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祥

出差旅游， 一般都要帶些禮物回來，送給家人親戚、同事朋友，還有上司領(lǐng)導(dǎo)。禮物雖小，是個意思；不然的話，就有點不好意思。出國回來，更要帶些異國他鄉(xiāng)的特產(chǎn)送人，一方面顯示出一種優(yōu)越，另一方面也表示出一種姿態(tài)。回來帶點啥、送給啥人，也是很有講究的。禮物輕了，有點薄人；禮物重了，也有點壓人。關(guān)鍵還要根據(jù)對象選擇禮物，也就是所謂的“辦事找對門， 送禮送對人”。要想達到送禮的效果，必須了解受禮人的需求。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時代也有不同的需求。早些年，物質(zhì)匱乏，出國回來，帶些糖果、咖啡、巧克力、萬寶路香煙之類的東西，就很稀罕了。后來，變成了手表、小電器，再后來，就是名牌、奢侈品了?，F(xiàn)在，國人生活條件好了，物質(zhì)豐富了，親屬回國，會要些什么禮物呢？

方麗娜的小說《回國清單》，就是寫一個即將回國探親的人置辦禮物的事。大哥要的禮物是德國產(chǎn)的“偉哥”，初戀情人藍牙要兩盒雪茄煙， 朋友阿倩要兩瓶紅酒，爸爸要一個凈水器，表妹要的是施瓦洛維奇水晶項鏈……

這些禮物，看著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們的用途。大哥要“偉哥”，是兒子考公務(wù)員，要送給領(lǐng)導(dǎo)；秋荷要化妝品，也是因為孩子擇校要送給班主任和女校長； 阿倩要70年酒齡的波爾多伊藤酒莊珍藏版紅酒，是要在大宅門小王府舉辦私家酒會； 藍牙要雪茄煙，并指定要切·格瓦拉叼在嘴上的那種棕褐色雪茄， 因為他曾崇拜切·格瓦拉； 爸爸要凈水器， 是家里的自來水不干凈；還有非典鹽、維他命、嬰兒奶粉……

這份小小的購物清單，卻折射出一些很重大的現(xiàn)實問題。人們到國外購買最基本的生活用品， 說明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食品安全問題突出。考公務(wù)員要給領(lǐng)導(dǎo)送偉哥，孩子擇校要給老師送化妝品，說明政治經(jīng)濟生態(tài)方面出了問題。叼雪茄裝腔，喝紅酒作勢，說明是文化精神生態(tài)方面，也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

小說似乎就是要告訴我們這些， 但遠不止這些。小說還穿插描寫了去德國旅游的國人搶購奶粉的事。一個黃衫女，一個紅衫女，她們出國旅游，卻負有許多親友的重托， 答應(yīng)了要幫親友們在歐洲帶些奶粉回去的，原因是：“歐洲空氣好，水草豐美，奶粉質(zhì)量在國內(nèi)頂呱呱。”而歐洲人并不歡迎國人搶購他們的奶粉，原因是他們也有孩子，更深層的原因是對國人搶購行為的反感。

還有一個歐洲人拉夫卡，他在柏林一家中國手機公司做銷售，百分之八十的同事都是中國雇員。他嫌中國同事嗓門大，每次接電話都像吵架似的，就托主人公到中國給他帶一個干擾器，悄悄放在辦公桌上，干擾中國同事打電話閑聊。原因是在德國， 這類儀器只能被用于特殊領(lǐng)域，而在中國，卻可以隨便購買。

歐洲衰落了，又加上經(jīng)濟危機，他們希望與中國人做生意，也希望到中國、到中國公司去工作， 但他們骨子里的優(yōu)越感依然存在，對國人的傲慢與偏見依然存在。

