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讀肯定要進入文本的內部,傾聽文本語言非常的細微的聲響。但是,由于文本的意蘊隱藏得很深,有時僅從“這一篇”中無法發(fā)掘更加豐富、更有價值的意義,這時就需要我們放開視野,本著基于文本、超越文本而又不偏離文本的原則,嘗試在“這一篇”的基礎上進行橫向延伸與縱向拓展,進行互文性文本解讀。
那么,到底有哪些“文本”與主文本構成互文本?一般而言,這里的互文本可以是其他前人的文學作品,也可以是主文本作者的其他文學作品,還可以是其他文學遺產,甚至是具有文化意義的社會歷史文本。下面從中學文本解讀的實際要求出發(fā),梳理出互文本幾種常見的類型。
一、同類文本
互文本來自同類文本的最多。此處的同類,既指情節(jié)、結構等形式方面的同類,也包括主題、語言風格等內容的同類。為了更深入準確地把握主文本的主題和特性,我們就可以借助與主文本在某一方面存在相似或同一的互文本來和主文本進行比對,參照,從中發(fā)現差異性,捕捉文本意義生長點,挖掘文本深層意義。
同類文本能與主文本提供比較的參照,讓文本解讀更加通暢而到位。這里,以孫紹振教授解讀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為例:
首先,《沁園春·雪》中的“雪”和《卜算子·詠梅》中的“冰”,在意象的情感價值上是不一樣的。《卜算子·詠梅》中的“冰”,是一種逆境嚴酷環(huán)境的象征,與花枝的俏麗是對立的,而爛漫山花的想象,是戰(zhàn)勝了嚴酷冰雪的預期?!肚邎@春·雪》中的“雪”是不是這樣的呢?從最初幾行詩句來看,好像格調相近:“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其中的“封”字,至少給人某種貶義,但是,下面“萬里雪飄”的“飄”字,則似乎并沒有在貶義上延伸下去。“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辟H義顯然在淡化,壯美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是很奇特的。嚴酷的冰封作為一種逆境的意象,與對嚴寒抗爭的情致聯(lián)系在一起,早在唐詩中就有了杰出的經典,比如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边吶娙税褔揽岬淖匀粭l件當作一種美好情感的寄托,詩人感情豪邁,變酷寒為美?!皩④娊枪坏每兀甲o鐵衣冷難著”,冰雪畢竟是與苦、寒聯(lián)系在一起的??墒窃诿珴蓶|的《沁園春·雪》里,冰雪卻沒有寒的感覺,也沒有苦的感覺。冰封和雪飄,本身就是美的。
孫紹振教授的解讀,巧妙借用同類文本:既有作者的《卜算子·詠梅》,又有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這樣進行互文性解讀,就能夠準確把握住毛澤東《沁園春·雪》所表現的追求嚴酷美感的獨特美學意蘊。
二、刪節(jié)文本
編者根據教學的需要,常常對選入教材的文本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因此編入教材的文本和作者文本常常有出入,有的“動手術”不多,影響不大,但如果刪去的是一些關鍵部分,對文本的解讀可能就會帶來的結果。這時,就需要把刪節(jié)文本作為解讀主文本的互文本。例如,法國著名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名篇《我的叔叔于勒》,在選作課本時,就刪去了開頭和結尾兩個部分。
開頭部分是:“一個白胡子窮老頭向我們乞討小錢,我的同伴約瑟夫·達佛朗司竟給了他5法郎的一個銀幣。我覺得很奇怪,他于是對我說:這個窮漢使我回想起一樁故事,這故事我一直記著不忘的,我這就講給您聽。事情是這樣的。”
結尾部分是:“此后我再有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弟弟。以后您還會看見我有時候要拿一個5法郎的銀幣給要飯的,其緣故就在此?!?/p>
