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清晨,到山上去。
大樹下的酢漿草長得格外肥美,草莖有兩尺長,淡紫色的花正盛開,花梗也有兩尺長。我輕輕把花和草拈起,摘了一大束,帶回家洗凈,橫放在白瓷盤中當早餐吃。
當我把這一盤酢漿草端到窗前,看到溫和的春日朝陽從窗格斜斜落下,我深呼吸一口,仿佛還聞見山間清涼流動的露氣,然后我慢慢咀嚼酢漿草,品味它的小小酸楚,感覺到能閑逸無事地吃著如此特別的早餐,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幸福。
一株株酢漿草,使我聽見了清晨歡愉的鳥聲,看到了大地豐富的色彩,品到露水濡草的香氣,感受到陽光動人的溫暖。
我看著用來盛裝酢漿草的白瓷盤,想起這幾個瓷盤是在新竹鄉(xiāng)下的古董鋪子里買的。它的造型和顏色都很奇特,是平底的橢圓形,滾著一圈極細的藍線;它不是純白色的,而是帶著古玉一樣的質(zhì)感。
白瓷盤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素雅之感,據(jù)賣給我的古董店老板說,那可能是民國初年讀書人用的東西。
“讀書人?”我聽見這三個字吃一驚,因為我看不出這瓷盤與讀書有什么關(guān)系。
“是呀!因為對有錢人來說,這瓷盤太粗糙了,土質(zhì)不是很細,又沒有花色。對俗人,這盤子又太細致了,不太有實用的價值?!惫哦昀习宸治鲋f,“這盤子看起來也不像是裝菜的,可能是裝果子、供品或清玩的。你看,在盤子里放一些石頭、植一株水仙,旁邊寫幾個字,什么‘歲朝清供‘留得清白在人間,不就是一幅很好的文人畫嗎?”
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我看你這么喜歡這幾個盤子,又是一副讀書人的樣子,這盤子配你正好。你買了吧!人的一生難得碰上幾次真正喜歡的東西,說不定你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這輩子就再也遇不到這幾個盤子了?!?/p>
“多少錢一個?”我小心地問。
“一個一百元好了?!崩习宓淖旖呛脱劾锒紟еφf,“實在也難得有人看上這盤子?!?/p>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出乎意料的便宜。
我一直對陶瓷有偏愛,最精致的瓷與最粗糙的陶,都能使我感動。最好是像我手中的白瓷盤,不是高級到要供奉在博物館里,而是可以拿到生活里來用;但它一點也不粗俗,只是放著觀賞,也覺得它超越了實用的范圍。
有某些時候,我喜歡瓷器猶勝過陶器,例如喝茶的時候,我不像一般品茶者愛用陶壺陶杯,而喜歡白得透明的瓷壺瓷杯,這樣,喝茶的時候可以看到茶水黃金的顏色,也可以看到經(jīng)過水還原的茶葉,在壺中舒緩伸展成墨綠色。有時光是看茶水的色澤,就感到要醉茶了。
如果要裝一些有顏色的東西,我也喜歡瓷器,因為瓷器會把顏色反射出來,使我感受到人間的顏色是多么可貴。
人間的顏色確是珍貴而值得感恩的,例如把紅蘿卜、白蘿卜、小黃瓜切成方形的長條,放在白瓷盤里,然后一條條拿起來吃,使我有一種明凈清爽的感覺,生菜的甜美與顏色的鮮麗使我覺得這個世界是那么神奇。
例如,放一個綠中微紅的番茄、兩個粉紅的蓮霧、一條金色的香蕉、幾粒紫色的葡萄,顏色在里面洶涌不已,像是海潮輕輕拍打著沙岸,白瓷盤是那純潔的綿長的沙灘。
例如,把一些紅色的榛果、米色的杏仁、褐色的核桃放在白瓷盤上,就覺得果實堅強的美并不遜于花。
例如,在鄉(xiāng)下買到土制的紅豆丸、綠豆丸,紅綠相間放在白瓷盤上,配著陳年的普洱茶,發(fā)現(xiàn)豆丸里還有三十年前用手揉搓的土味,茶香就好像飛越時空,轉(zhuǎn)了一圈才和生命的許多顏色一起進入腹中。
有一次,在田野里看到一棵野生的大理花,是深沉的棗紅色,花朵非常碩大,我剪了兩枝花帶回來,放在白瓷盤上,從來沒看過那么美的大理花,也不敢相信白色配棗紅色有那么美。我坐在窗邊看那兩朵大理花,一直到黃昏的日照從木格窗斜著手伸進來撫摸著那花,才使我從嘆息中醒來。
白瓷盤當然不是什么珍貴的古董,只是簡單的民間器物,在古董收藏者的眼中是不值一文的,由于我可以看見那清凈純美的質(zhì)地,就使它在平凡中自有尊貴之姿,并使任何東西都能呈現(xiàn)其本色,顯得繽紛與優(yōu)美。
(選自《寶瓶菩提》,林清玄著,作家出版社1995年,本刊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