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妙蘭
小說《范進中舉》有多個板腔體劇種敷演于舞臺,可否編排成曲牌體的昆腔來演出?當然可以,那么如何使用曲牌才能夠準確表達這個故事和人物呢?昆曲用牌需綜合考量戲劇架構、音樂特性、歌演效果,反復周全地推敲方得出最佳套式,恰如量身制衣之合體而美觀。
約束性: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曲牌組合以劇情為出發(fā)點,尚有三項制約:體現(xiàn)情緒基調和保證音樂統(tǒng)一連貫的宮調;體現(xiàn)音樂情緒主次、強弱、快慢的曲牌連套序列;曲牌的屬性(參閱前文)。確保文本寫作時曲牌組合精當,可避免曲牌應用謬誤產生障礙,能順利制譜,演唱效果符合劇本原意,不使音樂、編排等后續(xù)創(chuàng)作行進困難,導致文本返工或綜合呈現(xiàn)不相融。
假設有“公堂訴訟”一場戲,表述演唱者的控告或申辯,情緒強烈、節(jié)奏激越,如何擇牌呢?有作者使用南越調【小桃紅】為主曲,實乃欠妥。從情緒匹配看,先考慮北正宮【端正好】套,【滾繡球】【叨叨令】【脫布衫】【小梁州】為主曲。若尚有情節(jié)延續(xù),可因需繼用借自北中呂宮的【上小樓】【快活三】【朝天子】【四邊靜】。倘若不想用北曲而使用南曲,首先排除越調【小桃紅】套、黃鐘【畫眉序】套、中呂【泣顏回】套、南呂【錦堂月】套等,排除【懶畫眉】【紅納襖】【綿搭絮】等孤牌,因為這些南牌的情緒屬性與此劇情完全不符。再從節(jié)奏考量,排除只能是三眼板加贈的慢牌,如【江頭金桂】【一江風】【羅江怨】等,繼續(xù)縮小擇牌范圍。如此這場戲的綜合呈現(xiàn)效果,基本就在戲劇設計預想范圍里了。
靈活性:找到熨貼的組合式
面對制約,要充分利用曲牌組合的四種調劑通道:在曲牌大基數(shù)中擴展戲劇匹配性篩選、劇情或人物關系比較復雜時尋求多元組套方式的兼容性、劇情轉變較大時可有限性地移宮換調、利用定位性較弱曲牌的能動性微調排序。
仍如上文劇情案例,若選南牌主唱,經多維篩選后可取南呂【香柳娘】自套或【宜春令】套,或黃鐘【獅子序】套。若要設置兩個以上角色對唱,搭配均衡者可選南北合套對唱,或采用南套輪唱,北單套輪唱則是下策;若主次區(qū)分明顯,則南牌復套為宜。此多種方案,仍需根據(jù)劇情細節(jié)變化來調節(jié)唱式與唱牌的分配,并就候選曲牌的音樂風格與辭式文學性差異,甄選出最佳組合方式。
若將范進鄉(xiāng)試歸來、聞聽報祿、喜極而癲的精彩情節(jié)濃縮成一個昆曲折子戲,設計人物只有末扮主角范進和付扮配角屠戶,曲牌組合就得精心設計。從戲劇結構觀察宜用一個連套,從情緒抒發(fā)和唱腔板式衡量宜用北雙調。那么是用【新水令】本套還是與【步步嬌】構成的南北合套呢?從體量上看,兩者都過大;再從胡屠戶的戲劇功能看,本套里他無法參與,合套里他又不足以抗衡。昆曲有雙調南北合套中的北牌自成單套的情況,以此參照,創(chuàng)制一個新的南北合套法:將合套中的定式南牌抽出,另擇適合屠戶的南牌小曲穿插。如此范進主唱【新水令】【折桂令】【雁兒落帶得勝令】【收江南】【清江引】,略去【沽美酒帶太平令】,【折】后插南牌【普賢歌】表屠戶的嘲諷,【雁】后插南牌【六么令】表屠戶招魂,【普】、【雁】之間一段范進厥后蘇醒的戲,再從本套中借取板式與序位比較靈活的【攪箏琶】,由范進從低緩到高亢地漸進歌唱。這個套式于此是熨帖的,若換了戲劇內容仍然要依法重定。
