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距路遙去世已經(jīng)24年,人們還在熱烈地談?wù)撍淖髌罚诖宋覀兩钌畹貞涯钏?/p>
路遙(1949年12月3日~1992年11月17日),中國當(dāng)代作家,生于陜北清澗縣一個世代農(nóng)民家庭,其代表作《平凡的世界》以恢宏的氣勢和史詩般的品格,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改革時代中國城鄉(xiāng)的社會生活和人們思想情感的巨大變遷,該作品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xué)獎。路遙后因肝病早逝,年僅42歲。
時間真快,路遙已經(jīng)去世十五年了。十五年里我常常想起他。
想起在延川的一個山頭上,他指著山下的縣城說:“當(dāng)年我穿著件破棉襖,但我在這里翻江倒海過,你信不!”我當(dāng)然信的,我聽說過他還是少年的一些事。他把一塊石頭使勁向溝里扔去,溝畔里一群鳥便轟然而起。想起在省作協(xié)換屆時,票一投完,他在廁所里給我說:“好得很,咱要的就是咱倆的票比他們多!”他然后把尿尿得很高。想起他拉我去他家吃燴面片,他削土豆皮很狠,說:“我弄長篇呀,你給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關(guān)!”想起他從陜北寫作回來,人瘦了一圈兒,我問寫作咋樣,他說:“這回吃了大苦咧,稿子一寫完,我要抽好煙哩!”想起《平凡的世界》出版后一段時間受到的冷落,他給我說:“狗日的,一滿都不懂文學(xué)!”想起獲獎回來,我向他祝賀,他說:“你猜我在臺上想啥的?”我說:“想啥哩?”他說:“我把他們都踩在腳下了!”想起他幾次要我調(diào)到省作協(xié)去,而我一直沒去,當(dāng)又到換屆的時候,正是我在單位不順心,在街上碰著他去購置呢絨大衣,我說了想去作協(xié)的想法,他卻說:“西安那地盤你要給咱守住??!”想想他受整時,我去看他,他說:“要整倒我的人還沒有生下哩!”我生病住了院,他帶著好煙來看我,說:“該歇一歇了,你寫那么多,還讓別人活不活?!”想起他的虎背熊腰,想起他坐在省作協(xié)大院里那個破藤椅打盹的樣子,想起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說:“這個病房好吧?省委常委會開了會讓我住進(jìn)來的?!毕肫鹚觳恍辛?,我又去醫(yī)院看他,他說:“等我出院了,你和我到陜北去,尋個山圪嶗住下,咱一邊放羊一邊養(yǎng)身子?!?/p>
他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干渴的路上。
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閱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
陜西的作家每每聚在一起,免不了發(fā)感慨:如果路遙還活著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這誰也說不準(zhǔn)。但肯定的是他會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會干出許多令人佩服又咋舌的事來。
他是一個強(qiáng)人。強(qiáng)人的身上有比一般人優(yōu)秀之處,也有不被一般人理解之處。他大氣,也霸道;他痛快豪爽,也使勁用狠;他讓你尊敬,也讓你畏懼;他關(guān)心別人,卻隱瞞自己的病情;他剛強(qiáng)自負(fù)不能容忍居于人后,但兒女情長感情脆弱內(nèi)心寂寞。
有人說路遙是累死的,證據(jù)是他寫過《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書。但路遙不是累死的,他晝伏夜出,是職業(yè)的習(xí)慣,也是一頭猛獸的秉性。有人說路遙是窮死的,因為他死時還欠人萬元,但那個年代大家都窮呀!而路遙在陜西作家里一直抽高檔煙,喝咖啡,為給女兒吃西餐曾滿城跑遍。
扼殺他的是遺傳基因。在他死后,他的四個弟弟都患上了與他同樣的肝硬化腹水病,而且又在幾乎相同的年齡段,已去世了兩個,另兩個現(xiàn)正病得厲害。這是一個悲苦的家族!一個瓷杯和一個木杯一做出來就決定了它的壽命長短,但也就在這種基因的命運下,路遙暫短的人生是光彩的,他是以人格和文格的奇特魅力而長壽的。
在陜西,有兩個人會長久,那就是石魯和路遙。
(本文寫于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