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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名(節(jié)選)

2016-05-26 21:03陳東東
雪蓮 2016年7期
關鍵詞:詩篇

陳東東

詞是飛翔的石頭,黑暗嗓音里閃爍的天體。它的運行帶來方向,它的吸引力以及拒斥構成了距離,而它那聽從內心呼喚的自轉則創(chuàng)造時光。每個詞獨立、完滿,卻又是種子、元素、春天和馬賽克,是無限宇宙里有限的命運。正當冬日白晝,正當我躺在朝南的斜坡,我的目力穿透光芒,能看到語言夜景里不同的物質:感嘆如流星劃過,數(shù)字的慧星呼嘯,一個形容仿佛月亮,清輝灑向動之行星……名:太陽。名近于永恒,燃燒又普照,以引擎的方式提供血流和熱力給語言。在名之下,有了期待、成長和老去,有了回憶、悔悟和死難,有了四季、輪回、重臨和不復返,有了舊夢,新雪,有了生活和妄想擁抱虛無的生命……

海被我置于當前。海不是背景,而是我詩的心臟?;钪男呐K優(yōu)先于靈魂。我同意一個說法:“海沒有陰影?!焙_@個字眼也不被陰影遮覆。??偸窃谖业纳戏剑瑑A斜、透澈、明亮、靜穆。我所知對海最好的比喻,是瓦萊里寫下的“平靜的房頂”。海一樣的房頂在中國的深宅大院里時常能見到:由一爿爿精細的青瓦編成的廣大緩坡,檐上有想象的動物——麒麟、人面獸和鼓眼的蟾蜍,檐下有金屬鈴鐺,還會有象牙鳥籠。處身或回憶、夢想那些遠離大海的舊建筑,我一再聽到過潮音的節(jié)奏,如同沉冥中藍色的心跳。然而,海是父性的。海匆忙繁盛,一切榮耀歸其所有。海比天氣更多變化,比大地有著更多物產。海是父性的。海容納一切名,甚至太陽,太陽也升自海的天靈蓋。海是父性的。被海的環(huán)狀鬧市區(qū)圍攏,逆死亡旋轉的海盆體育場里巨人們騎著剃刀鯨爭先。在絕對的中心,光輝的塔樓如一枚魚骨,使世界的咽喉充血,幾乎刺穿了嘶聲一片。那光輝的塔樓里一雙神圣的手正打開,放送真理的白腰雨燕。對于詩,海的名聲如此——不是詩的軀體包藏海之心,而是海這顆心臟涌流著詩。

如同一面能剔除陰郁和渾濁的寶鏡,湖映給詩篇分明的四季,星辰良夜,晴朗的日子,人鳥俱寂的降雪之晨,越來越明亮的黃昏的雨……湖提供給詩人這樣的修辭:平靜、安逸、澄澈、開闊、閑適、舒緩、清和、散淡……它也提供了這樣的物產:菱藕、荷花、蘆葦、青萍、螃蟹、魚蝦、珠蚌、鷗鷺……以及這樣的景觀和倒影:碧綠的山色、火紅的落日、隔岸的楊柳、水中的云霓、月下孤舟、霧里亭臺、正午的光芒間爭航的樓船……蓮女和漁夫、渡叟和釣翁、志士、隱者、琴師、高手、墨客、僧侶、看風景的和飲花酒的……這些老式人物則出沒于湖上,增添對舊時代的懷戀之情——這就是名之湖,書面的湖,泛黃紙張之間的湖,漢字圍攏的絕對的湖。它或許是我頹廢的內生活,脫離開時間的靜止的美,想象力朝向遺忘的坍塌。

