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1

這天早晨一上班， 葦子就接到辦公室陳秘書的電話，她被恭恭敬敬地稱作“田部長”。葦子姓田，叫田葦，是這家大型國企的企業(yè)文化部（宣傳部）副部長。非正式場合人們都不叫她官名，比她小的稱田姐，比她大的稱葦子。陳秘書這小子今天干嗎這么正式？ 葦子把屁股往前挪了挪， 坐直了身子。陳秘書說：田部長，王總找你。葦子很意外，但正接電話也不好展開猜測，就假裝鎮(zhèn)定地問，什么時候？ 回答說，現(xiàn)在。

葦子只是個副部長， 領(lǐng)導安排工作一般都是先找部長的。工作上的事她也從來不隔著鍋臺上炕，她覺得這是工作原則，她只對自己的頂頭上司負責， 越級對誰都不好。所以她在這個位置上干了八年了，老總都換了三個了， 那個相當于她三倍面積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很少進去。

王總是這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兼黨委書記，來了一年多了，之前是局里管人事的副局長，他下來雖然屬于平級調(diào)動，但這家公司不管是員工人數(shù)、資產(chǎn)數(shù)目、還是創(chuàng)收能力都在局屬企業(yè)中名列前茅。當了這家公司的一把手說句話比他原來的副局長都好使。所以從這個位置上出去的，沒有不被重用的，誰到了這兒，就等于踏上步了。而“踏上步”的領(lǐng)導誰也不敢不重視宣傳工作，作為副部長的葦子正是這部里干活兒的角色。

葦子接到通知后， 心里有一種莫名的驚喜。王總越過了部長直接找自己，一定是這項工作很特殊。到底是什么特殊工作，葦子想不出來， 眼珠在前面的墻上來回巡梭了幾遍，就有點想入非非了：領(lǐng)導萬一要向她示意什么怎么辦，30歲進機關(guān)的女干部葦子，這種情況她也不是沒遇到過，但王總似乎不是這樣的人。愣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抓著聽筒，里邊的蜂音一直響著。

葦子放下電話， 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很精致的俄式小鏡子， 這是部里新來的女大學生小玲送給她的。她輕輕按下小按鈕，那鏡子就“怦”地一聲彈開了，上面是個放大鏡，她看到了自己被放大后有些變形的臉，真難看。又用背面正常的鏡面照了照，還是覺得難看， 就后悔早晨為什么不化一點淡妝呢，而她的包里是從來不放化妝品的，塞進去的永遠是筆記本和需要回家看或?qū)懙牟牧?，還有碳素筆、錄音筆、移動硬盤、播放器等等， 再就是防備不時之需的衛(wèi)生巾和小包裝的手紙之類女人用的東西。那些紙質(zhì)的材料在包里放久了， 有的就被她抓碎了，她也不及時清理，要找什么，就在包里嘩嘩地翻。

葦子對自己的相貌很少有要求。其實在別人眼里， 她雖然不屬于特別漂亮的那種，但還是有幾分姿色的，一些男同事甚至還有領(lǐng)導都說她是才女加美女。葦子心里明鏡似的，再有姿色的女人，到了45歲也是強弩之末了，那美女也就更談不上了。葦子并不認為自己的長相在官場上有什么競爭力，她反倒覺得，一個女干部長相平常一些更好， 那樣人們才不會懷疑你的進步是靠臉蛋換來的， 同時領(lǐng)導也不會被懷疑與你有不正當關(guān)系，試想哪個領(lǐng)導愿意提拔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呢，那不是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嗎。所以太漂亮的女人最好不要從政， 幸好葦子不算這種天仙式的美女。但也不能丑陋，丑陋的女人別說是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愿意多看幾眼。合上這面精美的小鏡子，葦子上半身向前傾了一下關(guān)上抽屜。她站起身來，把一頭濃密的短發(fā)向后理了理，右邊的頭發(fā)夾到耳朵上，左邊的頭發(fā)遮住半個額頭，這讓她看起來還有點女人味。她帶上自己辦公室的門，心懷忐忑地下樓，經(jīng)過長長的走廊，朝王總辦公室走去。

王總辦公室在三樓，葦子在五樓。這座辦公樓有三個樓梯， 分別設(shè)在正中間和左右兩邊。正中間的樓梯不僅寬大還堂皇，而左右兩邊的卻在走廊的盡頭，黑黑窄窄的。葦子的辦公室靠右邊， 領(lǐng)導們的辦公室都在中間。葦子每天上下班可以走右邊，也可以走中間，走中間的人就有機會撞見領(lǐng)導，而走兩邊的都是不愿意撞見領(lǐng)導的。走中間的人是大多數(shù)， 他們說笑著意氣風發(fā)地從那能照見人的大理石臺階上上下下，是這大樓里的主流， 而葦子總是進了大門一轉(zhuǎn)身就隱沒在一樓黑暗的走廊里。走兩邊的都是這樓里的邊緣人， 其中最多的是男性， 而且都是上了歲數(shù)沒什么希望再往上走的人。葦子總是溜邊不是討厭領(lǐng)導，而是一種自視清高式的躲避。她覺得自己一個從生產(chǎn)一線走到正科級崗位上的女工，靠的是自己的才華和能力。當然，在關(guān)鍵時刻她也不是沒送過禮， 但那點禮和人們傳說的禮數(shù)簡直沒法比，而且不是一種性質(zhì)，那些人是行賄性質(zhì)的，而自己是表態(tài)性質(zhì)的，是告訴領(lǐng)導我是個知道感恩的人， 也可以說是自我安慰式的，萬一沒提到自己，省得因為沒送禮而后悔。也因為這一點，葦子始終認為這單位的風氣還算是正派， 所以她對自己有機會再進一步也是有信心的，只要自己別懈怠，全身心地投入把工作干好，就用不著虛乎誰。因為不管誰來當領(lǐng)導，都得需要真正能干活的部下， 特別是像她這樣在宣傳工作上點子多、有建樹的人。

葦子下到三樓， 遠遠地就看到王總辦公室的門前站著兩個人，這很正常，只要王總在，他的門口永遠都有排隊等候的人。葦子想轉(zhuǎn)身回去等一下再來， 可一想剛才陳秘書說讓她現(xiàn)在就來， 這肯定是王總的意思，所以她就硬著頭皮朝那門口走去。

走到近前， 才發(fā)現(xiàn)那兩個等候的人都認識，一個是基層生產(chǎn)單位的劉隊長，另一個是組織部干部科的史科長。這史科長是從基層走上來的女大學生， 與葦子同是正科級，在人們心目中，最有希望提副處的兩個女干部就是她們倆， 但又不可能兩個都提，所以史科長就成了她的競爭對手。在人們眼里她倆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史科長學歷高，為人處事比較嚴謹，平時不多說話，見了誰都很禮貌地問好， 長的也是不丑不俊剛好的那種， 各種條件似乎更符合官場規(guī)則；而葦子雖然是個成人大學畢業(yè)的“土八路”， 干的卻是需要真功夫的文字工作，這工作用老百姓的話說是“好人不愿意干，賴人干不了”。其實別說是賴人了，一般人都干不了。所以葦子覺得史科長再有競爭力，讓她來干自己的活也是白搭，而反之卻可以，這可不是吹，干過宣傳的人干什么都不怵。

走近王總辦公室，葦子和他們禮貌地點點頭，史科長還在嗓子眼里甜甜地喊了一聲田姐，使在這里相遇的尷尬多少有些緩解，但很快就各等各的，不再相互理睬了。

就在這時， 葦子的頂頭上司肖部長來了。他的辦公室也在三樓，只不過在右側(cè)盡頭。肖部長從辦公室出來朝這邊一轉(zhuǎn)身，葦子就看見了，她在心里說，壞了?？墒窍胩颖芤呀?jīng)晚了， 又一想， 干嘛怕被部長看到呢，這又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是王總讓我來的。這么一想，葦子似乎就明正言順地仗義了許多。肖部長看到葦子時，并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這一眼雖然是平平常常地一看， 但葦子覺察出了這里面有一點猜測、有一點冷、還有一點蔑視，總之是不大高興。肖部長與他們不同，他不排隊，而是直接敲敲門就進去了。肖部長開門的時候，王總看到了在門外等候的葦子。肖部長進去以后，把先前的那人沖了出來。不大一會兒，肖部長也出來了，葦子聽王總說，老肖，你讓田部長進來，我找她有事。葦子聽到這話后， 長出了一口氣。肖部長出來后，朝葦子使了個眼色，同時把頭往門的方向一甩，意思是趕快進去。葦子看出了這眼色與剛才的不一樣了， 好像這會兒成了他的親信。肖部長離開的一剎那，閃出了躲在他身后的史科長刀子一樣的眼神， 葦子覺得被這眼神剌了一下。

肖部長出來的時候沒有把門帶死，葦子就在半敞著的門外看著王總的眼睛敲門，意思是通知一下里邊的人，我進來了。王總朝她點頭示意，葦子就進去了。進到門里， 葦子沒有像其它人一樣把門關(guān)死，而是故意留了一道縫，她覺得把自己和眼前這位算得上英俊而又有些才華的男領(lǐng)導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不大好，容易被里面和外面的人誤解。這不全是證明自己是個光明正大的人，更重要的是證明領(lǐng)導的光明正大。因為在王總的前任那里，葦子得到過一次教訓。

那次是因為葦子負責一個文件的起草，最后要讓領(lǐng)導過目，部長即肖部長的前任可能是覺得自己拿到老總那里去征求意見，不如讓執(zhí)筆人葦子直接去，一是有什么意見不用他轉(zhuǎn)達， 二是萬一哪里不符合領(lǐng)導意圖要挨批評也怨不到自己。而那部長讓葦子去找老總的時候卻是一副成全人的口氣：你直接拿給領(lǐng)導吧，我去了他就不知道這是你的功勞了， 再說你不接觸領(lǐng)導怎么行呢？ 葦子心里明鏡似的， 他這是要人情，讓自己覺得欠他的。其實，她半拉眼睛都瞧不起這部長： 領(lǐng)導不認為這是我的功勞還認為是你的功勞嗎？你會個啥？部里哪個大材料不都是我葦子寫的， 你部長連個思路都拿不出來，這一點領(lǐng)導還不知道嗎？葦子并沒有領(lǐng)這部長的人情， 只說了一句那也好，一轉(zhuǎn)身就去了老總辦公室。

還是這間辦公室， 只不過不是現(xiàn)在的王總。那是個夏天，房間里開著窗子，葦子進門后照樣把門留了一半?？墒窃谒€沒有走到領(lǐng)導辦公桌前的時候， 那身后的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這聲音讓人心驚肉跳，她知道是風惹的禍，也就沒在意?？烧l知那領(lǐng)導卻很在意， 他立即起身幾步就躥到了門口，一把把房門拉到九十度，鎖在門后的磁搭上。接下來，領(lǐng)導面無表情地走回他的桌前，坐在巨大的黑色牛皮轉(zhuǎn)椅上，一聲不響地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地開始看材料。隔著老板臺， 葦子覺得與領(lǐng)導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大河，她只感到腦子里“嗡嗡”地響著。她克制著自己的眼淚，領(lǐng)導與她交待要修改的意見她幾乎沒有聽進去。

葦子那天的情緒壞極了， 她覺得被人侮辱了。回到家里向老公說了這件事：“他算個屁??！他以為他是領(lǐng)導就了不起了？全公司的女人就都巴結(jié)他?。?他也不看看我是誰？我是田葦！要不是整天為他吹噓寫這些破材料，我早就成大作家了！還在這里侍候他？！ 真是的！ ”

老公見她罵得差不多了， 就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個正派人，以后不去他那不就行了嗎！ ”

此時， 葦子面帶笑容款款地走進來了。還是那間辦公室，可主人換成了現(xiàn)在的王總。她覺得自己的笑容不是巴結(jié)的笑，更不是諂媚的笑，而是一種自信和對領(lǐng)導的尊重。

“您好，王總，您找我？ ”葦子說。

王總站了起來， 這讓葦子有點受寵若驚。他指著自己老板臺對面的椅子， 說：“坐?！?/p>

兩個人同時都落座以后， 王總說：“田部長，我找你來，是想讓你幫個忙?！?/p>

“瞧您說的王總， 為您效力是我的光榮?！比斪佑X得自己說出這話來真惡心。

“是這樣，我想寫一篇署名文章，是關(guān)于人才管理方面的，草稿已經(jīng)有了，但我不滿意?！蓖蹩偠似鸩璞攘艘豢?，然后重重地墩在桌上。繼續(xù)說：“不瞞你說，辦公室的人寫了一稿，人力資源部又寫了一稿，但都沒有領(lǐng)會我的意思?！蓖蹩傉f著，用信任的目光打量著坐在他對面的葦子。

