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shù)臒o標題談話
傅聰?shù)那俾晞倓傇谂_灣地區(qū)響過,又在北京、上海和香港響起,他穿梭于海峽兩岸。1985年5月27日,趁他從香港返回上海,我去拜訪他。他穿著淺色的西裝,里面是鮮紅的高領(lǐng)線衫,雖說已經(jīng)“年過半百”,卻顯得瀟灑、活躍、開朗,不時仰天大笑。我們無拘無束、漫無邊際地聊著,姑且曰“無標題談話”。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本是 《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 中無名氏的詩作,傅聰說,他的父親傅雷最喜歡這句詩,作為座右銘。傅雷總是憂國憂民,為整個人類的命運擔憂。他是一個想得很多、想得很遠、內(nèi)心生活非常豐富的人。傅聰記得,在1948年,印度民族運動的領(lǐng)袖甘地被極右派刺死,消息傳來,傅雷悲憤交集,三天吃不好飯……正因為傅雷“常懷千歲憂”,所以他的心靈常受煎熬,處于痛苦之中。
自然而然,我們談起了《傅雷家書》。傅聰說,透過父親寫給他的那么多家書,足以看出父親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充滿父愛的人?!都視?談的是做人的原則、藝術(shù)的修養(yǎng)。父親既熱情,又細致,細小到衣、食、住、行都要管,什么都替你想到了。傅聰很坦率地說,有優(yōu)點必然有缺點,他以為父親過于嚴格、慎微。他大笑道,幸虧他一半像父親,另一半像母親,從母親那里繼承了寬容、樂天的品格。
童年,留給人溫馨的回憶,傅聰?shù)耐晔窃谏虾6冗^的。傅雷在法國專攻美術(shù),而傅聰小時候?qū)γ佬g(shù)興趣不大,“胡畫”一通罷了。傅雷注意到傅聰喜歡音樂,收音機里一傳出樂曲的聲音,好動的傅聰便會安靜下來,側(cè)耳細聽。傅聰回憶道,有一天,他正在跟別的孩子玩,忽然有人傳令“叫依回來,叫依回來”。他不知“啥事體”,回到家里才明白,父親在跟幾位音樂界的朋友商量,讓他學鋼琴。就這樣,傅聰?shù)嚼谆覆覍W鋼琴。最初,只是讓他去學而已。不久,聽雷伯伯說,傅聰學鋼琴學得快,鉆進去了。于是,傅雷決定置一架鋼琴,傅聰就是這樣和鋼琴結(jié)下畢生之緣。
傅聰記得,當他的琴藝有了長進之后,父親讓他退學,在家專門習琴。父親親自編課本,教他中文。傅聰說,父親教我,從未采用“旁敲側(cè)擊”。父親提出一個問題,讓傅聰回答,如果答不上,父親就講一個故事啟發(fā)他;再答不上,又講一個故事……一直到他經(jīng)過自己的思索,講出了答案。傅聰頗為感嘆地說:“這樣,學問就成了我自己得來的,不是道聽途說,不是Copy(拷貝),不是抄書。父親這種教育方法,使我永遠受用不盡,那就是獨立思考。養(yǎng)成了獨立思考的習慣,就不會停留于一,就會舉一反三,在面前展現(xiàn)廣闊的知識天地。如果說我以后在學問上有所成就的話,那歸功于獨立思考。我的基礎(chǔ)就是這樣打下的?!?/p>
傅聰說,傅雷是“五四”一代中國典型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應當只是理解為“有知識的人”,亦即英文中的Intellectual。知識分子應當是Instruction,即有思想的人,知識分子是社會進步的先鋒隊。也正因為這樣,許多進步的知識分子在歷史上總是命運坎坷,如伽利略、哥白尼等,他們總是保持自己獨立的見解,不做“順民”。
我們聊及了在京舉辦的“傅雷家書墨跡展”。傅聰說,那是傅雷被打成“右派”時,非??鄲?,周煦良怕傅雷想不開,勸他學書法。傅雷辦什么事都很認真,他學書法也是如此,一學,就著了迷,字寫得越來越好。
一說及“文革”,傅聰以為只有用anguish才能表達他的心情,即內(nèi)心的痛苦,而又含有控訴的成分。“文革”是大悲劇。有一次,外國記者問起他對“文革”的看法。當時傅聰在音樂會上剛好演奏了肖邦的 《晚年》。傅聰當即說,中國文化在“文革”中的處境,就像 《晚年》一樣。