我妄想過關于書的百科全書,即在一種書里包容下所有既有的書、將有的書、可能的書和夢幻的書。它構成真正的彼岸世界。它來自這個世界的思想之子宮、語言之子宮、野心之子宮和恐懼之子宮。它的一半是迷亂的鏡像:無限繁殖自身的虛構,歪曲地反映母親的形象。它的另一半,是開口說話的永恒的墳場,是它母親的最后居留地。詞是秩序,詞也是路徑,詞就是彼岸世界的完整肉體。詞是,那關于書的百科全書的三位一體。奇異的是,這彼岸世界可以被無數(shù)次復制、毀壞、放大、縮小、節(jié)選、加注、精裝、簡裝、攜帶、丟失、贈送、轉讓、抵押和遺忘。它可能在印刷術、統(tǒng)計學、目錄編排、系統(tǒng)索引、電腦程序和激光數(shù)碼之中誕生,但它也可能出自一個抄寫員之手,出自一個要把世界的紙張全部用盡,以實踐童年妄想的老詩人之手。

紙的命運仿佛寫印者。它來自一些瑣屑的物質:桑皮、碎網、廢麻和破布;但它也來自林濤和竹影,來自幾種火焰、沸水和大機器,來自鳥鳴、風動、日照和結霜成花的拂曉。它也來自它自身,當它被再生,一個寫印者知道,那墨跡未干的文字里,哪些是他的前輩先賢老調被新唱。紙張遞送出去,寫印者經歷危險的旅行。紙張保存下來,寫印者循環(huán)于同一個大夢。一線月光掠過紙張,寫印者醒來,在另外的時空里以空白重新書寫另一生。更多的紙張會遺失、丟棄、撕碎、焚毀。紙張?zhí)?,不值得珍惜。集體反復的眾口一辭或許的確是必要的浪費。紙幣改變紙的命運、寫印者的命運,甚至改變了世界的命運。紙幣的命運是銀行祭起的神之命運。為了說明這種不同尋常的非人命運,寫印者在規(guī)定的特異紙張上烙下過被奉為圣明的奇怪人像。這人像顯露于紙的表皮,它更深刻地隱現(xiàn)于紙的內部紋理,偷換紙和寫印者的骨頭、血液和心。

太多的想象力分給它一副呼吸器官。它從疲乏中獨立出來,它剛有了系統(tǒng)的藍色血脈,又攫取一顆獅子的心。它卻以一個人形出現(xiàn)在窗口,以鷹的姿態(tài)緩慢地起飛,穿透玻璃,掠過庭院里孤寂的樹冠,進入另一間睡眠的臥室。它幾乎點破鐘敲數(shù)下時色情的幻想——以一根鋼針的銳利,刺探又一個自水底上升的菲紅氣泡。在詩篇里,甚至在生活中,它已經不再是一次釋放,它對于我肯定是一種必然,是命運之車的鋼軌,是寫作之河的閘門。但它更進一步,它是一種自由,一條進入我體內的生命,一個掌握時間的火車司機,一個調節(jié)嗓音的扳道岔工人,一個迫令詩歌長出了翅膀和一對鷹眼的絕對的王者。它持續(xù)到死,它貫穿每一個滴血的字眼,它彩虹的骨架,結構每一本狂妄之書。它置換我的呼吸和心跳,它以只能被名之為夢的方式,刺殺因它而深陷進睡眠的做夢的我。

火是人類欲望的起點,火也是人類欲望的終極。它破除人的原始禁忌:星球背向太陽的黑暗,睡夢步入恐懼的黑暗,記憶抵達遺忘的黑暗和生命化作死亡的黑暗。人的白晝由火打開,生活在它的光焰之上迅速蔓延,成為存在的偉大主題。從七千年常明的神圣的火中,人類提煉出元素中最為本質的元素——反自然的精神也終于以火的方式流動于血脈,張揚自我中心的人之命運。反自然精神照耀人類的進化和進步,文明和發(fā)明,并一再點燃人之為人的熱烈的欲火。語言之欲火,狩獵之欲火,劫掠之欲火和創(chuàng)造之欲火,以及祭祀、求告、收獲、節(jié)慶、征服、毀滅、思鄉(xiāng)、遠離、建設、玄想、宗教、藝術、競技、智慧、算計和無限占有金錢之欲火。甚至愛情和性行為也被反自然的火光照耀,成為更深意義上的相互毀滅。從人之欲望的崇高立場,古希臘哲人論證了普羅米修斯盜火的英雄性。但是在多少年后的一個秋天,在兩重大海以外的大陸上,有一個詩人卻想以一種懊悔的節(jié)奏,重寫這關于火的反自然故事。