葦子聽到這話， 有一點小小的得意，她覺得這不是簡單的對自己的信任，其實王總完全沒有必要說出辦公室和人力資源部的前兩稿，這是在向她透露出對他們工作的不滿意， 這也是對她的另一種信任， 而此時葦子的臉上卻是很謙虛的樣子。她說：“哎呀王總，連他們都寫不好，我就更不行了。”

王總沒有理會她，接著說：“我自從當了領(lǐng)導，就學懶了，不愿意自己動筆了，有勞田部長了。”

“既然領(lǐng)導這么信任我， 那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葦子很有信心地說。

“那好?！苯又?，王總就和她談起了自己的想法。

葦子聽著王總滔滔不絕地說著， 每一個觀點，她都記了下來，其余有重復話的時候她就有點溜號。其實王總來了這一年多，在幾次會議上，他的講話都是不念稿子的，而是談古論今，左右逢源，有深度有廣度又有人情味，還不時地幽默一下，引得會場掌聲和笑聲不斷。葦子雖然也是給領(lǐng)導起草講話的幾大筆桿子之一， 但她從心底里瞧不起在會上一字不差念稿子的領(lǐng)導， 即便那稿子是她寫的。還有的領(lǐng)導即使不念稿子， 可滿嘴都是官話套話， 都是正確的廢話，沒一句人話。葦子覺得她經(jīng)歷的三任領(lǐng)導中，王總是最有水平的，同時也是形象最好的。王總雖不屬于帥哥型的，但他高大魁梧，最關(guān)鍵的是他有頭發(fā)、沒肚子，這在他這個級別的領(lǐng)導中不多見。還有一個最關(guān)鍵的是他沒有緋聞， 他不管在局里還是之前在其它單位當領(lǐng)導時都沒有， 這樣的領(lǐng)導就讓葦子刮目相看了。

領(lǐng)導還在和她交待著自己的意圖。葦子突然想起門外還有等著進來的人，就下意識地朝門口看了一眼。她的眼神和干部科史科長對上了， 兩人像觸電了一樣，隨后就都閃開了。王總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 說：“不管他們，讓他們等一會兒，沒事。”

葦子似乎有了一種優(yōu)越感，也就安下心來繼續(xù)聽王總的高見。聽著聽著，葦子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基本領(lǐng)會了王總想說的東西。但她沒有立即表態(tài)，只是不停地點頭，不停地記錄，心想，您瞧好吧。

“我說了這么多，你明白了？ ”

王總問?！懊靼琢送蹩偅裁磿r候看稿。”葦子說。

“越快越好吧?！?/p>

“那好，我回去寫了。”說著葦子就起身告辭， 好像已經(jīng)被王總啟發(fā)得靈感大發(fā)，這會兒不寫就憋不住了似的。

“好，去吧，這小田兒，像個孩子?！蓖蹩傉f。

葦子心里動了一下，就有點頑皮地朝王總“嘿嘿”了一聲。她轉(zhuǎn)過身以后，覺得王總的目光在她的背后好像有溫度似的，這時她又后悔，今天上班為什么沒穿那件新買的衣服。

出了王總的門，她發(fā)現(xiàn)原來在這里候場的兩個人都走了，她一看表，在王總辦公室竟然呆了一個多小時，那門外的人是等不起了才走了的。葦子心里一時泛起一種內(nèi)疚，特別是基層來的劉隊長，他單位在二十公里以外，來一趟不容易，而領(lǐng)導能在辦公室的時候也不多。葦子就朝走廊的兩邊撒眸了一圈，希望能發(fā)現(xiàn)在某個角落里等著的劉隊長。這時她卻看見了史科長，只見她從走廊盡頭的通訊員辦公室里出來，朝葦子擺了擺手，葦子也向她擺了擺手， 然后用大拇指朝領(lǐng)導辦公室一指，意思是沒人了，快去吧。

2

自從女兒上了高中住了校， 葦子就覺得一下子解放了。晚上再也不用給女兒檢查作業(yè)聽寫簽字， 中午不回來做飯也不用內(nèi)疚了。盡管整個晚上的時間都屬于她自己的了， 但是她還是不能像那些特別會生活的女人一樣，下了班就去逛街，逛餓了想吃啥吃啥；要不就去做臉，躺在美容床上讓人家按摩著睡上一覺；要不就去練瑜伽，把自己的身體弄得像長蟲一樣那么柔軟。而葦子下班回家雖然身子回來了， 心卻常常還在沒寫完的材料上。葦子是個完美主義者，她工作從來不對付，哪怕是個幾百字的小報道，她也要認真思索找個好角度，為了寫好材料經(jīng)常是搜腸刮肚、挖空心思，好像連自己的骨髓油都被榨出來了。特別是寫一些勞模事跡材料的時候， 她動的是真感情， 她要在采訪中努力調(diào)動起自己對勞模的敬仰之情， 然后再從不同角度攫取大量的素材，再細心地選取，不放過任何一個閃光點，不動聲色地雕刻，再巧妙地升華，讀后讓人肅然起敬。難怪她寫的事跡材料大多都能立住腳，這勞模在她的宣傳下，也一路高升，升到局里的、市里的，省里的，還有得了全國“五一勞動獎?wù)隆钡?。葦子私下里想?他們的思想境界和情懷哪里是他們自己的？但葦子知道自己是個幕后英雄，那些勞模的光彩與自己無關(guān)，這就是工作，我就是干這個的。每寫完這樣一個材料，她都像得了一場大病似的身心憔悴，不寫完，她就吃不下睡不著，常常是這個沒完，下一個又等著了，一年到頭沒完沒了。光動感情還不行，還要有理性，上級領(lǐng)導都說什么了，上面的文件又有什么新精神了， 這些始終都要在腦子里提著不敢放下，一放下，就找不到方向了，所以她經(jīng)常覺得自己太累了。

有人說一種工作干時間長了就會產(chǎn)生倦怠， 葦子覺得像這種熬心血的工作不光是倦怠，甚至都會折壽。近年來葦子的睡眠越來越不好了， 最煩的是上級要的一些無中生有式的材料要她寫， 她就幻想著自己怎么才能躲過這一“劫”，她知道是躲不過去的，部里的干事都是新來的，寫點有的放矢的消息、報道什么的還湊合，寫這些空穴來風式的東西， 就得她這樣會云山霧罩的“老筆桿子”來兌付，再說她是副部長，這個角色一般都是業(yè)務(wù)最出色能挑大梁的。每每這個時候， 葦子都要在內(nèi)心里掙扎一番之后才動手去寫，她知道這樣沒有用。自己寫的東西沒有用， 上級要了這些東西也沒什么用，但這就是工作，沒辦法。有時她還發(fā)感慨覺得自己的生命都浪費在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上了。所以她就一邊寫著還一邊幻想著如果自己能生一場大病就好了，最好是住院一個月， 也能讓自己好好休息休息。有一次葦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側(cè)乳房里長了一個杏核那么大的硬物， 一按還嘰哩咕嚕地亂轉(zhuǎn)。老公知道后比她還害怕，就拉著她去醫(yī)院檢查。為了掛上專家號，老公早晨四點多就去醫(yī)院排隊了。給她做檢查的是外科主任，有名的“一刀”，他說這種活動性的腫瘤可以肯定是良性的，建議她切除，現(xiàn)在切可以，再長大一些切也可以。葦子一聽這話眼前一亮，立即問，切除后需不需要休息?！耙坏丁敝魅握f這是個小手術(shù)，在門診做就可以，但術(shù)后至少要休息一周，具體要看情況。葦子說能休息兩周就更好了吧，主任說那當然。葦子抑制著自己的高興邊整理衣服邊問， 那如果不立即做的話會不會癌變？“一刀”主任語氣很肯定地說，不會，那是兩回事。葦子滿足地起身說了聲謝謝就出來了。老公建議她還是早點切掉，這東西留在身體里畢竟沒什么好處。可葦子卻說，不切，等工作太累的時候再切。老公就有些急， 有病了還等啥??？ 太累可以申請休假呀！ 葦子也有些不耐煩，休什么假??？ 在機關(guān)哪有休假這一說， 誰要休假誰就是不敬業(yè)你知道嗎？ 葦子說這話時忘了這是在醫(yī)院，發(fā)現(xiàn)有人朝他們回頭才想起來，于是她立即住了口， 兩人像不認識似的誰也不理誰，拉開五、六米的距離走出了醫(yī)院。

自從葦子的乳房里長出了一個隨時可以切除的小腫瘤以后，她的情緒好多了，因為這意味著她可以隨意選擇休息的時間?？墒菚r間過去快兩年了， 葦子還是沒有去手術(shù)，不是不想去，而是她不好意思把工作推給別人，自己大小也是個領(lǐng)導，怎么能在關(guān)鍵時刻逃避呢？ 她得的這種病也不是必須立即治療的急病， 選擇什么時間去都好像不大好， 她的心思好像能被別人猜到似的。老公沒有忘記這件事，就總提醒她忙時去不了就忙完了去，可哪有忙完的時候，大活干完了還有小活等著， 所以就以瘤子沒長大為由一直拖著，反正也不疼不癢的，關(guān)鍵是專家說了這是良性的不會惡變。

靜下來的時候想一想， 葦子覺得自己真挺可憐的。但這種想法能跟誰說呢？和當年一起當工人的工友們說， 人家會罵她得便宜賣乖臭顯擺；和機關(guān)里的同事說，人家會撇嘴，就你干得多工作累?。缓透阄淖值耐姓f，人家會以為這是標榜自己敬業(yè)。所以葦子就跟誰也不說了， 有火有氣只有回家發(fā)到老公和孩子身上。所以， 這么多年來，老公只要看葦子下班回來陰著臉，就知道有材料沒寫完，晚上要加班，這樣的時候就要千萬小心，當然還有女兒，這個時候挨揍的幾率最高。

這天， 葦子帶著王總布置的任務(wù)回家了。一進家門就開電腦，然后就在包里“嘩啦嘩啦”地翻U盤。老公說：有活啊，葦子“嗯”了一聲。老公就趕緊關(guān)了葦子的房門，好像這房間有炸彈一樣必須把它封死，他進到廚房以后還把廚房的門也關(guān)死。他一個人在廚房里準備著和葦子的晚餐，心想，像我這樣的老公到哪找去， 過日子就是過日子，你要什么共同語言啊，不就是吃飯睡覺嗎。

老公是葦子剛參加工作在機組上倒班時認識的， 那時他是班長， 也是葦子的師傅。葦子剛來時有對象， 是技工學校的同學。畢業(yè)分配時，有好幾個去向，有路子的人都分到好地方去了， 葦子和她的男朋友兩家都是普通工人家庭，一點路子也沒有，只有到機組上倒班了。雖然這倒班工作破壞人的生物鐘， 但是能和男朋友在一起也算不錯。

報到以后，兩人整天成雙入對的。分班的時候，領(lǐng)導故意沒把他倆分到一起，這很正常，否則運行崗位不成了戀愛場所了嗎?？墒遣坏揭荒?，兩人分手了，原因是男友被他們班風流又漂亮的“小馬子”———一個叫毛歡兒的女孩給橇了行了。葦子失戀以后，整天不說話，上夜班時不用師傅提醒，很自覺地不睡崗。但她的心思卻不在那些儀表上，眼睛盯一會前面，就低頭寫著什么。一個班有八、九個人，到了下半夜大多都熬不住了，只有她和班長醒著。班長是個善解人的人，他知道葦子在寫詩，按規(guī)定這是犯紀律的，被單元長看到不僅要沒收，還會連累到班組一起扣獎金。但班長沒有制止過她，反而還替她放哨打更，有好幾次單元長來查崗， 都是班長提醒她趕快收起來才沒有被懲罰。不久，葦子的詩歌就在本地的報紙上接二連三地發(fā)表出來， 同時她和班長的關(guān)系也像這些詩歌一樣公開了。這回單位的人可就看不明白了， 這葦子寫的詩歌是因與前男友的失戀， 可現(xiàn)實中卻與另一個男子談著戀愛， 而且這男子是個沒有文藝細胞也沒什么文化的人，長相也一般，家庭條件更不好，快三十了還找不到對象。

