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的教師介紹中,知名視唱練耳專家洪月華副教授被列為目前國際作曲系各學科外有不同程度影響力的帶頭人之一。巧得很, 我母親生前也是中央音樂學院視唱練耳副教授,和洪老師關系很好,她們這一代人對事業(yè)的嚴謹與認真,讓筆者了解了視唱練耳老師的平凡與不凡。因為每個進入專業(yè)音樂院校的學生,無論學習哪個專業(yè),都必修視唱練耳課程,而且一般要從附中學到大學,但大多數音樂學子成名后提及的都是自己的主課老師,很少有人還能提起視唱練耳老師。正因為此,我一直很敬佩包括母親在內從事基礎教學的老師們,他們默默奉獻、一絲不茍的精神品質,讓我很想把他們推到大家面前。
不久前,我在學院附近見到洪月華老師和她的愛人——同為音樂學院同事、著名兒童歌曲作曲家何振京老師。兩位老教授盡管都已年過八旬,但依然精神矍鑠,十分健談,于是,我和二老相約在國慶期間去采訪。
國慶那天,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學生特意從河南趕來請教洪老師一些專業(yè)問題,當時我才知道,今年已85歲的洪老師直到去年還在帶視唱練耳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像國慶這樣的假日也沒閑著。一個采訪外的小插曲,讓我又一次從洪老師身上看到老一代教育工作者的敬業(yè)精神。
10月2 日下午,我如約叩開洪老師和何老師在音樂學院新四樓的家。新四樓建于上世紀90年代初,6年前,對生活熱情不減的老兩口為了要讓自己居住的環(huán)境更舒適愉悅,自己選材料,自己定設計,把這座老房子重新裝修。6年過去了,這個老兩口親自設計的溫暖小巢依然溫馨明亮,簡潔大氣,處處透露出兩位老人的生活情趣和藝術創(chuàng)意。
當兩位老教授微笑著坐在我面前時,盡管和他們早就熟識,但真正聊起來,我還是被很多過往不了解的事情所感動。
作曲家變成教書匠
洪月華和何振京老師都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央音樂學院最早的作曲系大學生,兩人同窗,又先后畢業(yè)留校任教。
“1949年10月,我隨北京藝術??茖W校音樂系師生赴天津,并進入新組建的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1956 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58年隨學?;剡w北京,在學校工作生活了60多年。特別值得提及的是,我擔任教學的視唱練耳和樂理課是全校各專業(yè)的基礎課程,也是入學考試的必考科目?!焙槔蠋熸告傅纴?。
“我當年的畢業(yè)作品是一首民族管弦樂曲《節(jié)慶》,由中國廣播民樂團錄制后作為電臺節(jié)目的開始曲,一直播放了兩年。記得首播時,電臺還特意采訪了我這個作曲者。”
那是1956 年,當時設在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與新中國一樣百廢待興,學院急需教學人才,畢業(yè)在即的洪老師被系里提前安排留在音樂學院附中帶視唱練耳課。而當時,在洪老師心里,去專業(yè)文工團搞創(chuàng)作,走遍祖國的萬水千山,采集各地民族民間音樂,寫出更多音樂作品才是自己學習作曲的初衷。盡管心里有些遺憾,但她還是服從分配,到本院附中工作了。
恰逢此時,前蘇聯視唱練耳專家巴拉曉夫教授應學院邀請來華舉辦專家班,帶來整套的前蘇聯視唱練耳教材。洪老師在學習中很有收獲,被安排第一個在附中開公開教學課。那時她正在附中教低班學生,具體講,就是去教那些剛剛從普通小學考入音樂專業(yè)學校附中初中部,視唱練耳一片空白的“白丁”學生,可以說毫無創(chuàng)意和激情,年輕的洪老師毫無準備,一下被推進了孩子堆,從此,苦與樂盡在其中。
濃濃師生情
當時,附中有一個規(guī)定:新生入學第一年有功課不及格就要被勸退。但很多剛進附中的孩子年齡也只有十二三歲,剛離開父母,生活還不會自理,對新的學習環(huán)境及附中正規(guī)嚴格的專業(yè)訓練和學習都有很多不適應。因此,附中的專業(yè)老師首先面對的不是教學生音樂專業(yè)問題,而是怎樣有效地組織教學,怎樣做好這一群孩子們的“家長”和“父母官”。說來也是有緣,洪老師特別喜歡孩子,很快就和學生們熟悉起來,并漸漸愛上了附中的教學工作,她課上要求嚴格,課下對待這些低年級的孩子們又像母親一樣。
青少年時期是音樂聽覺訓練最重要的時期,因此附中階段也是專業(yè)飛速發(fā)展的黃金時期。但一些學生不懂視唱練耳課的重要性,不重視這門課程的成績,而視唱練耳是集體課,學生程度不同,課程就沒法進行下去,必然會影響學生的學習成績。洪老師不忍心這些學生最后被淘汰,經常在課下不厭其煩地給孩子們補課,而且常常利用自己晚上或周末的休息時間幫助他們趕上進度。