水是這個世界的感性,其形態(tài)正如人們所見,是云霧、雨雪、湖海江河以及堅冰。水之感性甚至以無形態(tài)的形態(tài)充沛,在這個世界,在人們體內。作為原初之物,水有如誕生,生命起源于這個世界的感性之中;作為澆淋之物,水有如洗禮,萬有人性和神性顯露于感性潔凈的表面;而作為湮沒之物,水有如毀滅和再造,用感性抹煞現(xiàn)實并讓新的感性理想般現(xiàn)身。水作為女人體,則幾乎是火焰,是感性中完美的直覺和過敏。太陽理性調節(jié)水元素,也調節(jié)身體對水的渴意和對水的排斥。但太陽光譜卻正因為水而被人們發(fā)現(xiàn)。在霓虹和冰棱里,理性之光由于感性而分解成七色,并且不再冷靜、公平和均等。在被水過濾的陽光底下,明黃如此盛大,如女性中永恒的男性因素。

樹跟書的諧音,向我提供了樹作為文明進程航船之桅桿的又一個證據(jù)。如果沒有樹,風帆之頁將怎么打開,去兜滿神的吹息和推動力?在來源于樹的眾多書籍里,在從樺皮到木簡到雕版到紙張的眾多言說里,我讀到進化論,它告訴我人如何從樹上下來,站直了身子;我讀到創(chuàng)世紀,它告訴我人如何摘取樹的苦澀果實,睜開了雙眼;我讀到經濟史,它告訴我人如何自樹取火,養(yǎng)育了光明;我讀到圣人傳,它告訴我人如何獨坐于樹下,徹悟了大道;我讀到植物學,它告訴我樹如何釋放出珍貴的氧氣,保證人的呼吸和生命……而在一本促使我寫下這節(jié)文字的美好的書中,我讀到對樹這樣的贊譽:“我們人生的樹,我們知識的樹,是一棵神異的樹,這樣地迷人,竟使人不知道怎樣來描寫它。它是木材所造,它從石上生長;它是那給我們以筆的禽鳥的巢;它蔭蔽那給我們以柔皮的動物。而且在它下面,一切生物的伴侶,即人類,讀著書,想著思想?!保ā妒澜缥膶W故事》)——從樹上下來,人走向書;從書中返回,人走向樹。

風是空氣的語言,風要說出的,是人們無視的空氣之存在,正如人們運用語言,說出大地之上人們的存在。風不可索解,空氣的語言靈動、變幻、輕易轉向、無從捕捉、柔韌、彎曲、飄逸、迅疾而猛烈,其象征性有時并不像詩人們以為的那樣。風作為語言令詩人向往,但又有哪個詩人可以擁有一整套完美的風之語言呢?惠特曼有幾縷如風的詩行,李白有更多風的品質,其余的詩人只能用詩篇去歌詠清風。風推動世界旋轉,給予物質抒情的可能性。風使得仿佛空氣般被人們無視者得以吹息。這吹息年輕而俊美,如波斯一本舊經書所言:“最后,創(chuàng)造了外形像十五歲少年的風,它支持水、植物、牲畜、正直的人和萬物?!?/p>

藍近乎精神,天空和大海近乎精神。但就像天空和大??赡苁且环N虛無一樣,藍也是虛無,有如精神相對于肉身的虛無精神性。涂抹到我詩篇之上的藍,卻常常是從名直到物質的藍,其精神和虛無的內涵及象征,被括入括弧,或被注入一只朝圣雀鳥用鳴囀縷空的聲音花瓶。在我的詩里,藍總是縮小其范圍,使天空成為夢的一角,使大海成為完滿的魚形,使憂郁——這藍的又一個指代詞——成為一滴貴族之血的精液,滴入南方的愛情子宮。我相信,藍無法把握。當它是名,而又是物質的時候,其物理(光學)的魔性,會令它在詩行里改變詩的音樂和物質性。一首詩因它變得更藍,變得玄奧、純粹、精確和無窮。那括弧里的象征,那從聲音花瓶里長出的精神,總是在藍以虛無籠罩詩篇時完成了詩篇。