葦子當然知道這男子配不上自己，理智上也警告自己不能與他結(jié)婚， 但感情上卻離不開他，因為他是實心實意地對她好，他們在一起雖然沒什么話說， 但她有安全感，再也不怕被人拋棄了。

葦子父母說什么也不同意這樁婚事。當時大學生吃香， 像點樣的女孩子都找大學生談對象， 父母也托人給葦子介紹了好幾個大學生，但她都不來電。還有在文學圈里的文友追她，還有她的讀者追她，她全都不來電。多年以后，葦子回憶起這些事來，感到自己的婚姻就是命定的， 再怎么掙扎也沒用。

老公不大一會兒就弄出兩個菜， 新燜了米飯，里面放了玉米粒，老公把這種飯叫“金銀飯”， 還有兩個用香菜根和大頭菜根做的小咸菜， 都是葦子愛吃老公專門為她腌制的。在書房里沖著電腦發(fā)呆的葦子聞到了飯菜的香氣，就自己走了出來。

“寫完了嗎？ ”老公問

“還沒?！比斪踊瘟艘幌骂^說，然后就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老公說：“咋像餓狼似的呢， 中午沒吃飯??？ ”

“嗯?！比斪狱c著頭繼續(xù)吃。從早上領(lǐng)了王總的任務(wù)起，她就開始關(guān)門思考了。中午開飯的時候，小玲以為她不在，就沒叫她，等自己肚子餓了，一看表三點多了，她就吃了幾塊餅干墊巴了一下， 這會都餓得前心貼后心了。

“就為寫這稿?。?”老公問。

“嗯?！?/p>

隔行如隔山， 老公從來不問葦子寫的是啥。但他從老婆的神態(tài)上就知道了，這稿子非同一般， 不是原來那種特別痛苦的不情愿的樣子，他心想是寫的小說吧。因為葦子總跟老公說，等她退了二線不用上班時，什么都不干，整天寫小說過癮。所以就問：“寫小說了？ ”

“嗯。不是?！比斪狱c了下頭又趕緊搖頭，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筷子橫在碗上，向老公一五一十地講了王總的事。

老公如今還在當年他們認識的那個機組上，他們結(jié)婚后沒幾年就當單元長了。他對王總的印象很好， 他說工人們也都很認可這位高大魁梧的老總。還是王總剛調(diào)來不長時間， 他到基層調(diào)研時來過老公的機組，老公說王總這人沒架子，特別能和一線工人談得來。他不是問寒問暖假關(guān)心那種，而是像個哥們一樣和工人自來熟， 說話還特別逗，工人們馬上就沒了拘束，越嘮越熱乎，有什么不滿意反倒不好意思提了，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當領(lǐng)導的。當年搶走葦子男朋友的毛歡兒如今也還在這里， 雖然年齡不小了，但還是那么大膽，她對王總說：

“王總，你長得這么帥，全公司的女人都會愛上你的，你怕不怕？ ”

王總說：“怕什么？ 我工資高?！?/p>

王總的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那好，后天就是情人節(jié)，我們可是想得到你送的玫瑰花噢?！泵珰g兒拿出年輕時的浪勁，帶有挑釁的神色說。這毛歡兒當年就是用這個浪勁兒搶走了葦子的男友，可輕浮就是輕浮， 他們也沒處多長時間就分手了。男友后來還有點想和葦子再合好的意思，可葦子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就給拒絕了。多年以后，她還罵自己，干嘛那么倔呢？ 不是左就是右，這輩子就是拿捏不好。

“沒問題！ ”王總像個大男孩一樣信誓旦旦地說，引起在場的人又是一片笑聲。

情人節(jié)那天，女工們并沒有得到玫瑰花。據(jù)葦子了解，不是王總食言，而是時間太緊買不到這么多鮮花，全公司一萬多名女工，必須提前一周預訂才行呢。老公回來對葦子說，毛歡兒不高興了，說王總說話不算數(shù)。葦子說，時間太急了，我估計可能在“三八”節(jié)送，反正王總不會食言。

過了20多天，“三八”婦女節(jié)到了，這天早晨， 公司各級女工組織都忙了起來，層層分配鮮花，每一名女工都得到了一朵玫瑰花。老公心想，葦子還真說對了。機關(guān)的女性也得到了玫瑰花，而且是王總親自送的。

那天早晨，葦子一進辦公樓，就聞到有花香，走到二樓就聽到了笑聲，一看是王總在一幫人的簇擁下進了干部科史科長的辦公室， 陳秘書抱著一大抱紫紅色的玫瑰花站在門外。葦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雖然知道一會兒就到五樓來， 每個女干部都會得到，但心里還是有一點醋意。葦子進屋后趕緊收拾房間，桌面地面立即就規(guī)整了。不大一會兒，王總的聲音就來到了五樓。葦子站到門口遠遠地迎接著他們，嘴上說，謝謝領(lǐng)導。王總這是第一次來到葦子的辦公室，他新奇地打量著， 在墻上的一幅字上停留了幾秒種，然后念了出來：

“靜- 定- 聞- 香，哦，不錯，很有品味嘛！ ”眾人迎合著王總，有的點頭，有的說不錯。

副書記向王總介紹著葦子說：“這是咱公司的才女，還是個女詩人呢！ ”

哦！ 王總正眼看了一下葦子。

副書記接著說：“田部長還出過詩集呢，得過部里的文學獎?！?/p>

“是嗎？那可不簡單，哪天送我一本，讓我拜讀拜讀?！蓖蹩傔呎f邊回頭示意辦公室主任送花， 主任從陳秘書懷里抽出一朵花剛要給葦子，就聽王總說：

“像田部長這樣的才女要送兩朵才是噢?！贝蠹矣质且魂囆β?。

站在一旁的副書記說：“王總這可是偏心眼啊，小心別人不高興噢?！贝蠹艺f笑著轉(zhuǎn)身到對門的小玲辦公室去了。

葦子把兩朵玫瑰花隨手插在了筆筒里，心想，什么才女才女的，有什么用，還不是夸人當鞭子使。

兩口子飯都吃完了，卻不收拾，就坐著說話，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不多見的。常常是吃完飯之后就各干各的， 睡覺也是各睡各的，誰想那個了，誰就到誰的房間去，辦完了事就走。平常倆人想說點別的，可話不投機半句多，一說就急，兩人不光是話說不到一起去，連電視都看不到一塊，就買了兩臺電視各看各的。葦子知道自己當初與老公結(jié)婚是賭氣的結(jié)果，也想過離婚，可有孩子之后，就不得不對付著過下去了，大不了就是不說話唄。不過從這件事上，葦子接受了教訓，凡是在氣頭上或不正常情緒下，都不要下結(jié)論或做決定，一定要等一等再說。但是老公有一點好， 對于自己的工作特別支持，他說當初喜歡葦子就是因為她有才氣。葦子后來因為這點才氣被分公司選拔上去搞政工，再后來上了成人大學，再后來去了公司企業(yè)文化部，一步步地提到正科級，老公不光是支持，還為自己的媳婦感到驕傲，當別人介紹他是葦子的老公時， 他覺得很有面子。

老公聽說葦子受到王總的信任，不停地讓氣流在嗓子眼受阻再“吭吭”地從鼻孔里噴出，他一緊張或注意力集中時就這樣。

“你能不能寫好？ ”老公擔心地問。

“已經(jīng)寫一半了， 我打算今天連夜寫完，明天用一天時間修改，后天就交稿?！比斪油τ行判牡卣f。

“可得好好寫啊，拿出吃奶的勁，家里啥活都不用你干。”老公說。

葦子點點頭，覺得老公很多時候都像自己的父親。老公接著說：“這是個機會，好好整。”

“你就那么希望我當官？ 不怕我真的升了處就更瞧不起你了？ ”葦子說?！扒频闷鹎撇黄鹞叶际悄阏煞颍?不管怎么樣，我就是希望你好，我這輩子算是完犢子了，我要有你那才華，比你機會多，你信不信？ ”

“那是，你是男的?！?/p>

“我就吃虧吃在嘴笨上， 不會說不會寫。”

“那你就不怕人家給我造謠？ 再給你戴個綠帽子？ ”

“那肯定是有人壞你，這一點你放心，我不會懷疑你的。”

葦子覺得老公真是個好人，這輩子沒嫁錯人。

3

葦子如期地向王總交了稿， 正如預期的那樣，王總很滿意，而且說比他想象的還要好。王總說這文章里有很多葦子的思想，應(yīng)該署兩人的名，但葦子堅決不同意，說：

“幫您起草講話的秘書難道還用署名嗎？ ”

王總說：“那不一樣， 講話是我作為公司的老總，不代表我自己?！?/p>

葦子搖著頭說：“我能得到您的信任，就是一種獎賞了，還署什么名，再說我也不想讓大家知道這件事，對您對我都不好?！?/p>

那是個周五的下午， 機關(guān)黨委組織了撲克比賽，人們都到棋牌室看熱鬧去了，王總的辦公室難得這樣清靜。葦子與王總談了很長時間，談的很廣很深，涉及到文學、藝術(shù)、家庭等，他們的見解總是不謀而合。葦子驚奇地發(fā)現(xiàn)， 面前這個男人才是與自己心靈相通的人。這么多年來，她總是想，即使當初不與老公結(jié)婚，那么這么多年來，也并沒有遇到能有共同語言的理想中的男人。每每這時， 她就原諒了自己當初的沖動，為自己失敗的婚姻找到一點安慰。

這篇文章很快就在一個國家級重要刊物上發(fā)表出來，而且還是那個欄目的頭條。這是全局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局長很重視，就讓局里自辦的報紙全文轉(zhuǎn)載了。這報紙又被北京總部的大領(lǐng)導看見， 大領(lǐng)導作了批示，又被這家央企的機關(guān)報轉(zhuǎn)載。肖部長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不能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他要趁熱打鐵， 讓這篇文章首先在作者單位得到貫徹落實。肖部長安排葦子起草一個在全公司范圍內(nèi)開展學習王總文章活動的文件， 要以王總文章精神統(tǒng)一全公司干部員工的思想，步調(diào)一致，振奮精神，抓管理，打基礎(chǔ)，重人才，上水平，向全國一流企業(yè)目標邁進。

文件是以公司黨委名義下發(fā)的， 全公司果然掀起了一個學習熱潮。各級黨組織把王總的文章當作中心組學習內(nèi)容， 并且書記要作輔導發(fā)言。公司內(nèi)部網(wǎng)頁上開辟出專欄刊登學習體會，一時間，正處副處正科副科一直到股級干部的體會文章像雪片一樣飛到葦子的電子信箱中。葦子審讀著這些體會， 其中有很多肉麻的奉承和無端的拔高，像看一出出喜鬧劇一樣，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葦子也在寫體會的群體當中，而且作為企業(yè)文化部的領(lǐng)導還要重點談。葦子的體會與眾不同， 她從公司發(fā)展史的角度給王總的文章定了位； 又從現(xiàn)實的角度談了王總的思想將決定著公司管理的走向和企業(yè)文化的特點； 還從內(nèi)容分析入手把一個既有戰(zhàn)略家眼光又有人文情懷的領(lǐng)導形象勾畫了出來，雖然也是拔高，但論據(jù)充分，讓人信服，成為所有體會中最出彩的一篇。葦子的體會一發(fā)表，那些瞎起哄的讀后感就少了，都開始認真起來，從本職本單位本崗位出發(fā)談如何貫徹王總文章精神，學習活動才算見到了實效。一些基層單位還把葦子請去參加他們的中心組學習，讓葦子給他們作輔導。這些人說的和做的不管是真是假，總之使王總的威信驟然提升。

葦子的體會把學習活動引向了深入，這是肖部長始料不及的，他對葦子開始刮目相看了，并且有意在王總前面說葦子的好話討好領(lǐng)導。這期間，葦子見到王總好幾次，雖都只是打個照面，但王總都會心地向她微笑點頭。葦子的感覺很奇妙，好像被一種看不見的風鼓蕩著興沖沖地飄在半空中。