如今,傅聰已是中央音樂學院兼職教授。他說自己是一個以音樂為生命的人,愿為海峽兩岸的中國人演奏音樂。今后,他仍將來往于海峽兩岸,向熱心的聽眾奏獻他的琴聲。他強調(diào)說,他去臺灣地區(qū),純粹是為了演出,不帶任何政治色彩。我問及他的兩個孩子,他說,只有一個孩子學音樂。
傅聰很高興地告訴我,這次來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幫助找到了“文革”中查抄的傅雷家書底稿,還找到了傅雷分類摘錄的傅聰?shù)膩硇?,全部送還傅聰。其中不少信件,是現(xiàn)在出版的 《傅雷家書》 中所沒有的。另外,有關(guān)部門還把傅雷遺囑原件交給了他。
他再三說,他是淡泊的人,與世無爭,只愿把一切獻給音樂。他愛祖國,愛祖國的文化、河山、人民。他的根在中國。
“三毛爺爺”張樂平
1982年臘月里,我迎著朔風走在上海街頭,走進一條鬧中取靜的弄堂。登門入室,我仿佛置身于春日之中:桌上的一盆水仙蔥綠可愛,墻角的一盆臘梅綻放著鮮艷的黃花,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畫案上,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畫家正在揮毫作畫。
他,《三毛流浪記》 的作者張樂平。照理,孩子們應當稱他為“張樂平爺爺”,不過,也許由于他筆下的三毛給孩子們的印象太深,以致不少孩子竟稱他為“三毛爺爺”!
張樂平已是皓首銀發(fā)了。我細細觀看了他的頭發(fā),說道:“你的白發(fā),大約占了十分之二?!彼麚u頭說:“不,不,占了五分之四!今年,我73了,老嘍!你看,我見到周總理的時候,多年輕……”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墻上端端正正地掛著一張周恩來和他握手的照片。老人深情地說:“那是我一生難忘的日子,難忘的紀念。”“張老,三毛今年幾歲?”我這么問道。
“三毛?他生于1935年11月——我畫的第一幅三毛漫畫,是那時候發(fā)表的?!崩先穗S口就答出來了。
“這么說,三毛已經(jīng)48歲了!”
“不,不,在我的筆下,三毛永遠是孩子,他永遠年輕!” 張樂平告訴我,《三毛流浪記》 在粉碎“四人幫”之后大量重印,已發(fā)行了二百多萬冊。1987年,發(fā)行量在1000萬份以上的 《中國少年報》連載 《三毛流浪記》,在小讀者中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連載期間,張樂平收到全國各地小朋友的來信。小讀者們說,從 《三毛流浪記》 中知道了少年兒童在舊中國的苦難生活,懂得了今天美好的生活來之不易。張樂平還很高興地說,他應邀訪問了日本,才知道三毛也已經(jīng)成了日本少年兒童的好朋友。
日本舉辦了“三毛流浪記畫展”。張樂平走進展覽館,吃了一驚,咦,我的手稿,怎么會在這兒。后來仔細一看,才明白那是日本友人把中國出版的 《三毛流浪記》,用“放大復印機”復印,制成了酷似原稿的大幅畫面,舉辦了展覽會。他很感謝日本友人對三毛的深情厚誼。
張樂平雙頰紅潤,我以為這是健康的象征。他搖搖頭說,這是高血壓的象征!他很風趣地說,心臟不大好,有時候血管里會鬧“交通阻塞”。他走到床頭,打開一個柜子給我看,嗬,放滿各式各樣的藥瓶。他還拿起手杖給我看,那是一根雕著龍頭的“藝術(shù)手杖”。他說,老了,如今外出,要拄手杖了。
不過,他感到深為高興的是,最近手不發(fā)抖了,能夠自如地運筆畫畫。原來,一位朋友勸他每天甩手1000次,他堅持了幾個月,明顯奏效,手變得靈活了。張樂平告訴我,如今他每個月作幾十幅畫,有時還親筆給小讀者寫回信。不過,上了年紀,記性差了,他說,身邊常帶著小本子,一有巧妙的構(gòu)思,趕緊記下來?,F(xiàn)在,老人在為 《兒童時代》 畫《三毛新傳》。老人已經(jīng)光榮入黨。他說,要活到老,畫到老,為三億少年兒童畫一輩子三毛!