“當時有一個弦樂專業(yè)的朝鮮族學生,漢語不熟練,課上基本聽不懂老師講課。我課下帶他到家里,彈著鋼琴一句一句帶著她唱視唱,終于使這個朝鮮族學生趕了上來。中央音樂學院校慶60周年時,一位男士向我恭敬地鞠了一大躬,說:‘洪老師記得不,您幫我補過一個學期的課,不然我這個插班生是過不了關的。這種事情太多了,做了也不記得了?!?/p>
那時,老師補課不但分文不收,對待這些遠離父母的孩子,除了教授專業(yè)外,洪老師還餓了管飯,哭了管哄,真比父母還負責。學生周末到她家里補課,臨近中午,洪老師總是心疼地把他們留在家里吃飯。一個青島來的小女生,因為父母感情不好,對她情緒影響很大,一度沒有心思繼續(xù)學習。洪老師像母親一樣關心她、開導她,幫助她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日子。
“記得一個管弦專業(yè)的小男生剛進學校時人地兩生,情緒不穩(wěn)定,在我的視唱練耳班學習跟不上,老不及格,成績直接影響到主課老師的教學進度,面臨被淘汰。我當時很著急,對這個學生說:‘我一定幫你補上課,但你必須嚴格按我的要求做,我們一起努力。結果期末時,這個學生視唱練耳成績考了70多分?!?/p>
這樣的事情,在洪老師30多年的附中教學中舉不勝舉。多少年后,當這些附中學生一個個學有所成甚至成為音樂大家時,每每有機會相聚,無不對洪老師充滿感激:“老師,您當年怎樣對待我們、教育我們的,我們現在也是怎樣對待事業(yè)和教學的!”
作為基礎學科的老師,多少年后學生仍然念念不忘,可見師生情誼之深厚!
從編纂教材到研究生培養(yǎng)
我國專業(yè)音樂院校的視唱練耳教材,建國前和建國初都承襲法國體系,上世紀50年代中期以后開始全面接受前蘇聯教學體系,直到20世紀60年代初,中央音樂學院的視唱練耳老師進行了教學改革,才開始在教學中重視和引進本土音樂資源和材料。剛開始,還只是將民族民間音樂往歐洲的十二平均律、大小調里生搬硬套。后來在不斷接觸和深入研究的過程中,才逐漸確立我國民族音樂調性的概念,教授學生通過對民間音樂和歌曲的視唱練習,比較和掌握自己民族的不同律制、地域音樂風格特點和民族民間音樂的進行關系。
對此,洪老師那一代視唱練耳專業(yè)的老前輩們付出了很多心血,他們開始編寫我國自己的視唱練耳教材,從我國民族民間音樂的民歌、器樂、說唱、戲曲中收集編寫屬于我國音樂體系的視唱曲目,從無到有,出版了一冊冊我國自己的視唱練耳教材,由此逐漸改變了西洋樂音體系多年來對視唱練耳課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
常年教低班學生,費力不討好,因為接手時學生的水平參差不齊,尤其是民樂、管樂、打擊樂專業(yè)的學生,他們進附中時多數具備學樂器的條件,但視唱練耳課基本都是“白丁”。好不容易帶出一班學生,上高中后又都交給了別人。而附中老師的業(yè)績一般多看學生的大學升學率。但洪老師教低班一教就是十幾年,文革后才開始教附中高班,教作曲理論學科的視唱練耳專業(yè)。但她硬是在教低班的過程中,總結和積累了教授視唱練耳課程的很多經驗和能力。
文革后,洪老師同時在中國音樂學院兼任視唱練耳課,盡管那時她身體不好,仍然經常帶病堅持上課?,F在很多人認為生病還要堅持上課,一定是為了那幾塊錢代課費。其實,當時的老師,包括洪老師在內,之所以帶病堅持上課完全是不愿意因為做老師的缺席而影響了學生的學習進度。
1987年,有著30余年豐富教學經驗的洪老師退休了,但很多學生依舊上門找到家里請她上課。她和自己的學生們還經常在網上交流教學問題,對待專業(yè)課題她從來都是有問必答,耐心細致,不厭其煩,被學生們昵稱為“金牌老師”。
現在就任中央民族大學藝術學院視唱練耳教研室主任的謝秀珍副教授,就是洪老師當年在附中的學生。她原是附中小提琴專業(yè)的學生,畢業(yè)分到民院后,因工作需要轉為視唱練耳老師。剛剛轉行時,教學上凡遇難處,謝秀珍就來找洪老師請教,之后更是教學互長,多有交流,成了洪家的常客。洪老師評價說她的這個學生在專業(yè)上很有想法,也很用功,如今,謝秀珍已經是國內小有名氣的視唱練耳專家了。
1998年,洪老師應邀參與編寫由中國音樂家協會主持出版的《音樂基本素養(yǎng)考級教程》,和幾位著名視唱練耳專家共同編寫這部對中國基礎音樂教育意義重大的視唱練耳全套教科書。這套教程從我國當前社會音樂教育的水平出發(fā),同時還要考慮到業(yè)余學習的現實狀況、教學能力、考級實施條件等因素,因此不等同于簡化的專業(yè)教材,整套教程以素質培養(yǎng)為主,技能鍛煉為輔,強調基礎性、實踐性、循序漸進與可操作性,特別適合業(yè)余條件下的教學與自學。由于要做到內容廣泛、構思新穎,當年編寫的難度很大,洪老師記得編寫過程中經歷了虎年春節(jié),全體編纂專家在春節(jié)期間都沒有休息。
因為這套考級教程在全國范圍的廣泛使用,洪老師也在中國音協組織下到各地“音基”師資班講課,先后授課幾十次。正巧,這時大學視唱練耳課缺少有經驗的老師,洪老師又被返聘回大學作曲系,重新走上講臺,從大學生教到研究生,她帶出了一個個視唱練耳專業(yè)的碩士畢業(yè)生。
對此,洪老師一臉淡然地笑著說:“我?guī)а芯可兇馐菍W生們把我推上去的,他們希望我繼續(xù)培養(yǎng)出更多視唱練耳的專業(yè)人才!”