企業(yè)文化部今年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明年春節(jié)過后的公司50年廠慶，現(xiàn)在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按照王總的要求，由企業(yè)文化部牽頭搞個系列活動， 現(xiàn)在就得開始籌備了。肖部長在部務(wù)會上布置了這事，讓部里的人每人拿出一個方案，集思廣益，再跟領(lǐng)導匯報。誰知大家還沒怎么想出個頭緒，王總就要聽匯報了。黨群各部門的正副職都參加了會議， 首先就讓肖部長談思路，不能說肖部長準備不充分，他主張要搞“十個一”活動，即搞一臺大型文藝晚會，出一本豪華一些的紀念畫冊， 開一次全公司規(guī)模的體育運動會， 搞一次征文并結(jié)集出書，開展一次演講比賽等。其它各部門基本都沒怎么想這個問題， 但都表示要聽從企業(yè)文化部的指揮，全力以赴地搞好廠慶。王總最后讓葦子說說，這是從來沒有的，這種會議上都是部門正職說話， 讓副職來就是聽會的，目的是有利于落實。葦子看了看肖部長，想知道他的態(tài)度，可王總卻說：看老肖干啥，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想法。葦子就開始說了：“我覺得公司走過50年是應(yīng)該好好慶祝一下，剛才肖部長講的“十個一”很大氣，很有規(guī)模。但是現(xiàn)在正鬧金融危機，獎金下調(diào)， 員工有情緒， 影響了隊伍的穩(wěn)定， 在這個時候搞這么大規(guī)模的慶典活動是不是不大合適，勢必要花很多錢，我看不如把這些錢省下來實實在在地發(fā)給員工，再評出50年來的十位功勛人物，召開一個表彰會，簡單地演幾個節(jié)目。”

葦子的想法竟然和王總的想法一致：“田部長說的很有道理，別說現(xiàn)在是金融危機困難時期， 就是任何時候咱們也不能鋪張浪費， 企業(yè)盈利的目的最終是要給員工造?！铱淳桶刺锊块L說的辦?！?/p>

大家紛紛鼓掌，每個人都很高興，各部門不用費力去搞那么多活動， 還能得到實惠，誰不高興呢？都紛紛夸贊王總是個務(wù)實的領(lǐng)導。

從這次會議以后，每周一次的總經(jīng)理辦公會的參加人員擴大到機關(guān)正科級以上；按行政級別享受的招待費也從處級下放到科級，這些變化，葦子心里明鏡兒似的。

當然，明白的還有葦子的老公，那種被信任、有點被寵只能偷著樂的感覺也只能與老公分享，這段時間，這對本沒什么話說的夫妻，變得特別有共同語言了，葦子也似乎開始重新認識老公的好了。在這次學習活動當中，老公也在寫學習體會的范圍。葦子最喜歡吃韭菜雞蛋餡餃子。老公被通知寫體會的那天， 下班時特意早退了一個小時，去市場買了韭菜。等葦子回家時，餃子的香味已經(jīng)從廚房里飄出來了。老公扎撒著兩只手，特別殷勤地說，老婆辛苦了！ 葦子說，不辛苦，不就幫你寫個體會嗎，小菜一碟！ 老公說，還是老婆了解我。不知是韭菜壯陽還是兩口子心情好， 那天晚上葦子在老公的床上一夜沒走，還主動挑逗老公，做了兩次，葦子的臉紅彤彤熱辣辣的，把臉埋在老公的頸窩下乖得像個小女孩兒。這種情況可是自有了女兒以后從未發(fā)生過的。葦子自從干上了文字工作，就落下個失眠的毛病?？蛇@一宿因為連續(xù)的性高潮，倒讓她很快地昏睡過去?？稍绯克狞c多她就醒了，一睜眼發(fā)現(xiàn)老公也醒著。葦子眼珠往上抬了抬，昨夜的激情恍如隔世，想的是今天有哪些工作要做， 這是她每天睜開眼睛后的第一件事。老公轉(zhuǎn)過身來，兩人平躺著看著房頂，各想心事。

老公先說話了：“哎， 你說現(xiàn)在搞的這個學習活動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

“怎么呢？ ”葦子問。

“我們單位也組織學習了，還讓大家討論，你猜工人們說啥？ ”老公扭頭看了一眼葦子接著說：“說你們搞的這一套像文化大革命?！?/p>

“是嗎？ ”

“嗯。你猜毛歡兒說啥？她說，王總給我們送花，本來挺可愛，可又讓我們學他的什么文章，那些道道跟工人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不是自戀嗎！ ”

葦子說：“這就是你單位的不是了，文件上沒說讓工人學啊，只是干部學習?！?/p>

老公反駁道：“那你看看你們的報道，說哪家哪家讓一線員工參與到學習中來，什么讓文章精神深入到每一個人的心中，還有集中群眾智慧什么什么的?！?/p>

“不可能，上傳的稿子都是經(jīng)過我審核的。”

“不信你上去看看啊。”

葦子光著身子下床打開電腦， 果真有一篇這樣的報道，署名是干部科的史科長。

“那還有啥反應(yīng)？ ”葦子邊穿衣服邊問。

“人們嘴上不說，心里可都不大那個，這轟轟烈烈的勁兒，還真有點像學‘最高指示呢?！?/p>

葦子的心沉了下來，兩人起床后再無話。

上班后， 葦子直接來到小玲辦公室，問史科長的稿子是誰讓掛的，小玲說是肖部長。

一上午過去了， 葦子在辦公室里心神不定，什么也干不下去。她想去王總那反映這種情況， 但又摸不透王總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承認自己是個不懂政治的人，而肖部長不會不懂吧， 這個學習運動是他一手策劃的， 如今他又和史科長一起把運動擴大化，難道他們不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嗎？他們一定是揣摩著領(lǐng)導的意思干的，那就是得到王總認可了的，那自己再去潑冷水不是自找沒趣嗎，算了吧，依王總的見識，相信他不會被蒙蔽， 心里肯定是有數(shù)的，我現(xiàn)在去跟他說這些，反倒讓他覺得我小看了他。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晚上回家，葦子把給老公寫的體會拿出來讓他交給車間黨支部書記。老公說：“真麻煩，繞一大圈最后還要交到你那，你別發(fā)表啊，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寫的，我哪會寫這玩意兒?！?/p>

葦子說：“知足吧你， 不用你吭吃憋肚地寫，你還有毛病了。”

“那是，我不是攤上個好媳婦嗎？ 把王副主任愁的啊，直罵，說，我會干活就行了唄，寫什么癟犢子體會！ ”

“我今天在單位做了一天思想斗爭，想把下面的這些情況告訴王總， 你說應(yīng)不應(yīng)該？ ”葦子邊挖大米邊問老公。

老公去冰箱里翻出一塊肉， 放到微波爐里解凍，半天才回答：“應(yīng)該告訴他?！?/p>

葦子把自己想到的那些又跟老公說了一遍。

老公聽后說：“毛主席被人忽悠了還發(fā)蒙呢，你要真是為他好，就該告訴他?！?/p>

“拉倒吧，你不懂政治?！比斪永L聲蔑視地說。

“你少來這套，我不懂，你少跟我說！ ”老公的聲調(diào)突然提高， 他最討厭葦子說他不懂這不懂那的，一到這時候，他就忍不住要發(fā)火。

“你喊什么喊？ 我現(xiàn)在是要讓他提拔我，而不是和他做朋友！ 你懂不懂？ ”葦子用土豆撓子敲著廚柜的面板，聲音比老公還高。

老公把切好的肉片放到盤子里， 聲音反倒小了：“處成了朋友才能提拔你呀。”

“我一個女的，怎么和他處朋友啊？ ”葦子也壓低了聲音說。

“別跟我說這些，我不懂?！崩瞎珶o可奈何地說。

飯菜擺到桌子上，老公只拿了自己的竹筷子，葦子從筷籠里抽出一副韓國不銹鋼筷子，各吃各的，兩人一晚上沒再說一句話。

這天夜里，葦子又失眠了。

時間又過去了好幾天。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肖部長來到葦子辦公室，進來就關(guān)門， 表情有點神秘地說：“你現(xiàn)在勢頭很好，領(lǐng)導對你評價很高，明年上半年大概就要調(diào)整，有三個退休的，機會不錯，你很有希望，知道嗎？ ”

這幾年和葦子說這種話的人很多，葦子知道他們的用心， 就假裝很真誠地說：“是嗎？ 那要感謝你的栽培啊?！?/p>

“跟我還客氣啥？ 告訴你一件事，你自己拿主意?！?/p>

“什么？ ”葦子振作起來。

肖部長壓低聲音說：“王總的女兒要結(jié)婚，這是個機會，別說是我告訴你的，王總不讓通知公司里的人?！?/p>

“哦！ ”葦子直眼看著肖部長。

“你自己決定啊?！毙げ块L說完就走了。

中午吃完飯， 葦子在辦公室里看了會報紙，心里鬧鬧糟糟的。王總嫁閏女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就得送禮，關(guān)鍵是送多大的禮呢，這可不同于同事之間，送大了有買官之嫌，送小了不當事，不送可能就沒你事了。正在這時，電話響了。葦子的腦海里奇怪地跳出這三個字：是王總！她的心莫名地跳了幾下， 故意讓電話響到第三聲才去接聽，好像有什么好事要來了，反而不著急了似的。葦子的直覺向來都是那么可靠，果然是王總。

“田部長嗎？沒打擾你吧?！巴蹩偟穆曇舨痪o不慢，帶著關(guān)切的口吻。

“是———王總！ 你好，不打擾。“葦子心跳得厲害。

“哦，是這樣，還得請?zhí)锊块L你幫我個忙?！?/p>

“看您客氣的，我能幫上什么呢？”“我女兒啊，下個月要結(jié)婚，我要在典禮上講兩句，因為來的人……嗯，有我的上級和老領(lǐng)導，層次比較高吧，我想，應(yīng)該講的有文采一些，所以，就想到了你，你幫我擬個稿好嗎？ ”

“哦，您女兒都要結(jié)婚了？恭喜??！謝謝領(lǐng)導信任， 可您也不像要當老丈人的樣?。?”

“怎么不像呢，我比你大六歲呢?！?/p>

“是嗎？ 那可看不出來。”葦子恭維著說，心想他知道我的年齡？ 就有一點小小的受寵若驚， 不過他長的確實不像51歲的人。

“不要告訴公司里的人， 替我保密好嗎？ ”

“讓大家都去沾沾喜氣不也挺好嗎？”

“傻丫頭，那不行，除非我退休或調(diào)出這單位?！?/p>

“哦，那好吧?！比斪勇牭健吧笛绢^”后，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 說話的聲音就有點哆嗦了， 那種甜甜的聲音從自己嘴里說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小田啊，最近聽到下面有什么反映沒有？ ”

葦子的哆勁兒立即收了， 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起來，如果按照老公的想法，這正是說真話的時候，但又一想，不能這么直接吧。就說：“沒有啊， 這次學習活動使全公司的人對您更加信服，其實是一次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認識的過程?！?/p>

“可我擔心會不會過了頭?！?/p>

“不會吧， 反正大家也是要學習的，與其念報紙，不如學自己的好，再說一個有理想的老總，就是要有自己的想法啊，這些想法不讓人知道，怎么變成現(xiàn)實呢？”

“這小田！ ”

葦子聽到這口吻后， 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說真話，就接著說：“我說的是真話?！痹捯怀隹?，她覺得自己真無恥。

“嗯，看過你寫的體會了，不錯?！?/p>

“謝領(lǐng)導啊?！比斪訋c撒嬌地說。

“小田啊，以后有什么事或聽到什么反映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p>

“哦，好的?！?/p>

“你打這個號，你記一下?！闭f著，王總就念出了一串數(shù)字。

葦子有點驚奇，公司電話簿上公開的只有王總辦公室電話，他的手機號就屬于隱私了。

葦子不知下面該說什么了，也許有些話應(yīng)該放在這個號碼里說？她有點想入非非。

“休息吧，小田，下午還得上班。”

“好的，再見啊王總?！?/p>

葦子放下電話， 仿佛剛到另外一個世界逛了一圈回來，恍恍惚惚地。眼睛停在了插在筆筒里的一年多前王總送的兩朵玫瑰花上，那花還沒有完全開放就干了，但顏色和花形都保持著原樣，像兩株標本，幾次想扔掉，都沒舍得。她把那個號碼存到自己手機里，到姓名欄時犯難了，不能直接寫王總名的，讓老公看到會懷疑，特別是這不公開的手機號。她想了一下，就打上了“維克”兩字，這是當初和她分手的男友的乳名，只有葦子自己知道。

葦子是習慣睡午覺的，有中午的飯局，她一般都謊稱有事不參加， 其實是怕耽誤午覺。晚上她總失眠， 全指望中午這一覺了，這一覺睡不上，下午就像得了病一樣難受。這天的午覺沒睡，葦子卻很精神。一看表，快兩點了，她敞開門，走廊里的腳步聲把她拉回到現(xiàn)實。計劃下午應(yīng)該干的工作她一點也沒心思干。這會兒他突然想去逛街，都好幾年沒逛街了。她給肖部長打電話說，下午出去辦點私事，先走一步了。

