚肉充斥了菜場超市,大街小巷餐館林立,副食煙酒琳瑯滿目,糖果糕點多得就像蘿卜青菜一樣平淡無奇,甚至孩子們都不知道什么東西好吃時,我很驚訝,我最鐘愛的食品,還是蘇打餅干。
記得爸爸在世最后幾年,已患了輕度老年癡呆癥,許多往事記不清了,可唯獨我偷沙老師餅干的事,還記得清清楚楚。每憶至此,他總是慈祥地笑起來,兩眼放出溢滿父愛的柔光,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難忘的歲月。最后,還不無惋惜地說:“當時賠了沙老師六毛五分錢,一斤糧票,我以為他不會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