作力主題,光貫穿人類生活及其歷史,它更為明確地(仿佛大海體內循環(huán)的洋流)貫穿詩歌及其歷史。這個名的魔力幾乎就是它提示之物的全部魔力,令眼睛看見,賦予字眼、詞語、詩行以輪廓線、清晰度、面積、體量和質感。它甚至使詩篇透澈發(fā)亮,成為鉆石、星辰和燈盞,成為眩暈的根本原因。所以——我想說——詩歌寫作近乎一個魔法師企圖去展現(xiàn)光之魔力,它也是(越來越是)這光的魔法師對于光芒的猜測、試探、分析、把握和究盡。寫作者滑翔在絕對虛無的光之表面,其規(guī)定動作和自選花式帶來華彩。寫作者更深入,他激情和修辭的三棱鏡把光芒譜成七彩和更多的顏色。他也許有名之為《光譜》的敘事詩殺青;他還可以再進一步嗎?他抵達光的反面,以內視和內斂觸及了光的物理極限。在那里,沉默構成黑暗之詩,通常被一位盲詩人說出。

在漢語里,燈的光芒首先來自它的語音。燈——當舌尖觸碰上顎,彈出—個清脆之聲,語言被突然點亮,詞句聚于光暈圈中,閱讀之眼幾乎盈淚。燈成為漢語里比喻詩歌的天然之名,其寓意也像詩歌一樣不言自明。燈——自明,并且把其余的也都照亮;正如詩歌自在,并且證明人的存在。在一盞燈的古典形式里,有石頭體液,有植物精華,有一枚火焰,有搖曳更助長其光芒的風,有一只維護的手,有自由殉身的飛蛾和因為被吸引而改變了黑暗性質的黑暗。有時候,我們說,這就是燈盞。更多的時候,我們說,這就是如同燈盞的語言、詩,或一個通體光明的詩人。

它很少以一個具體之名出現(xiàn)于詩行,但它卻肯定出現(xiàn)在每一詩行,每一詩篇和所有的詩里。尺是一種靈魂規(guī)則,寫作的白金法律。尺的不可磨損,正是詩歌理想的不可磨損。尺量出詩藝的程度,跟秤一起,賦予詩篇以“重量、形狀和大小”。我把抄錄在一本筆記簿里的一段話抄錄于此,代替尺說出尺對于每一位詩人的意義——那其實是對人類的意義——“尺象征完善。假如沒有尺,技藝便成了瞎碰的玩意兒,藝術便有缺陷,科學便不能自圓其說,邏輯將變得任意和盲目,法律將變得武斷專橫,音樂將不協(xié)調,哲學將成為晦澀難懂的玄學,所有的科學將變得無法明白?!?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7/xuel201607xuel20160702-2-l.jpg" style="">

箭總被用作時間的比喻,然而,箭表現(xiàn)為對由生到死的生命時刻的一次性度量。箭既是命運之弓射出的生命,又是立即射穿這生命的死亡,箭也是,以一聲壓低的呼嘯為全部內容的生命速度。箭也是死亡的速度。箭的這種三位一體,被詩人在前述的比喻中以時間二字順帶著總結了。這一總結是回避性的,故意偏差,企圖躲過過于逼人的箭之鋒芒——把箭用作時間的比喻,固然也有生命短暫的感傷意味,但卻掩蓋了命運以箭直取生命,直抵死亡的直截、急疾、嚴酷和準確。命運之箭百發(fā)百中,不可能射失。這箭即是發(fā)箭之弓,這箭也是那箭靶本身,這箭還同時是弓與靶子之間的距離。