葦子來到大街上， 一家快餐店的門口放著很激烈的舞曲， 幾個半大男孩在門口玩著翹翹板。葦子老遠就聽到這鼓動人心的音樂， 腳步就跟著這節(jié)奏按捺不住地跳躍起來，她躲避著人們的目光，盡量控制著喜形于色的表情。大街兩邊的雪都堆在樹上，有一人多高，形成一個大三角，像穿著婚紗的新娘站成了兩排。一個賣糖葫蘆的半大老頭站在街邊，通紅閃亮的一串串紅果插在草席上，在白雪的映襯下鮮亮而喜慶。葦子買了一串，邊走邊吃，那種又涼又酸的感受好爽，她瞇著眼，就像少女時那樣無所顧忌地大口嚼著。那時她是多么喜歡吃這東西啊， 一冬天不知要吃多少串呢，后來怎么就忘了吃呢，即使不逛街，自家小區(qū)里也有賣的，每次看到怎么就想不起買了呢。

葦子進了百貨大樓，在一家品牌店里，相中一套酒紅色的羊絨套裙， 她在鏡子前左照右照的，這面料有修身效果，顯得她很挺拔，酒紅色既不太張揚又很抬人，把她的臉映襯得很有光彩。服務(wù)員夸她一看就是個知性女人， 既優(yōu)雅又有高貴氣。真的不錯，可是太貴了，差不多三千，沒舍得?？晒淞艘蝗?，又回來了，站在衣服前想象著自己穿上它站在王總面前該是什么樣。剛才的小服務(wù)員又來忽悠她， 她就狠下心來說：“好，開了吧?！?/p>

4

王總女兒結(jié)婚還早著呢， 可答謝詞卻成了壓在葦子心頭的一塊石頭。盡管王總沒做出具體交待， 但她想這種場合講話是不能超過兩分鐘的，雖時間短，但要表現(xiàn)出熱情誠懇，既要有文采還不失樸素親切，有品味但不能跩，也就是個500字的小稿，卻讓她構(gòu)思了好幾天。

這講話稿是葦子睡前躺在床上寫在日記里的，她把自己想象成王總，面對著滿大廳的“高層次”人群，身后站著自己的夫人、女兒和女婿， 那種大氣和語感一下子就找到了，500字一揮而就。即使是“感謝”的套話，也寫得真誠感人。寫完后，她就關(guān)燈囑咐自己睡覺， 可王總在講這些句子時的神態(tài)翻來覆去地在眼前晃蕩， 就像給他做了件新衣服，讓他試穿，裁縫要前后左右地端詳看哪不合適，一會兒動動這，一會兒動動那。葦子的臺燈就一會兒開，一會兒關(guān)的，折騰得她幾乎又是一夜未睡， 心想自家女兒出嫁也不會這般精心呢。

第二天，葦子并沒有給王總交稿，依她寫作的經(jīng)驗，好文章是要放一放的，等冷卻下來以后再做修改。葦子等自己完全不想這稿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星期以后了，這時，她才把日記本帶到單位，準備抽空往電腦里邊打邊修改。

這天中午， 葦子辦公室的電話又驚心動魄地響了。果然又是王總，他問那稿子寫得怎樣了， 葦子說寫好了， 但想再修改修改。王總說很認真啊小田，你給個大概思路就行了。

哦！ 葦子想，可不是嗎，這么逐字逐句地推敲其實是沒必要的， 王總還能背誦不成？ 就說：“那好吧，您要是著急，就先給您發(fā)過去吧?！?/p>

“我不會收郵件呢?！?/p>

“那我給您送去吧?！眲傉f完這話，忽然想起這是中午休息時間， 女下屬去領(lǐng)導辦公室是犯忌的，所以立即改口說下午送去。

“哎喲，下午我不在呢?！蓖蹩偛痪o不慢地說。

“那……怎么辦呢？ ”葦子的口氣中帶有明顯的為難情緒。她知道自己與王總的關(guān)系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了， 如果要想往前推進，此時就順水推舟地去送稿子，但葦子真不想落進這個俗套當中。自己作為女性在官場上混了這么多年， 可以說是在男人的世界里揣摩、猜測、周旋著尋找平衡，很多時候是一種較量。雖然自己并不成熟，但她知道與男領(lǐng)導的關(guān)系很微妙， 能保持在一個度上才是最成功的， 這對雙方都是一種考驗， 能把控住自己才有更多的可能性。比如現(xiàn)在，人家王總并沒明確說讓她馬上去，這就是他在把控，他在考驗?zāi)恪?/p>

正在葦子猶豫的時候，聽到電話里說：“那就改天再說吧?！闭f完就放了電話。

葦子聽出了對方聲音里的變化， 有點后悔。是呀，多少女人都想巴結(jié)領(lǐng)導，不擇手段地利用人家， 連電視里的大人物都說女人的成功其實都離不開男人的， 連那些女總統(tǒng)們也不例外， 不是靠父親就是靠丈夫，甚至還有人偏激地說，女人要往上爬沒有不獻身的。那么，如果自己剛才要是去了三樓的那個大房間，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一想到這，葦子的臉就像火燒了一樣，她罵自己真不要臉。但一轉(zhuǎn)念又想，如果王總不是王總就好了，她一直想找一個精神上的丈夫，這人也許就是她要找的，他是領(lǐng)導，使這層關(guān)系就不純潔了。但是，如果他不是王總，她還會不會產(chǎn)生由仰望帶來的崇敬和神秘感呢？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這個中午葦子又沒睡著， 她把自己分析得見骨頭見肉的，這是干啥呢。其實自己并不是個一心想往上爬的女人，她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力欲，只是被卷進了官場，而“往上走”是這場子里的唯一價值。人們都把腦袋削成尖各顯其能， 最終都是看結(jié)果的， 只要目的能達到，手段就退避幕后了。那么我也豁出去一回了！不行嗎？自己哪有那么冰清玉潔！那行？ 自己哪有那么可恥無賴？ 哎呀，葦子被自己弄得頭發(fā)昏眼發(fā)漲。再一想， 能咋地呢，提了處，不就是面子好看嗎？ 當然還有經(jīng)濟利益，一年能多拿七八萬呢，這的確是個不小的誘惑， 這些錢能買多少羊絨套裙啊，所以，怎么說自己也不能算是個淡泊名利的人。按說對于一個45歲的女人來說，仕途生涯就該到頭了。按照局里的統(tǒng)一規(guī)定，科級干部女50男55周歲就要退二線，一般人在這最后五年就不怎么求上進了，心勁也松了， 領(lǐng)導一般也不會有太高的要求了。葦子從內(nèi)心里是渴望著松一松的，混它幾年，也好讓自己退下來之前有個緩沖?？墒沁@么多年，不論誰當領(lǐng)導，她都被劃為后備干部的小圈子里，大家都說，這公司沒有女處級干部，是不太符合要求的，所以她很有希望。就是這點希望，讓她像頭驢一樣吭嗤吭嗤地干到今天。要是沒機會也就算了，當一輩子驢使累點但也踏實，可眼下連肖部長都說自己有機會，那要是把握不住，豈不要后悔死啊。

肖部長告訴葦子王總女兒要結(jié)婚的事，葦子還沒有和老公說，她覺得這段時間自己心里好像有鬼， 特別是接了婚禮答謝詞以后。這天晚上，葦子雖然輕描淡寫地和老公說了這些， 但心里的包袱還是覺得沒放下多少。老公說：“你們肖部長挺夠意思，這年頭想送禮都找不到借口。”

“那送多少?。?”

“依咱們家現(xiàn)在的條件， 多了拿不起，怎么也得五萬塊吧?！?/p>

“那么多啊？ ”葦子心疼地說，可轉(zhuǎn)而又想，兩方面使勁也好，也許會更保險一些，但兩方面的另一方面不能和老公說， 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太明了。她就接著說：“按說五萬塊買個副處級是遠遠不夠的， 但送多了就顯得赤裸裸的， 對領(lǐng)導也是一種污辱?！?/p>

第二天是個星期日， 葦子等下午女兒返校以后， 和老公帶著五萬塊錢來到一家高檔男裝專賣店，換了一張購物卡，這家店的好處是可購物也可退錢， 好像是專門為送禮的人開的。

星期一上班以后， 葦子穿上了那套酒紅色的羊絨套裙， 先參加了由王總主持的總經(jīng)理辦公會。會上，因為一個生產(chǎn)上的小事故， 王總對安全質(zhì)量環(huán)保部和生產(chǎn)指揮協(xié)調(diào)部的人嚴厲地批評， 說的那些話簡直就有點像罵人了，而且聲音那么大，一改他儒雅的形象。在場的人都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個都呆若木雞的樣子。有人想解釋一下， 可剛一張口， 又引來王總的新一輪訓斥。葦子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被人降服后的興沖沖暖融融的快感， 這個男人此時就像森林里的獅子王， 想受到庇護的母獅子們哪有不愿意和它交配的。

散會以后， 葦子看到王總回自己辦公室去了，身后跟著兩個挨訓的人。心想這會他正在氣頭上，還是不要去了。熬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 她又拿出俄式小鏡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臉， 早晨化的淡妝雖然有點暈開了，但更自然了，她拿出淡粉色的果蜜唇膏補了一下， 使她飽滿的嘴唇亮閃閃地透著幾分性感。葦子滿意地下樓了。

王總斜在大靠背椅上， 正在看一張報表，見葦子進來，立即把身子坐直了，說：“噢，小田啊，快進來?！?/p>

葦子在門口亮了個相， 然后就很自信地走進來。

“呵，很漂亮嘛！ ”王總很配合地夸了她一句。葦子紅著臉坐在桌對面的椅子上，把手里的婚禮答謝詞遞過去說：“我寫完了，你看行不行。”

“放這吧，肯定行?！?/p>

葦子不知接著該說什么了， 就說：“上午把您氣壞了吧?！?/p>

“嗨，你以為我能真生氣??？ ”

葦子的心又動了一下， 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樣， 但還是說：“那你可把大伙嚇壞了?！?/p>

“嚇著你了嗎？ ”

“嗯?！比斪佑悬c委屈地點了點頭。葦子知道自己來不光是來送稿子的，手里攥著的被裝進信封里的那張卡催促著她快點吧，不然一會來人了就不好說了。于是她就把信封放在桌上說：“王總， 您女兒結(jié)婚我也幫不上啥，就辦了張卡，想讓您在婚禮上也和新人一樣穿新衣服?！?/p>

“是嗎？ 你這是要對我包辦到底啊，管了我講話，還要管我穿什么衣服?！?/p>

“就是，要配套嘛！ 呵呵?！?/p>

兩人的幽默引發(fā)了一陣笑聲， 但他的笑很快就收回去了，說：“把這東西拿回去，咱們是朋友，不需要這些。”

“一點心意吧，沒別的意思?！闭f著葦子就逃也似地走了。

出了門，在走廊里又遇到了史科長。兩人回避著目光，但史科長手上的信封，讓她會心地笑了。

自從送了禮以后， 葦子心里踏實一些了，但到底是個什么結(jié)果也不好說。對于葦子來說，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一萬多塊錢的貂皮大衣， 在這座北方城市特別是國企里的女員工，幾乎是人手一件了，可葦子一直都沒有舍得買。女兒從小就學樂器，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眼下已經(jīng)高二了，女兒立志要上音樂學院。聽說藝考是很花錢的， 高三上半年就得到北京找老師單獨教練，好幾科的課，一次就要七、八百，半年下來就要十多萬，常聽說有花三、四十萬的。為了女兒的夢想， 葦子這些年一直省吃儉用，除了必要的人情往來，她一般都不怎么花錢， 那件羊絨套裙目前是她最值錢的衣服。家里人也都很理解她，老媽過生日時她給了一千塊， 生日一過老媽硬是把錢還給了她，后來她才知道，兄弟姐妹中她給的最少。眼下她狠心拿了這個大數(shù)，是想向領(lǐng)導表明她的誠意，行不行就在此一舉了。行就行了，這錢就當投資，也不虧。如果不行，也只能是打水漂了，這輩子就不穿貂皮罷了。

葦子轉(zhuǎn)而又一想，這錢可送的是王總啊，不是別人。能不能因為送了這錢反而破壞了兩人純潔的關(guān)系呢？ 或者會不會讓王總覺得自己不想與之曖昧呢？ 這些擔心不能與丈夫說，只能自己想來想去的。不過一想到史科長也送了，就覺得自己是對的，別人都送，自己不送才被動呢。反正把事情往壞處想總是對的， 王總再高尚，他也是個人。