他還告訴我,《小朋友》 雜志的封三,本來是他的“世襲領(lǐng)地”,一直由三毛占領(lǐng)。如今,他不愿一人獨占,“讓出地盤”,讓給新人新作。他說,不這樣做,老讓我“獨霸”,新人怎么能上得來呢?老人這種“讓賢”精神,確實可貴。
1988年中秋節(jié),我家多了一位遠客——從美國費城歸來觀光的馬思聰次女馬瑞雪。一早,我到她在上海下榻的陳家去接她。在閑聊中我說起:“張樂平家就在咫尺之內(nèi)?!?/p>
“是嗎?!”她雙眼射出驚喜的目光,“我從小就看 《三毛流浪記》,如果你能帶我見他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我先去看一下?!闭f罷,我前往相距百把米的張家。進了屋,張師母對我說:“你呀,來得正巧!樂平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年多,今天是中秋節(jié),大夫特許他回家一天,吃過晚飯就得返回醫(yī)院。剛才,兒子、兒媳去接他了,再過半個小時,他就來了!”
于是,我回到陳家。馬瑞雪一聽說果真可以見到張樂平,高興得直拍手。
當我陪著馬瑞雪來到張家,張樂平剛剛回來。這位“三毛爺爺”氣色不錯,只是步履蹣跚,行動顯得遲緩。他跟馬瑞雪聊起當年聽馬思聰音樂會的印象,又談起了臺灣地區(qū)女作家三毛。張樂平說:“臺灣的三毛給我來信,說明年春天要到上海來看我!”
“我捷足先登了?!瘪R瑞雪笑道,“11月下旬,臺灣地區(qū)要舉行由我作詞、父親作曲的歌劇 《熱碧亞》 首演式,我要和母親、弟弟一起從美國飛往臺灣。我一定告訴三毛,我在上海已經(jīng)見到‘三毛爺爺啦!”
馬瑞雪笑罷,輕聲問我:“能不能請張老送她一本 《三毛流浪記》,在書上為她題幾個字?!蔽野阉囊馑嫁D(zhuǎn)告張老,他欣然答應??墒?,當他顫顫巍巍走向書櫥時,這才記起把鑰匙忘在醫(yī)院里了,無法開櫥取書。
“那就寫幾個字送瑞雪女士吧?!币驗閺垘熌父嬖V過我,張樂平雙手顫抖,已經(jīng)一年多無法作畫,我只好建議他寫字。于是,鋪好了宣紙,他凝神思索,猶豫道:“唉,寫什么話好呢?得了,得了,還是畫個三毛送她吧!”
一聽說畫三毛送她,馬瑞雪喜出望外。大抵是在醫(yī)院里靜養(yǎng)了一年多,何況又值他剛剛回家,簡直像奇跡一般,張樂平的手沒有抖!他的大筆揮了幾下,一個可愛的三毛便出現(xiàn)在宣紙上。張師母連連說:“馬小姐,你的運氣真好!”