魚是廣泛的鮮血,它近于溢出的無限繁殖。它同樣眾多的綱科種屬,足夠證明浩淼豐富的創(chuàng)造激情和想象能力。當海被認作涌現(xiàn)詩歌的藍色心臟,魚類也同時被注入了作為詩篇的生命。陽光照耀的明凈的水下,更多的,在陽光之鞭抽打不及的永恒黑暗的深水之中,魚類低翔、翻飛,疾掠中劃出完美的弧線,或于凝止間突然浮出,就像它同樣會突然潛入另一魚類的幽渺城堡。那靠著虹色細胞組成的異彩,令身體如一盞盞寒冷的燈,閃爍它詩篇的豐華和收斂之美。在有關魚類的各種傳聞里,我感興趣的,是能夠清晰地讀出語言、文章、音樂、理想和命運字眼的這樣的傳聞:一條被放生入海的魚如何開口說話許下諾言;一條被置于刀下的魚如何吐出帛書引發(fā)革命;一條被星空夢見的魚如何曼聲歌唱點綴愛情;或,魚如何抱定化龍的志向翻越巨瀾;魚如何變成遮天的大鳥飛進天池……這樣的傳聞令我欲刪去反復寫下的同一些詞語。因為,我不知道,像“魚的鱗片上顯現(xiàn)出詩行”這樣的句子,是否真出自我的構想。

人的愿望是一次回溯——人向往飛翔的偉大理想,體現(xiàn)在更早誕生的鳥類英姿里。甚至借助機械,靠著對風力的把握而使飛翔成為了現(xiàn)實,鳥類也仍然是人的理想。鳥的可能性,代表一個人心靈的可能。鳥的光潔羽翼、清澈鳴囀、輕盈體態(tài)和俯沖的激情,則成為一個人語言的獵物——他一生的努力,其實就是要把一閃即逝的鳥之身形,固定在詩歌深潭的水鏡之中。于是,鷹指涉王者和廣大的權力,鳳鳥顯現(xiàn)圣心和仁慈,夜鶯造就浪漫的歌喉,鷓鴣是失落是愁緒是懷鄉(xiāng)病。鳥類更成為選定的使者,傳遞人人之間的兩地消息,也傳遞神對于人的殘暴愛欲,令歷史以蛋卵的方式現(xiàn)世,被孵化。人對于神的意識也總是借助于鳥類的形象——天使,帶鳥翅的人形——超凡也就是人性被提升到飛鳥的高度。

在紙頁間,蛇無法有效地展開身體。在我的詩里,蛇無法成為一個比喻、一個象征,甚至無法成為一個形象。蛇帶給我恐懼、驚異、顫栗、過電,真正的被吸引以及迷失。它從性感燦爛的符號皮膚里一次次褪身,令我想到聚光燈下的脫衣舞女,最終不僅要返回藍色乳房和過敏陰蒂的蜿蜒裸體,而且要呈現(xiàn)為一眼洞穴,洞穴深處的黑暗和黑暗盡頭突然透出的樂園之光。正是在樂園,蛇的誘惑之美得以展示,代表物質智慧、肉身抽象和違背神意的語言的勝利。而在詩藝的范圍里,蛇總是可以用來說明與精神無關的有毒一面,同時也是美麗的一面。繁復、交錯、纏繞、環(huán)抱、詭譎、眩移和幻化,這些與蛇有關的詞,也有關因為蛇而日臻華美的沉溺的文體?,F(xiàn)在,當我毫無把握談論起蛇(這個名),我想到的是一位以它為屬性的寫作中的女性。她的臉在化妝術精致的書寫背后完全隱去了,她寫下的每一行霓虹之詩,是刺在她背上的漂亮紋章和閃閃的鱗甲。她迷戀經籍里蛇用嘴關閉陰莖的說法。因而,很可能,她寫下了與蛇有關的這則文字。

此名常常從貓之軀殼里抽身離去……貓,它是一個兩面象征,一個庸懶或矯健的身形,一個理想的色情主義者或禁欲與懲戒之獸。它可能是傳統(tǒng)的九命妖物,也可能是直覺的死亡大使,它既神圣又難免邪惡,既與月經相關聯(lián)又常常在叫春中化身為豹子。貓在本質上是一種形容,就像它在真實世界里,并不以其名安身立命。貓之名可能只屬于主人,就像其媚態(tài)、取悅性表演和惡作劇僅屬于主人。在詩人那里,貓只是狀語,一則逸聞,不堪時卻變成腥酸的騷味兒。