宣傳工作是干不完的， 因為提高企業(yè)的知名度和美譽度是無止境的， 對好員工的表揚夸贊也是沒完沒了的。真心的贊揚其實是不多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例行的，但必須要裝出是真心的， 也就是要把假話往真里說，努力地夸大，一本正經(jīng)地吹噓，說穿了就是虛假的贊美。葦子常覺得自己多年都保持在這種狀態(tài)上真是累，厭倦死了。但這就是工作，必須這樣，除了玩這假大空，她還會什么呢？如果讓她回到機組上，連毛歡兒都不如。

葦子正在搜腸刮肚地為一個因為細心巡視而避免一場事故的員工尋找著恰當?shù)脑~語來拔高他的思想境界，她的臉扭曲著，眼睛死盯著電腦屏幕。陳秘書進來走到她的桌前，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田姐，”陳秘書裊悄兒地叫了她一聲，把葦子嚇了一跳，“王總讓我把這個給你?！比斪涌吹搅岁惷貢稚系男欧?， 心里“咯噔”一聲，再抬頭看到了小陳的臉，好像自己的什么秘密被他知道了， 又像是知道這秘密的人都是自己人似的， 特別是這小陳又是王總的貼身秘書， 就對小陳很親的樣子，讓他坐，還要給他倒水。小陳說：“田姐，你忙吧。”

“沒事，不忙，你坐一會兒吧?！比斪诱f。

“田姐，王總對你可欣賞了，他那天在辦公室念婚禮上的講話稿，問我好不好，我說好，他說是你寫的?！比斪訌男￡惖难劬锟吹搅苏嬲\，心想，王總真會選人。

“不要對別人說是我寫的?！比斪訃诟勒f。

小陳點了點頭說：“這我知道?！?/p>

“王總還說過啥？ ”葦子想趁機多問出點情況。

陳秘書猶豫著， 不知該不該把王總的話全告訴她。其實那天王總說了很多，說他走過五六個單位了， 手下也見識了一些女部下，像田部長這樣能力強，辦事又有分寸的人還真不多見， 這樣的女同志早應(yīng)該提拔，真不知這單位原來的領(lǐng)導是怎么想的。陳秘書是個極聰明的人，心里有數(shù)著呢，知道王總能跟他說這些，是信任他的，領(lǐng)導的知心話不是對誰都可以說的。領(lǐng)導也是人，有些話他不說出來也會難受， 但他陳秘書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后果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猶豫了幾秒鐘后，壓抑著喜色，目光向上挑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田姐，努力吧?！?/p>

葦子在陳秘書的表情和語調(diào)上立即捕捉到了利好的信息， 這比肖部長他們掛在嘴邊常說的那種泛泛的“有希望”要更加明朗和確切。

“婚禮那天你得去吧？ ”葦子不動聲色地說。

“我們辦公室的人都有分工，我負責引領(lǐng)客人到指定的包間。不過咱單位的人誰都不知道，王總不高興讓單位的人去，你知道就行了?！闭f著，陳秘書就起身告辭，說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陳秘書前腳走，葦子就把門關(guān)了，在里邊反鎖上。陳秘書送來的是公司印制的大信封，沒有封口，里邊果然裝著她送去的那個小一些的信封， 當初她是用釘書器封了口的，如今原封未動地還回來了。那張卡是專賣店自己做的，像個明信片，躺在兩層厚的牛皮紙信封里幾乎摸不著。葦子的心里有一絲感動，這是個多么細心的人啊?！拔覀兪桥笥?，不需要這樣”，她的耳邊又響起那天送卡時他說的這句話。

5

葦子的月經(jīng)有兩個月沒來了， 放在包里的衛(wèi)生巾被她搓磨得都開了封。她早就知道有一個說法， 壓力大的女性更年期會提前，現(xiàn)在她的卵巢鬧罷工了，就知道更年期快到了，想延緩衰老的，這時就可以補充雌激素了。而此時陳秘書那一挑意味深長的眼色就相當于為她注射了一針“雌激素”。

按照肖部長的推斷， 離干部調(diào)整也就剩半年了。雖然動誰不動誰在領(lǐng)導心中都已經(jīng)扒拉得差不多了， 但上了聽的牌如何把握住這最后的機會，是最讓人揪心的。一想到這些，葦子的頭上就冒汗，一出汗就臉紅脖子粗的，有時一想自己都到更年期了，還這樣巴巴插插地也真不容易， 到底為了啥呢？ 你真那么想當官嗎？ 不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價值？ 也不是，那為了自己的臉面？ 還不是，那到底為了什么呢？葦子不止一次這樣追問過自己，她是個自視清高的人，絕不想與那些不擇手段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同流合污，只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交待而已，與成不成功，有沒有面子無關(guān)。那為了自己這個“交待”就那么重要嗎？ 說到底不還是面子問題嗎？ 一這樣想的時候自己就生出一種悲情來，她真的很同情自己。

這人工的心理雌激素到底不如自己體內(nèi)的來得自然妥帖。眼看就要到年底了，總結(jié)評比活動就要開始， 這是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葦子強巴火把自己所剩無幾的雌激素搜腸刮肚地集中起來， 維持著虛假的亢奮。本來就是個工作狂，這會兒成了狂上狂了。

老公看到葦子天天加班， 回家連吃飯的心都沒了，很心疼，他就勸葦子：“我看越到這時越應(yīng)該穩(wěn)，該干啥干啥，和平常一樣就完了。”

他遭到了葦子的訓斥：“該干啥干啥，這怎么行呢？我已經(jīng)上聽了，這就好比一場馬拉松， 現(xiàn)在到了沖刺階段， 必須全力以赴。”

“你還上聽呢，你會打麻將??？ 上聽后你知道什么才能胡嗎？ ”

“等點炮的唄?！?/p>

“那不就得了，要等，要等，這時候不是你努力的事了?！?/p>

老公說完低頭吃飯， 好半天后葦子才接著說：“你以為我是蠻干嗎？ 你老婆不會那么蠢，我是講究效率的。該干啥干啥，那可不行，應(yīng)該是弄明白啥該干，啥不該干。”

老公翻了她一眼說：“看把你精的。”

“哼！我在這小小的官場也混了這么多年，也不是沒吃過虧，工作要出彩，領(lǐng)導才能看到你，怎么才能出彩?。科骄箘趴隙ú恍?，必須要有重點，什么是重點啊？ 領(lǐng)導喜歡的就是重點，這叫使巧勁你懂嗎？ ”葦子像個演說家一樣給老公講大道理。

老公低頭盛飯， 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干活如果也這樣挑重點， 那機組早就飛上天了。”

“這就是你們只能在機組上干活永遠不能進步的原因！ ”說完這話，葦子覺得有點不對，就又補充說，“當然了，公司的發(fā)展還是靠你們這些實干家， 當工人和當干部畢竟不是一回事，我這也不是被逼的嗎？ ”

剛想發(fā)火的老公又壓抑住了：“行了，你那點才到正科級也不虧了， 看看當初和你一樣的女工， 不是還在機組上倒班呢嗎？ ”

“那是， 人走到哪不是得看到哪嗎，你以為我就那么愿意當官啊， 這不是有機會了嗎！ ”

“什么機會??？都是領(lǐng)導拿這當幌子來逗引你們， 不這樣你們能像打了雞血似地干活嗎？ 傻逼。”

葦子直怔怔地看著老公， 沒想到這個真相被自己一直瞧不起的人說了出來。是啊，領(lǐng)導最喜歡有激情的人，可那激情哪里是正常的狀態(tài)， 不打點雞血怎么能出激情呢？而有機會得到提拔就是最管用的雞血，這一點連小孩子都懂， 幼兒園的老師都會用，這是人性，沒辦法。

晚上沖澡洗頭時葦子使勁地撓頭皮，好像這樣能把腦袋里面也洗清亮似的。這還不夠，從衛(wèi)生間出來，頭發(fā)上包著毛巾，葦子就搬著小板凳直接坐在老公膝蓋前。正在看電視的老公剛才被她嗆得心里不大痛快，這會就不想給她按摩。她的肩頸像塊死肉一樣，使多大勁她都不嫌疼，每次都把他累的滿頭大汗?？扇斪右缓退f軟話，他也就沒氣了，心想自己一個大男人，讓老婆在外面打拼，和那些臭男人們周旋，又幫不上她什么，好好侍候她也是應(yīng)該的。

老公的按摩技術(shù)純粹是讓葦子逼出來的，單憑這一點，她就離不開他。半個多小時以后， 葦子心滿意足地從包里拿出文件到自己房間里去了， 滿頭大汗的老公活動著自己的手指繼續(xù)在客廳里看電視， 什么時候睡覺就隨他去了。

葦子上床后擰亮臺燈， 她拿的是年初職代會上王總的報告， 她要在這份報告中找出王總年初時的愿景，對照一年的工作，雖然并沒有多少新的成績， 但她要從王總理想實現(xiàn)的角度寫一篇公司年度盤點的綜合稿，利用多年來積累的媒體關(guān)系，把它發(fā)表出來，這就是她眼下該干的，至于那些領(lǐng)導看不見的工作盡量少干或者不干。葦子忽然覺得自己醒悟得太晚了， 如果早十年她就這么干， 把每一項工作都進行精確地計算，像個神槍手一樣彈無虛發(fā)直擊目標，她早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了， 一個小小的副處級算個啥呀？臨近更年期的葦子終于開悟了。

知道自己該干啥還不夠， 還要在怎么干上動腦筋。悄悄地干肯定不行，像自己過去那樣，只能是默默奉獻了。干工作不能低調(diào)， 要高調(diào)做事低調(diào)做人， 這簡直就是屁話！ 很多人還當好話說呢，也不想想，做事和做人能分開嗎？

葦子從報告中理出了思路， 但如何實現(xiàn)，把文章做足了，她就要動用自己原來很少使用的權(quán)力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首先向肖部長做了匯報，這是規(guī)矩。肖部長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不是幾個月前需要他提醒去送禮的那個人了，就起了一點防范之心，但葦子的想法確實是高， 不管對公司還是對領(lǐng)導都是值得肯定的， 總結(jié)就是要大張旗鼓宣傳自己的成績嘛。所以在聽完葦子匯報后，他做出很興奮的樣子說，你這個想法好，你要怎么干就放心大膽地去干，我支持。葦子謝了肖部長，得意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她立即就開始布置了。

她讓小玲過來。雖然是對門，她也不想和過去那樣去小玲辦公室交待工作了。她板著臉讓小玲通知二級單位的副部長下午來開會， 部里的人除了肖部長以外全部參加，而且要做好發(fā)言的準備，從自己分管的一路工作上分別對基層的同志提出要求。

下午的會如期召開。公司所屬企業(yè)有17家，再加上部里的6 人，把小會議室?guī)缀踝鴿M了。會議由葦子主持，她首先講了眼下正在開展的總結(jié)評比活動的意義和目的，又闡明了自己的思路，就是要大家群策群力寫出一篇大文章來， 各家要在全面總結(jié)的基礎(chǔ)上，突出重點，按照思路的要求上報相應(yīng)的素材，這項工作很急，必須在后天中午下班前報上來。部里的同志分別做了強調(diào)以后，她最后總結(jié)性講話，她說：“年底工作很多，大家都很忙，但我們不能瞎忙，要忙到點子上?？偨Y(jié)就相當于編筐編簍，重在收口，工作不好好總結(jié)，就相當于莊稼光知道種， 不知道收。大家都知道一句順口溜，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跟著宣傳部，越干越糊涂， 工作不動腦子可不就越干越糊涂嗎？所以，眼下請大家把工作的思路都理一理， 如何起到為公司發(fā)展鼓與呼的作用， 也是我們宣傳干部體現(xiàn)自身價值的時候?！?/p>

葦子講完后就應(yīng)該散會了， 可大家半天沒動，還是小玲又重復了一句散會了，大家才開始走。

到了規(guī)定的時間，17個單位報上來15個。如果單從素材角度說這些就足夠了，但葦子覺得下級必須要按上級的要求辦，這不僅是組織觀念的問題， 也是對她尊重不尊重的問題。下一步肖部長很可能去接替退休的副書記， 那么這個部長就要落在我田葦?shù)募缟?，不聽指揮的當然要說道說道。于是她讓小玲通知那兩家給她來電話。