主人公的丈夫羅杰斯， 著墨不多，只說過一句話， 卻是一個很有意味的人物。他回家后：“換上了中國式綿綢衣褲，在餐桌前小坐時伸手摸出一支飛利浦，慢悠悠踱到陽臺上，對著那株枝繁葉茂的菩提樹冠吐了口煙圈?！彼ミ^中國，又和中國妻子生活多年，似乎知道妻子的一切，知道中國人的一切，但他一句話都不說。他的不說，顯得比超市收款員的不屑，還有手機銷售員拉夫卡的不愿更有力量。叫人感覺到一雙藍綠色眸子，在看著你，看著我，看著所有的中國人。

中國的普通人是卑微的， 為辦事求人，投其所好，卑躬屈膝地迎合一個中國官員、教師的欲望；為讓孩子吃上干凈的奶粉，忍受歐洲人的冷眼。那么，中國的知識分子呢？

小說也描寫了幾個知識分子。一個是現(xiàn)在的留學(xué)生，他聽說有人回國，就央求給他捎兩盒北京同仁堂的緊急避孕藥。他的留學(xué)生活是怎么過的，可見一斑。另一個是主人公的初戀情人藍牙，他曾經(jīng)是個理想主義者，狂熱地崇拜切·格瓦拉。他曾說過，只要社會還存在著壓迫和不公，切·格瓦拉的精神就不應(yīng)該被忽視。而多年以后， 他把切·格瓦拉自我流放和永不妥協(xié)的精神忘記了， 只記住了切·格瓦拉叼在嘴上的那種棕褐色雪茄。當(dāng)主人公真的帶給他格瓦拉雪茄， 他也模仿著叼在嘴上時， 他曾經(jīng)的理想就像青煙一樣飄走了，只留下一小段灰燼。

為什么中國人富裕了卻依然卑微，為什么中國的知識分子失去理想？ 這大約是這篇小說要我們深思的東西。

稍稍深思一下，就會想起，百年前的中國知識分子，比如陳獨秀、李大釗、周恩來、魯迅等人，他們出國留學(xué)是去干什么？他們回國的時候，帶回的禮物又是些什么呢？那時候的中國貧窮落后，可以說什么都缺，買什么回來都搶手。但他們回來的時候，行囊里是空空的，頭腦里卻滿滿的。他們帶回了民主和科學(xué)，還有尼采和馬克思。

這篇小說也恰好描寫了一個曾留學(xué)東德的老留學(xué)生。他是主人公同事的父親。在東德留學(xué)期間，柏林墻下，他有過一段戀情，因為政局突變，他只能匆匆回國，和戀人分手。也因為走得匆忙，帶回了圖書館的一本書。他要兒子買一塊“柏林墻”帶回去，想復(fù)制那一段記憶，并以此來彌補當(dāng)年留下的遺憾。主人公帶給他一塊“柏林墻”，他了卻多年的夙愿，二次中風(fēng)，悄然離去。老留學(xué)生的故事似乎是悲劇，卻是這篇小說中的一抹亮色。

小說結(jié)尾處，還有一抹亮色，主人公在機場發(fā)現(xiàn)侄子發(fā)給她的一條短信： 姑，那個副縣長被雙規(guī)了。細心的侄子隨又補充了一條，說：姑，我工作的事，徹底沒戲了。這似乎是小說對近年來中國反腐的一個回應(yīng)，也是作者的一種期望。

小說作者方麗娜是個華人， 遠嫁歐洲，定居奧地利十多年了，但一直堅持用漢語寫作。她的小說有對東西方文化的碰撞的描寫，有她對故國的懷戀，還有對國人的一些陋習(xí)的批判，對一些怪現(xiàn)象的反思。因為視角不同，她的作品顯得非常新穎、別致，也因為置身國外，她的作品也顯得尖銳、深刻。我喜歡她的尖銳和深刻，也理解她的反思和批判。在她的內(nèi)心，還有作品中，都希望中國更好，世界更好。相信世界可以更好，這不僅是方麗娜，也是包括我在內(nèi)的作家寫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