因套就戲:一把幻化的雙刃劍
古人寫昆曲很注重曲牌套數(shù)的定式,從劇情發(fā)展過程看,本來曲牌A的情節(jié)可直接到曲牌C的情節(jié),但兩者之間尚有一個固定的曲牌B,于是這支B曲牌的內容有點抽象懸空。音律上曲牌B銜接得很合理,但戲劇結構上不免臃贅。
南小石調【漁燈兒】【錦漁燈】【錦上花】【錦中拍】【錦后拍】套的連貫性極強,音樂渾然若成一體,是不可調固定套式,前綴引子或【梁州新郎】,后可繼用【罵玉郎】,最后都以【尾聲】結束?!端疂G記·活捉》描寫張文遠與閻惜嬌人鬼交流時問答、懼怕、迷惑的變化過程;《爛柯山·癡夢》描寫崔氏入夢后接誥、鳳冠霞帔從穿到脫、從美夢到張木匠驚夢;《長生殿·聞樂》描寫楊玉環(huán)夢中奉引上月宮聽曲的過程。這三出劇情與此套每個曲牌都結合甚佳,且在人物排場、唱式分配上極盡所致,將本套曲的表現(xiàn)力充分發(fā)揮?!赌衔鲙洝ぢ犌佟窋⒋搡L鶯花園焚香并聽張生彈琴,【漁燈兒】兩支及另四牌均描寫琴音;《紅樓夢·聽雨》一套敘林黛玉雨天更添傷愁,前綴兩支【梁州新郎】表現(xiàn)內容大致與此套相同。兩劇都是旦角獨唱,曲詞雋逸但意思多有重復、音樂雖美卻顯繁復、套體完整但戲劇情節(jié)非常單一?!讹L箏誤·茶圓》雖然各牌動作遞進,但相鄰曲牌之間都插入了大段復雜的對白,此套的音樂一體性幾乎瓦解。
因套就戲是一把雙刃劍,當每個曲牌都有劇情和情感的支撐點時,整套曲子就是豐滿的,體現(xiàn)了套曲運用的功力和優(yōu)勢;當只是為了曲牌連套完整而強加時,戲劇的生動性頓時削弱而變得平淡冗長,該套曲運用則不甚得體。
因戲布牌:一個優(yōu)秀的設計師
昆曲作者需要具備強大的綜合能力,對劇本、文學、音樂、敷演、場面等多方諸藝均能掌控,尤能因戲布牌、曲達情意。史上最牛昆曲設計師非洪升莫屬(其友徐麟等參與審音),把曲牌套數(shù)在戲劇中運用得出神入化。
《長生殿》全劇五十折,通體曲牌無一重復,組套巧妙,根據(jù)場次結構疏密、繁簡、疾緩,演唱行當、人物性格與情緒來組牌,故而能流傳為經典折子戲的曲目較多。除前文述及《聞樂》《絮閣》《驚變》《哭像》外,另略舉數(shù)折。《定情》寫生旦宮殿相見用大石調【東風第一枝】【玉樓春】,緊接歡樂大氣的冊妃飲宴場面用【念奴嬌序】四支(現(xiàn)演出取前兩支);生旦月下同步來到西宮,用中呂宮【古輪臺】二支(現(xiàn)演出合成一支);從室外到寢宮用【余文】做轉隔;生旦密語并賜金釵鈿盒,用越調【綿搭絮】二支。此復套結構乃根據(jù)情節(jié)段落而設計,曲牌與戲情變化承轉相合?!毒茦恰罚ㄔ兑勺彙罚懝觾x得官之前獨飲酒樓、見糜思荒而慷慨悲歌,用北商調【集賢賓】套,曲調雄渾惆悵?!堵勨彙穼懱泼骰市沂裢局衅嗑八既说陌?,用南雙調【武陵花】二支與【尾聲】成套,獨唱夾白、聲調悲涼?!稄椩~》寫李龜年自述身世時用北南呂【一枝花】【梁州第七】簡套,唱述天寶興亡盛衰時用北正宮【九轉貨郎兒】套,從第九支【轉調貨郎兒】到【煞尾】寫他又回到自我現(xiàn)實。此三折套曲在明清傳奇中已不多用,此處能各自切合人物情境,便因洪升制曲之巧而復得傳唱至今。尚如《密誓》寫生旦對月細訴情懷之南商調【二郎神】套,《埋玉》寫生旦途路倉皇、馬嵬禍起、生死別離之南中呂【粉孩兒】套,都極盡妥帖之能。
昆曲曲牌組合之千變萬化,正是音律與劇情共同作用下的結果,徒有律而罔顧戲情、故事生動而音律不協(xié)俱都是失衡和片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