葦子在電話里質(zhì)問下邊的那個副部長，為什么沒有按時上報材料?；卮鹫f，我單位工作平平常常按部就班找不出亮點。

葦子此時最不喜歡這個“平平常常按部就班”，那都是沒腦子的人給自己找的借口。所以葦子十分嚴肅地說：“什么叫沒亮點？你以為亮點就在那擺著嗎？我告訴你亮點在你的腦子里， 平平常常的工作就看你怎么去發(fā)現(xiàn)！ ”

電話里說：“田部長， 咱們挖空心思地找亮點，對生產(chǎn)實際和員工有意義嗎？”葦子有點氣急敗壞， 她當然知道有沒有意義， 但她不想跟他掰扯， 說你看著辦吧。然后就放了電話。

第二個電話又來了， 這次葦子接受了教訓，語氣緩和了不少，對方也就立即檢討自己，這事也就過去了。

其實在基層材料報上來之前， 葦子的初稿就已經(jīng)寫成了。但她還是安排管綜合的小玲寫初稿， 小玲按照她的思路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也拿了出來。葦子看后直搖頭，心想這丫頭還早呢。但她沒有自己動手修改，而是把小玲找來一點點地啟發(fā)， 讓她自己修改，她要反復地折騰這個丫頭，這樣才能讓她懂得什么叫師傅， 才能樹立起自己的權(quán)威。

光折騰這一個丫頭不行， 葦子還要折騰折騰系統(tǒng)內(nèi)的下屬們。她讓小玲通知大家周六不休息，基層17家的副部長上午8點全來報到，集體研究、過稿子。

肖部長在表示支持葦子作這篇文章以后，就在暗中觀察著了，下面的反映也到了他的耳朵里。周六一早，他也來了，一是想讓基層的同志看到他這個部長沒有在家躲清閑； 二是他知道王總雙休日是從來不休息的，這篇文章如果有好的效果，也讓王總知道與自己并非沒有關(guān)系； 三是也是最主要的，他想看看葦子是怎樣折騰大家的。

八點鐘以后，人們都來了。葦子讓小玲給大家發(fā)了小玲寫的修改過的初稿， 然后一邊念一邊提意見。坐在門口的人大概怕冷就關(guān)了門， 葦子卻說有抽煙的， 把門打開，其實她是想讓會議的聲音傳得遠一點，最好能讓王總聽到。肖部長聽到了樓上的動靜，假裝不知道，上來向大家問候，說了一些客氣話以后就走了。每個人都要發(fā)言，在涉及到一個觀點下面的例子用哪一個的時候，兩個單位發(fā)生了爭執(zhí)，都認為自己單位的最貼切。葦子喜歡這種辯論，只有這時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辯論聲終于引來了王總。

大家站了起來。葦子一一地向王總介紹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介紹得很全面，每個人的職務(wù)、特長以及工作業(yè)績?nèi)鐢?shù)家珍，儼然這個大家庭的家長。介紹到“沒亮點”的時候，她只提了一下他的單位，其它什么也沒說。

王總讓大家坐下， 在得知他們放棄休息在這里討論一個什么樣的稿子時， 很高興地說：“宣傳部這幾年沒少在提高企業(yè)知名度和美譽度上做貢獻， 在座的都是有文字能力的人，我是很看重這一點的，真的是高看你們一眼呢，不，是好幾眼呢！ ”

王總的話把大家都逗樂了。他接著說：“寫文章是很折磨人的， 大家都很辛苦，今天是星期六，我看在座的還有不少女同志，孩子都不大吧？你們和男人不一樣，我們男人可以不管家不管孩子。田部長，我看把大家的意見攏上來就行了， 更多的還是要公司層面做好綜合，是不是？ ”他臉朝著葦子說。

葦子立即領(lǐng)會了領(lǐng)導的意圖：“看王總多理解我們啊，他這是心疼大家呢，王總說的對， 下一步更多的是我們?nèi)绾伟汛蠹业闹腔奂衅饋恚鋵嵉郊埫嫔?，王總，您放心，我們馬上就散會?！?/p>

王總走了以后， 葦子不無得意地和大家說：“今天就到這吧， 余下的工作由我來做，今天雖然大家犧牲了休息時間，但換來的絕對是超值的。”

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附和著她說是是是，之后就散了。

剛出公司的大門，幾個人和“沒亮點”邊說邊走， 就落到了人們的后頭。一個人說：“操， 什么他媽的超值？ 咱們都是墊背的，所有的‘好還不都是她一個人的？ ”

“沒亮點”說：“凈他媽整事兒，瞎編不說，大禮拜六的還不讓休息，真能裝。”

另一人說：“這年頭不整事兒能上去嗎？ ”

葦子在樓上看著這幾個人， 雖然是冬天，她也開了窗戶，什么都聽到了。

幾天后，文章如期發(fā)表，署名卻是肖部長。只有參加過稿的那些人知道這文章與原來的變化有多大，簡直是重寫了一遍?？刹皇菃幔窟@稿子是她事先就寫好了的，根本不是大家過的那一稿了。葦子期待著大家看到以后對她勞動的承認， 沒想到他們在背地里卻說，既然這樣，還折騰我們干啥？自己寫不就行了？ 葦子還以為署了肖部長的名，也能讓他領(lǐng)個情，沒想到肖部長也不太買賬， 因為大家都知道他至始至終都沒參與，反倒讓人覺得他摘了桃子。

過了幾天，肖部長把葦子叫到辦公室，她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鋪開的那張刊登署名肖部長的報紙。從肖部長臉上的表情看，她就知道不好了。果然，肖部長說：“王總把我批評了，以后類似這樣的稿子，王總要求親自審讀?！?/p>

葦子疑惑地看著肖部長， 問：“是哪里不對了？ ”

“調(diào)子太高，吹得太大?！毙げ块L說。

葦子心想， 宣傳部的干部不就是吹鼓手嗎？當家的還有怕吹得太響太大的？王總這人是真的低調(diào)還是假清高啊？ 不過從這件事上，葦子對王總更加敬佩了。葦子寫這樣的文章，哪里是情愿？她這是被那“機會”鼓舞著才干這“打雞血”的事，不超常怎么能露臉呢？

一晃春節(jié)快到了。廠慶的活動只剩下一臺頒獎晚會了， 演節(jié)目歷來都是工會的事， 從下面抽調(diào)來的演員正在緊鑼密鼓地排練。按照慣例晚會上的串連詞一般都是葦子寫，今年也不例外。工會張主席找到肖部長說了這事，肖部長滿口答應(yīng)，但在葦子這里卻碰了釘子。葦子的眼珠一轉(zhuǎn)就想到，這晚會是從來不印節(jié)目單的， 寫了不也是白寫嗎， 于是她就說：“工會的工作本來就不應(yīng)該由咱們企業(yè)文化部來干， 再說我現(xiàn)在手頭的活太多，如果他們真干不了，就讓部里的年輕人干吧， 多給他們展示的機會。”肖部長沒說什么，就把這活分配給了小玲。有意思的是，這臺晚會可能是下的功夫比較大，居然印了節(jié)目單，小玲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總撰稿欄里，而且寫的還真不錯，即有文采又大氣。

在年前的最后一次總經(jīng)理辦公會上，王總的講話稍微長了些， 他簡單地總結(jié)了一年來的工作，表揚了幾個部門，企業(yè)文化部有幸被點到，葦子心里美滋滋的。也批評了幾個部門，但沒點名。最后王總說：“大家很敬業(yè)， 經(jīng)常放棄休息時間加班， 我很感動，但我要提醒大家一句，要注意身體，生活是美好的，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所以要善于在工作本身尋找樂趣， 如果把工作和功利目標直接掛鉤，那工作的樂趣就沒了。總之我希望明年大家的工作更輕松一些，多一點快樂，少一點糾結(jié)，另外工作要講效率，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總加班的同志我會懷疑你的能力……”

這是大家頭一次聽到還有不喜歡加班的領(lǐng)導，真是說到心里去了，其實有多少工作平時干不完呢。機關(guān)一般都是案頭工作，現(xiàn)在家家都有電腦，干不完可以帶回家干，在單位熬夜加班的純粹是做秀。這年前的最后一次會議就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結(jié)束了。散會以后，還有幾個人圍著王總贊揚他是個務(wù)實的好領(lǐng)導，作風正派什么的。往出走的時候， 人群中她無意間被飛來的一片眼神剌了一下，盡管瞬間就消失了，但她也捕捉到了，那是史科長的眼神。

葦子的情緒一下子就壞了。

接下來的周六周日她沒有再去單位。她說要好好陪陪女兒，但女兒跟她說什么，她也心不在焉，只會嗯嗯地答應(yīng)著。女兒就說：“媽，你想啥呢？ ”

老公說：“閨女，別纏著你媽，你媽心情不好。”

女兒就來扯她的胳膊：“媽，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葦子說：“是單位的事， 跟你說了也不懂。”

女兒說：“你在單位不是挺好的嗎？ 還當個小官兒，拍馬屁的文章還能發(fā)表，名利雙收啊?！?/p>

老公在一旁聽不下去了：“死丫頭，你這是開導你媽嗎？ ”

葦子并沒生氣“： 拍馬屁也是門藝術(shù)，你以為呢？ ”女兒說：“媽，只要你高興，拍啥都行?！比斪蛹傺b生氣地說：“你個小兔崽子，誰高興啊？ ”

女兒說：“不高興咱就不干?！?/p>

“這世上的工作，哪有幾項是自己愿意干的？ ”“媽，以后我考上了音樂學院，就干我自己愿意干的，我才不像你呢，一輩子給單位賣命，還要看領(lǐng)導的臉子?！比斪佑X得女兒這話說的有骨氣， 就更加鼓勵她去考音樂學院：“但學藝術(shù)需要錢啊，媽現(xiàn)在所做的就是要多掙錢。”

女兒說：“媽，別擔心，將來我自己開一所音樂學校， 幾年我就能把花的錢給你掙回來。等你和我爸退休了，你們就給我打工噢，你會吹牛，就負責招生，我爸會做飯，就負責后勤，咱們在一起多快樂，你們說怎么樣？ ”

一家三口都笑了，葦子是真的開心了，說：“太好了！ 你這一輩子起碼不用像媽一樣當個女干部了。”

女兒說：“還女干部呢， 聽著這詞就惡心，我才不干呢?！?/p>

葦子雖然有點不高興， 但也為女兒的志向感到欣慰?？墒且晦D(zhuǎn)念又想起了眼下的事。眼瞅就要過年了，王總說的“朋友”都是虛的，此時好像有點靠不住了，是不是應(yīng)該再給領(lǐng)導補點禮啊。所以她就和女兒說，下午你陪媽逛街去吧。

女兒高興地說：“這可真是不容易啊，我長這么大你還沒跟我去過公園呢， 都是我爸帶我去的?！?/p>

上次陳秘書把那個信封還回來以后，葦子的心里一熱，但同時又擔起心來。都說沒有不收禮的領(lǐng)導，只有領(lǐng)導收了，才會安心。所以退回來，葦子的心七上八下也是正常的?？僧敃r葦子不相信后者，她覺得王總是高看她一眼的，不，是高看她好幾眼的，這種高看也許已經(jīng)超越了送禮辦事的人之常情。所以那天她試著第一次用了那個署名“維克”的手機號。當這個人名被調(diào)出來以后，葦子的心莫名地緊張和疼痛起來。正在恍惚當中，對方就接起來了，當他知道葦子是說信封的事后，就再一次安慰她說，咱們是朋友不用這樣。葦子又說只是想表達一下對他女兒的祝福。王總說：“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你孩子還小，用錢的地方多，再說論錢多，你還能比過我嗎？ 好好干，別想那么多，好嗎？ ”當時這話讓葦子生出一種溫情，至今一想還讓她感動。

那么現(xiàn)在不同了， 時間過去好幾個月了，更重要的是就差這臨門一腳了，也許是過于擔心， 葦子對自己和王總的關(guān)系似乎不那么自信了，所以又想起送禮的事。

給領(lǐng)導送禮是最讓人糾結(jié)的， 首先是送多少，其次是送什么，再次是怎么送，最后是給哪些人送。每到年關(guān)，葦子都要被這些事煩惱著， 像個欠了債的楊白勞， 還不上，年就沒法過，還上了，年也過不好。她知道有些禮送了也是白送， 但是領(lǐng)導一般是記不住誰給他送過， 但沒送的人肯定能記住。往年只是意思意思罷了，而今年不同于往年，人事變動三月份就能揭曉。那么以上四個問題就更加的成了負擔， 讓葦子的情緒愈加惡劣。