一個大陸臺胞對兩岸的奉獻
“我的老家在臺北淡水,在我?guī)资甑慕虒W工作中,遇到了不少臺灣的學生。我和這些來自故鄉(xiāng)的年輕學子既是師生,又是鄉(xiāng)親和朋友,因此他們在考學和學習上遇到困難都會來找我。無論是為之介紹教師,還是請我親自幫忙補課,我都會義不容辭,盡心盡力?!?/p>
作為大陸臺胞,洪老師為促進兩岸音樂文化交流做了很多事情,很多故事非常感人,而聽她娓娓道來又是那樣自然親切。
“1977年,中央音樂學院招收了第一位臺灣籍學生。當時,海峽兩岸還處在隔絕的藩籬之中,這個學生的入學通知書都需要特批,因此入學后和大陸同學一起住集體宿舍也不大方便。那時,我家住在學校的筒子樓宿舍,我們夫妻住一間,母親和女兒住一間。為了解決這位臺生的住宿問題,我在女兒和母親的床之間加了一個折疊床,幫助學校解決了燃眉之急。不久之后,學院終于解決了她的住宿問題。這個學生就讀期間十分勤奮,畢業(yè)后在海外發(fā)展音樂事業(yè)頗有成就。我們一直保持聯系,她母親過世后,她就把我家當成了娘家。
“1989年,一名來自高雄的女孩準備來學院學習二胡。當時學校短期內無法安排她的住宿,這個女孩自然又住進了我家。那時,我家的條件已稍有改善,房子雖小,卻有3個獨立房間,我們夫妻住一間,我母親住一間,還有一間7平方米的小屋,由于女兒出國,恰好可以給她住。就這樣,我家又多了一個‘女兒。那些日子,我們吃住在一起,生活忙碌而開心。有一天,我母親突發(fā)腦血栓,她正好看到救護車開進學院,便下意識地跑回家,及時地陪我們一起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母親住院期間,她還經常抽時間到醫(yī)院陪床,幫助我們夫妻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日日夜夜。當時,她還是個不到20歲的女孩?!?/p>
當年,先后有兩位臺灣女生被洪老師主動安排到自己家中居住,為學校排憂解難。為了給這些遠離家鄉(xiāng)的孩子家的感覺,洪老師還經常下廚,她做的北方肉餅和小米粥被臺灣學生贊不絕口。這些臺灣學生以前和洪老師素不相識,而今卻如同親人般留在洪老師的記憶里,那份綿延溫暖的情誼至今未斷。
“由于兩岸入學考試的制度不同,不少來自島內的年輕學生往往對中央音樂學院入學考試的要求不甚了解。作為臺胞鄉(xiāng)親的我,就結合每個學生的自身條件給予建議。記得一位臺灣學生準備報考學院打擊樂專業(yè),但感到對專業(yè)考試準備不足。我很想幫他,了解到這位學生曾學過揚琴,于是建議他改考民樂系,并幫他安排專業(yè)老師進行考前輔導。經過努力,他如愿以償地考進了音樂學院學習揚琴,同時又選修了打擊樂作為第二專業(yè)。4年后,他邀請我和老伴參加畢業(yè)音樂會,演出中,他同時展示了揚琴和打擊樂兩個專業(yè)的演奏水平,讓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p>
幾十年里,經洪老師輔導基礎課的臺灣學生有20多位,當中大多數人都如愿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如今他們又在各自的專業(yè)上取得了可喜的成績。每逢佳節(jié),這些臺灣學生都會寄來賀卡、打來電話,問候洪老師及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