馬在眾多的詩篇里喪失實體。馬以身影的方式閃現(xiàn),留傳下來的卻只有節(jié)奏。不是馬的節(jié)奏,而是不羈的節(jié)奏、高蹈的節(jié)奏、沖刺的節(jié)奏、收攏心力的節(jié)奏、在速度中展現(xiàn)廣板和柔板的節(jié)奏……那個以馬為名的節(jié)奏。馬已經被句子的黑夜沒頂,被詩人的想象力催毀,被刺穿萬物的閱讀之眼忽視或刪除。只有它千變萬化的節(jié)奏,貫穿在詩歌史的血之航線。我嚴守與馬有關的每一種寫作規(guī)程。我談論或歌唱馬匹,只是想盡可能干凈徹底把它鏤空。而充沛其間的將會是不斷來臨的幻象,一個騎手的失敗和失眠中靈魂的劇烈運動。“必須把運動和運動的結果這兩者截然分開,”奧·勃里克說,“節(jié)奏是以特殊形式表現(xiàn)的運動?!?/p>

十字猛禽雄鷹,詩人在兩方面展開歌詠,對應它高寒中一動不動的強勁翼翅。鷹是王者,因為能直視太陽感知智慧而又是大祭司,它的權力傾向于遠離月輪的一重天,它的宗教則占有略微高一點的位置。它的形象總是強悍,伴隨著威武、勇毅、嚴厲、敏銳、迅捷、神力和洞見。它的對手是兩種女性,兩種想象的羽翼神靈,是權力鳳凰和宗教天使——“彼可取而代之”,這鳥中重瞳的項羽如是說——“張開翅膀的圣訓”,那凝望著它的信徒領悟了。而詩人要繼續(xù)展開詩篇,要讓鷹的身形更加孤高、寂然、幽獨和凝重。詩人用寫下的《時光經》詠嘆:“因為鷹,地上的石頭開裂,劃過宇宙意志的閃電。”

豹是這樣的生命:它的出世僅僅為了對應于夜色。這種對應,不僅表現(xiàn)在它那不可思議的閃耀的皮毛,還表現(xiàn)在它的各種現(xiàn)身方式:隱伏的、突然躍起的、激烈的奔走或深邃的靜臥。透視之下,它星宿般繁多的美妙花斑向內深陷,被系于一顆藍色的心——孤寂、憂郁、兇險、冷酷,就像當我們有能力掀開天空的皮膚,我們會見到的夜的神靈。有多少夜,就會有多少豹。有多少種夜,就會有多少種豹。我見過的最為典型的豹,一頭在都市神話的火炬之下展開形體的雌金錢豹。它對應奢豪的金錢之夜,它高踞于寬大的幻影臺階,變化成一軀嗜血的尤物。它一定告訴了我,什么是最為恐怖的美。

動物志以外,虎是西方和秋天,以白金為最高形態(tài)的純粹的金屬,虎也是夜空中稀疏的星。動物志以外,虎的每一線條紋,都經歷了帶給它精神之美的卓越的大手筆。動物志以外,虎更為稀有、名貴、兇猛和孤傲。當它活生生佇足于月下的地平線,以獨立于人的意識之外的獸性擺脫了繁復的比附、象征、擬喻和美之光環(huán),成為一頭真正的“白”虎時,我愿意它能夠再邁前一步,進入我的詩篇。

蒼 蠅

蒼蠅為什么從來也不是馬戲團角色?它如此充分地摹仿人事,參與一切日常生活。蒼蠅,它跟我們有相似的習性,愛好亮光,在其中盤桓。當我們用餐,它先于我們品評飯菜;當我們如廁,它先于我們發(fā)出了哼吟;當我們照鏡子,它甚至攀上光潔的玻璃,更欣賞我們被視覺想象力修飾的形象;而當我們打開那歌集,我們發(fā)現(xiàn),又是蒼蠅,夾雜在字詞之間,添加詩行的音節(jié),補救了天才的欠缺;……是否因為蒼蠅的摹仿兒乎是侵略,即使它有著遠比猴子更高的天賦,我們也不給它在孩子們面前施展的機會?并且,蒼蠅,我們厭惡它,追殺它,要它死。它跟我們過分一致——聚眾、嗜腥、喋喋不休,令我們懷疑——是不是我們摹仿了它!