葦子答兌了一圈，上至王總、副書記、肖部長， 下至部里的干事和基層的部長副部長。當初王總退給她的五萬塊也沒剩多少，就這么撒了胡椒面了，這可是相當于她一年的工資啊。給領(lǐng)導送的時候還行，特別是給王總買了一條極品羊絨圍巾， 發(fā)票上寫著八千八，灰黑色調(diào)，圖案影影綽綽的帶點神秘感，既低調(diào)又高雅，與冬天的深色外套搭配正合適。王總這次沒有推遲，并當場表示很喜歡這個禮物?？山o下面的人送時她心疼得心都直蹦。沒辦法，因為她懂得，小鬼也能壞事。

她給女兒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 這是她去北京馬上就要用的。給老公買了一件羊絨衫，打完折才七百多，老公不讓買，說他一個老男人， 穿這么好沒用。葦子堅持買，不是說男人身上帶著女人的手嗎，讓老公穿的寒酸，丟人的是她。她還為母親買了一串珍珠項鏈， 為父親買了一雙不倒翁防滑鞋。最后她也為自己買了禮物，只花了十塊錢， 是兩雙紅襪子， 腳底下寫著“踩小人”。

這個冬天， 王總脖子上戴的圍巾并不是葦子送的那條。葦子的心里又不踏實了。就這樣她提心吊膽地干著經(jīng)過精確算計過的該干的工作， 好不容易熬到了三月份女人節(jié)， 可人事調(diào)整的事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力必多”真的不多了，可葦子還是要努力地把它們集中起來，不能讓自己懈怠?？墒菆猿值侥甑?， 人事調(diào)整的事還是沒動靜。

葦子有點沉不住氣了，想找王總談?wù)?，上班下班有意從中間樓梯走，也不溜邊了，目的就是為了路過三樓時看看王總辦公室的門是否開著，可那個地方不是黑著，就是站著幾個等候的人。一天天地煎熬著，葦子失眠更嚴重了，更年期的癥狀也更明顯了，她知道這是兩方面相互加劇的后果。每天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 在床上撲通撲通地翻身，像烙大餅一樣，挨著枕頭的耳朵聽著腦袋里的心跳聲，咣咣的，震得連整個腦袋都隨著蹦。原來喜歡的作家，如鐵凝陳染遲子建，現(xiàn)在也讀不進去了，滿腦子都是毫無意義的奇妙聯(lián)想，思維像脫韁的野馬，奔騰向前無法控制。到了早晨不是有了力量，反而是消耗心力被累得要虛脫一般， 到單位臉色蠟黃，打字的時候胳膊都發(fā)軟。后背也發(fā)緊疼痛， 經(jīng)常和人說著話就反著拳頭哐哐地捶自己的背。還經(jīng)常耳鳴，響起來就像腦子里裝著一臺鍋爐，變著聲地囂叫。但她還要強裝笑臉， 掩飾著自己極度的焦慮與不安。當她看到小玲正在讀一本詩集的時候，她還說，不要讀那玩藝兒，詩人都是精神病，越讀越?jīng)]出息。說這話的時候，葦子都忘了自己就是詩人起家， 如果不是因為寫詩， 她也不可能從一個倒班工人走到現(xiàn)在的位置。

可是到現(xiàn)在， 公司干部調(diào)整還遲遲不動，人們猜測著各種原因。有的說局里不讓動，有的說競爭太激烈，有的說領(lǐng)導想再過個年好多收點禮。不管怎么說夜長夢多啊，葦子不相信上了聽的幾個人在這種死寂中有誰不焦慮，區(qū)別只是輕重罷了。這期間葦子多次想到了隨時可以休息的小手術(shù)，但都被自己否了，萬一她休息期間研究這事，關(guān)鍵時刻一根稻草都能壓垮一頭駱駝，所以她要咬牙挺著。

王總既然自稱是“朋友”，此時能不能找他嘮嘮， 讓他給透個話， 到底有沒有希望。此時，她到真希望自己沒希望了，那樣也好讓她放下，不再提著了，再這樣下去都快崩潰了。但一想這樣直截了當?shù)卣彝蹩?，又怕讓領(lǐng)導覺得自己工作目的不純， 急功近利壞了先前對她的好印象。

葦子就這樣咬牙挺著。漸漸暗淡下去的皮膚，用再貴的化妝品也不好遮蓋了。葦子不愿意照鏡子了， 原來認為自己還有幾分姿色，那么現(xiàn)在是真的人老珠黃了。

一天晚飯后， 葦子想一個人出去散散步。這散步也不是誰都可以散的，特別是獨自散步，沒有心事的人，是散不成步的，除非像那些結(jié)伴而行的家庭婦女們， 邊走邊是是非非地扯老婆舌子。這天葦子在散步時意外地遇見了當年寫詩時給她指導過的馮老師。

馮老師是本市的專業(yè)作家， 是全國一流的詩人，是當年文學青年們崇拜的偶像。那時葦子才二十歲出頭， 朝氣蓬勃熱情洋溢，馮老師一直看好葦子的才氣，說她很有天賦， 藝術(shù)感覺特別好， 好好寫一定能成器。如今見到了馮老師，真有點不好意思，她不但沒有成器， 反而把自己弄到這般田地。葦子見到當年的老師，好像受了什么大委屈， 把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和苦惱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說到最后，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真后悔沒堅持寫詩，如果用這些力氣寫詩，也寫出名堂來了?！?/p>

馮老師說：“不要這么想，只要用心干，干什么都不白瞎?！?/p>

“馮老師，你說我現(xiàn)在為什么就不敢放下呢？為什么不學學古人，大隱于市一身輕松地活著呢？ ”

“哎呀，那你可就太文人氣了。生活永遠比詩歌重要， 俗世里的實惠能爭取就要盡量爭取，還是現(xiàn)實一點好，讓自己體面地活著，比當一個窮詩人強?！?/p>

聽著馮老師的話，葦子簡直不相信這是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的。當年他是多么憤世嫉俗豪情滿懷地號召他們要超脫，要堅守自己的夢想，要做精神上的貴族?，F(xiàn)在連馮老師這樣的精神貴族也妥協(xié)了嗎？

為了解釋自己的妥協(xié)，馮老師還向她說起令自己后悔的一件事。當年和葦子他們一起寫詩的一幫人里頭，有一個農(nóng)村小伙兒，葦子認識這人，感覺也相當不錯，馮老師就做他的工作，讓他一定要堅持寫下去。結(jié)果這小伙兒就真聽了，不管農(nóng)事，也不出去謀生路，一心在家寫詩。詩歌的確是越寫越好，還有了崇拜者，一位女粉絲還與他結(jié)了婚。可后來還是因為生活，女孩離他而去。這小伙真是執(zhí)著，打著光棍兒照樣寫詩。結(jié)果是詩集出了好幾本，但都賣不動成了賠錢貨，到現(xiàn)在還過著凄慘的生活。那小伙后來去找馮老師，問他當個精神貴族有什么用？ 馮老師被問得啞口無言， 所以他再不敢勸人寫詩誤人前程了。

葦子明白馮老師的一片好心， 她也知道無欲則剛的道理。馮老師說，那都是自欺欺人，現(xiàn)實當中有幾個能真正放下的？再說都到臨門一腳了，真放下可就真白瞎了，還是堅持吧， 堅持到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會看到曙光。

馮老師的一番話， 又給葦子增加了一些“力必多”，讓她過了個好年。年前她為自己從頭到腳買了紅色的內(nèi)衣， 結(jié)婚時都沒這樣，她穿著踩小人的紅襪子，覺得足底生輝，踩到哪里都能掃除障礙，給自己增添了不少底氣。

葦子堅信過了這個年，曙光就會來臨。

二月二是“年”過去的標志，她讓老公買了好多鞭炮，她要崩崩晦氣，讓龍?zhí)ь^。

6

二月二過去了。

三月三也過去了。

接著就是清明節(jié)、端午節(jié)。

都過去了。

眼看又要到“五一”黃金周了，可公司里的人事變動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公司里上上下下看起來風平浪靜，可私下里人們都在打探著。那幾個上了聽的后備干部們最可憐了， 還得不斷地給自己打雞血，表現(xiàn)出一如既往的熱情和干勁。

葦子不得不佩服史科長是個隱蔽大師。誰都知道這兩個女人是競爭對手，所以她們很少湊在一起聊天，即使是中午吃飯時也不到一張桌子上去。葦子最不喜歡在人多場合張揚的人，所以在食堂她一般都是低頭吃飯，很少與人說話。上了聽以后的這兩年， 葦子由于更年期再加上焦慮，姿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而史科長卻是越來越漂亮了。一是她比葦子小八九歲，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搗飭搗飭還能唬一陣子；二是這史科長確實是越來越會打扮了，這個農(nóng)村考出來的金鳳凰，前幾年還一身土包子氣，穿什么都沒品味。因為這，葦子私下里特別瞧不起她。不僅是競爭對手史科長， 她討厭所有農(nóng)村來的人，她覺得他們一進了城就土包子開花，一個一個的特別有心機，特別會鉆營，在他們身邊特別沒有安全感，那些不擇手段的人大多都是他們當中的。所以，葦子一般不會跟這些農(nóng)村人交朋友，當然他們里頭也不排除有個別樸實厚道的好人。

這個史科長最近穿著真的是講究起來了，不光衣服檔次上來了，顏色搭配上也協(xié)調(diào)了，關(guān)鍵是她的神態(tài)，有一種春風得意的樣子，這就使那些服裝看起來有了某種氣韻，挺抬人的。就在葦子搞不明白史科長為什么越來越漂亮的時候， 公司里悄悄地傳出一個消息。

這個在葦子看來是致命性的消息，是老公告訴她的。

當她聽到史科長和王總有一天中午在辦公室里， 被進屋打掃房間的通訊員撞見以后， 葦子的心就像那天從自己手機里調(diào)出署名“維克”的號碼一樣緊張又疼痛，就像被一只木勺子挖了去了一半一樣。葦子不想再打聽細節(jié)了， 她寧愿相信王總和史科長沒干別的，只是在談工作。她不是也有一次中午，王總讓她送材料嗎，只不過她沒去罷了，她怕給領(lǐng)導帶來不好的聲譽，她喜歡這個領(lǐng)導，所以她要愛護他。

沒想到，這個“金鳳凰”———自己的競爭對手史科長，不怕壞了領(lǐng)導的名聲，這不是土包子開花是什么？！

葦子的臉被氣得通紅通紅的， 她甚至想砸壞一件東西來安慰自己。

老公看出來了， 就主動說要陪她出去散步?？墒潜蝗斪哟蠛耙宦暎骸皾L！ ”

盡管她不相信這個謠言， 但往前推算著一想，公司里的通訊員小張，的確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看到了。前段時間還似乎聽人說，他犯了什么錯誤被領(lǐng)導換下去了。沒想到就是這事?。咳斪踊腥淮笪?，她相信了這事是真的。

這天夜里，葦子又是一夜沒有睡著。她的心亂極了。

第二天，她就讓老公請假，說要他陪著自己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

老公說，這就對了，早就應(yīng)該去了。

手術(shù)做的很成功。她還要求看了一下切出來的腫瘤，是粉白色的，像一團肥肉，邊上還絲絲縷縷地粘著一些肉絲?？赐赆t(yī)生就收了回去， 說要送到檢驗科做病理。葦子說，是良性的，還用做病理嗎？ 醫(yī)生說，都得做。

從門診的處置室出來，葦子像個好人一樣，因為麻藥勁還沒過，一點都不疼。但老公還是上來攙扶著她， 被葦子甩開了?；氐郊抑胁灰粫海斪泳烷_始覺得自己的乳房被人挖去了一樣地痛。雖然老公服侍她吃了止痛片，但那種尖痛又變成了像被某種鈍器撞了一樣的悶痛，就像那天得知史科長和王總的事一樣的悶痛。

葦子心想， 這一星期的休息確實應(yīng)該，這么多年了，能得到這樣的放松，管它是尖痛還是悶痛，也值了。

三天之后，病理出來了。

老公那天回來后態(tài)度特別好，小心翼翼地對葦子說：“親愛的，醫(yī)生說你還要再做一次?！?/p>

“為什么？ ”

“醫(yī)生說沒做干凈。”

葦子心想， 再做一次就再做一次，那樣還可以再休息一周，也不錯，就問：“哪天去？ ”

“還沒聯(lián)系好呢，過幾天就去。”

“還聯(lián)系啥?。?到門診不就做了嗎？ ”

“親愛的，這次咱不在這做了，咱到北京去做?！?/p>

葦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