張樂平畫完一張,余興未盡,對我說:“再畫一張送你!”有趣的是,畫這張三毛時,他多畫了一條紅領(lǐng)巾。
當我和馬瑞雪坐車前往我家時,馬瑞雪像捧寶貝似地捧著那幅三毛。她說:“這是我回大陸的‘重大收獲!我一定把這幅畫帶到臺灣,讓他們欣賞欣賞張老的新作。”
1989年,張樂平先生成為臺灣報紙上的“新聞人物”——因為他的“女兒”、著名臺灣女作家三毛飛渡海峽,前來上海,拜謁張老。她稱張樂平為“爸爸”,因為張樂平創(chuàng)造了三毛這一享譽全國的藝術(shù)形象,而她正是看了《三毛流浪記》,便以“三毛”為筆名。臺灣的三毛在上海“爸爸”家住了四天,頓時成了海峽兩岸新聞媒介的熱門話題。
1989年8月中旬,臺灣的“大陸兒童文學研究會”會長林煥彰先生率代表團來到上海,他極想一晤“三毛爸爸”,托我代向張老致意。我隨即給張樂平掛了電話。盡管他正在病中,平日不會客,考慮到客自臺灣來,況且又是專門研究大陸兒童文學的,也就答應了。他在電話中說:“今天別來,最好明天來。已經(jīng)好多天沒刮胡子,要趕緊刮一刮。我的妻子也病了,家里亂七八糟,得收拾一下……”
為了不要過分驚擾病中的老人,翌日,我只陪著林煥彰先生一人前往張寓拜訪。一上樓,張樂平衣衫整潔,早已坐在那里等待臺灣客人。他看上去精神還很不錯,只是因患帕金森綜合征,手抖得厲害,雙腳行動也不便,步履蹣跚。他在畫室里接待客人,拿出一盆紫色的葡萄,說出內(nèi)中的特殊含義:“葡萄團團圓圓,甜甜蜜蜜,請吃吧!”
張樂平今年已80歲高齡,為了醫(yī)治帕金森綜合征,在醫(yī)院里住了整整兩年。記得去年中秋節(jié),馬思聰?shù)呐畠厚R瑞雪從美國來上海,我陪她去看望張樂平,那天正值醫(yī)生“特許”,讓他回家過節(jié),當天夜里便送回醫(yī)院。今年4月,“女兒”三毛來滬前夕,他才出院,眼下在家靜養(yǎng)。他說:“雖然生病,我的精神很愉快。我的名字叫樂平,就是自得其樂、其樂無窮、一樂到底,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因手抖不能作畫,不能為小讀者服務(wù)。今年‘六一前夕,為了祝賀孩子們的節(jié)日,我在病中畫了一幅新作 《三毛吃西瓜》。雖然因為手抖,畫得不好,可是發(fā)表以后,我收到許多小讀者的來信,使我感到創(chuàng)作的快樂,給了我很多安慰。我一定要把病治好,要繼續(xù)畫三毛。我老了,但是我還要努力!我有一個外號叫‘老天真,我的心永遠是年輕的,正因為這樣,我才能不斷畫三毛。”
張樂平回憶當年畫三毛,三毛是苦孩子,是流浪兒,那時的三毛沒有歡樂。他說:“人皆有同情之心。新中國成立之前,三毛的苦難,引起許多人的同情、關(guān)心,我收到許多讀者來信。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三毛是快樂的,從苦孩子變成了好孩子。我永遠跟孩子們在一起,為孩子們服務(wù)……”
在這位被孩子們稱為“三毛爺爺”的老畫家的畫室里,掛著少先隊員們送的“星星火炬”隊旗。另外,還掛著周恩來和他握手的照片。他走向畫案,在一張寬大的藤椅上坐下,拿起了毛筆,對林煥章先生說:“很抱歉,我只能給你簽名留念,沒辦法畫三毛送你!”
林先生趁他握筆時,給他拍照。這時,他趕緊把畫案上的一堆瓶子推開。林先生以為那是畫畫的顏料瓶子,說放在桌上不礙事。張樂平卻搖頭道:“這些不是顏料瓶,是藥瓶!我是被迫才吃藥的,不要把藥瓶拍進去?!备鎰e時,林先生說他跟臺灣的三毛很熟悉,張樂平馬上說:“我病了,老伴也病了,三毛寄來好幾封信,我們還沒有及時回復。你回臺灣,請轉(zhuǎn)告三毛,說我們都牽掛她,祝她全家好!”林先生一口答應:“我一回臺灣,就給三毛掛電話,報告‘上海爸爸、上海媽媽的問候!臺灣文學界都稱三毛是‘小調(diào)皮,她很聰明,又很愛動,像您筆下的三毛!”
“我很喜歡我這個臺灣‘女兒!”張樂平和夫人跟我們握別時,還一再提到了臺灣的三毛:“歡迎她再來上海的‘家里住!”
(選自《穿越歷史:葉永烈說他們的故事》/葉永烈 著/東方出版社/ 201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