燕 子

燕子是陳舊的。它有如不斷返回的光明,但也許是不斷到來的對逝去時日的回憶性再現(xiàn)。它在它自身的命運旅程里永遠是燕子,而在一個改變了境遇的墨客眼前,則是早年寫下的文字,是由這黯淡的字跡連綴而成的悵然的詩。燕子也可能是另一種文字,當它被書寫進以無限為背景的真理之中,它也可能是被放送和播撒的確切的箴言。但作為一種智慧,燕子依然陳舊。圣經說:“太陽底下無新事”,晏殊說:“似曾相識燕歸來”。

鸚 鵡

英武的鸚鵡并沒有羽色,一如它其實不解人語。當我在正午的強光下書寫了十分鐘,我的眼前就會有鏤空黑暗的亮鸚鵡蹁躚,它夢幻的色彩常令我想到閃耀的事物。鸚鵡,一個比喻。它離開全體,豐腴的身形出現(xiàn)在一片虛構的海域,它也曾出現(xiàn)在纖細秋雨中愁煞人的街角。有人給予它奇異的象征,另有一些人分享它那可怕的熱病。它被海輪裝運過來,它棲止于某個老人沒落的窗前。它簡單的喉舌學會發(fā)出它不可能弄懂的復雜語音,它把一位亡父的復仇指令傳達給一個剛剛成人的遺腹子——這些無關緊要的鸚鵡知識使得鸚鵡更只是比喻,一個近于駁斥的比喻。沒有人能說出這是為什么——鸚鵡不知道為什么要發(fā)出它那摹仿人語的啼鳴。

蝴 蝶

沒有止境的族類,不時有新品種入譜。它作為生命的必要性,不如它作為奇跡的持久。它被釘在墻上,或被夾入簿冊,更為錯雜繁復地,它被編排進記憶和語言不可能獲得的袖珍迷宮。它的精妙、細微,如同沙子般不斷縮小和衍生的存在,令一個人喪失對它的占有。它跟每一首出自幽閉者之手的贊美詩一樣對稱,一樣縝密,一樣會投下網結心靈的剔透陰影,它玻璃翅膀上巴羅克風格的眩目圖形令它在死后有真正的永生。蝴蝶之名恰切于夢境,說出內視之眼所見幻象的藝術本質,靈魂呈現(xiàn)的燦爛紋飾。所以,對蝴蝶的癡迷是無限的愛;對蝴蝶的想象是一生的信仰;對蝴蝶的搜尋、追捕、認識、鑒別、收藏、欣賞、研究、比較和命名,是無以窮盡的隱秘的宗教。

蝙 蝠

蝙蝠是真正的黃昏派詩篇,飛進了鼠類安排下日常生活之盛大慶典的廣袤夜色——

搖搖擺擺地飛行,像沒經驗竊賊的良心,

里面的天性,在善惡之間徘徊。

它跟隨黑暗,亦跟隨光明的腳印。

它不是單純的老鼠,也不是鳥兒,

是所謂鼠鳥……

(布倫坦諾《布拉格的建立》)

但蝙蝠難免是天使,因持久的想象力進入了真實世界。蝙蝠不來自人的想象力——蝙蝠未必人的天使——蝙蝠是真正的黃昏派詩篇,抒情的老鼠塑造其名。人賦予天使以人的形象和多毛的翅膀,老鼠的想象力則給了蝙蝠一臉鼠相和一副光翅膀。正是從它那自多毛的軀體上展開的光翅膀,和它的那張臉(盡管是鼠相,卻帶著多么純潔無邪的嬰兒表情),它作為鼠類天使的神圣身份被認出;它的超現(xiàn)實性、它的宗教感、它擺脫時間順序循環(huán)的逆向式顯現(xiàn);在詩篇里,它有了非人的象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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