如果對這個文本進行互文性解讀,再結合小說中約瑟夫給于勒十個銅子的小費,心中的默念等細節(jié)描寫,因而可以概括出“同情說”的主旨:小說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下層人物——于勒被整個社會遺棄的悲慘命運的描述,寄予了作者最深切的同情和憐憫。而這樣的互文性解讀,可能比“金錢關系說”更接近作者文本的本義。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文本就是節(jié)選部分。這時,原來的“部分”成了主文本,而原來的“主體”反而構成了互文本。例如,解讀沈從文的《云南的歌會》,一般會側重于云南歌會三種不同場景的民歌對唱,感受其中趣味盎然、生動豐富的民風民俗。其實,《云南的歌會》節(jié)錄于沈從文散文集《新景與舊誼》中的《過節(jié)與觀燈》,該篇分三個部分,《云南的歌會》又是《記憶中的云南跑馬節(jié)》的一段。按照王榮生教授的理解,《云南的歌會》一文應在沈從文于1963年回憶云南過節(jié)的文本體式上展開。聚會很熱鬧,跑馬賽馬是其重頭戲運動,但沈從文卻對其并不感興趣,反倒對歌會的對歌情有獨鐘。原因就在于歌會的對歌,唱出了人們對生命的頌歌,這種激情表演,成為跑馬節(jié)上最精彩的活動。再聯(lián)系作者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當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之年,人的生命在天災人禍面前脆弱不堪。因此,沈從文選取跑馬節(jié)上獨具意味的歌會對歌作為重點,言此意彼,寓含生命的哲學,“生命的頌歌”才是節(jié)選部分《云南的歌會》的主旨。
三、原型文本
不少文本雖然在表達、結構等方面存在不同,但卻有著共同的原型,從而構成原型互文性,它一般存在于敘事性文本當中。一方面,由于原型本身的限制,而使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文本解讀的空間相對穩(wěn)定;另一方面,由于作者主觀取向的不同而使文本呈現不同的面目和版本,從而使其豐富多彩而寓意十足。例如,蒲松齡的《范進中舉》中最核心、最吸引人的情節(jié)是胡屠戶打一巴掌治范進的瘋病。其實,這個故事并不是蒲松齡的首創(chuàng)。清人劉獻廷在《廣陽雜記》記有這樣一個故事:
子孺言:“明末高郵有袁體庵者,神醫(yī)也。有舉子舉于鄉(xiāng),喜極發(fā)狂,笑不止。求體庵診之。驚日:‘疾不可為矣!不以旬數矣!子宜亟歸,遲恐不及也。若道過鎮(zhèn)江,必更求何氏診之。遂以一書寄何。其人至鎮(zhèn)江而疾已愈,以書致何。何以書示其人。曰:某公喜極而狂。喜則心竅開張而不可復合,非藥石之所能治也。故動以危苦之心,懼之以死,令其憂愁抑郁,則心竅閉。至鎮(zhèn)江當已愈矣。其人見之,北面再拜而去?!庇酰∫嗌褚?。
原來,范進中舉喜極而瘋的事脫胎于這個故事。如果二者進行互文性解讀,就會發(fā)現科舉時代因中舉而發(fā)瘋的事情絕非僅有,而是時有發(fā)生,并在儒林中作為趣聞到處流傳,此其一;其二,原型文本表達的重點是突出袁體庵醫(yī)術之神,而到了吳敬梓這里,“瘋病”相同,但治病的方法卻變成了“狠狠打他一個嘴巴”。蒲松齡對封建科舉制度有深刻的體驗和認識,情郁于中自然發(fā)之于外,于是,他在原型文本基礎上,巧妙改編,借這個看似荒誕的療法來表達自己強烈的情感傾向,那就是對戕害人、異化人的科舉制度深惡痛疾。
四、闡釋文本
文本解讀就是分析,而分析就是揭示問題和矛盾。不少文本的問題和矛盾需要尋找相關文本來作合理闡釋,這時,闡釋文本就構成了互文本。例如,《愚公移山》中有這樣一個為人所忽視、也令人費解的細節(jié):“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為什么操蛇之神“懼其不已”,而帝則“感其誠”呢?也就是說,同樣是神,在對愚公的態(tài)度上為何呈現出如此大的差異?
對此,東晉玄學家張湛這樣注釋:
“《山海經》云:‘山海神皆執(zhí)蛇”,“必其不已則山會平矣。世咸知積少可以高大,而不悟損多可以至少。夫九層起于累土,高岸遂為幽谷。茍功無廢舍,不期朝夕,則無微而不積,無大而不虧矣。今砥礪之,與刀劍相磨不已,則知其將盡二物。如此,則丘壑消盈,無所致疑。若以大小遲速為惑者,未能推類也”。
原來,操蛇之神就是山海之神,他們“懼其不已”,就是怕愚公如此堅持下去會改變原有的山海形貌,無山,山神居何處?無海,海神司何海?因此,帝命“夸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如此一來,單就文本本身所傳達的信息看,只強調“愚公精神”的觀點是一種不全面的理解,忽視了文本隱含著的多重信息、意義的表達。而通過張湛的闡釋文本進行互文性解讀,還可以讀出這則寓言寓含保護自身居住環(huán)境生態(tài)的意義。
利用互文性文本解讀,得出的意義我們稱之為文本的“互文性意義”,互文性意義并不完全就是文本本身的意義,從這個層面上講,互文性文本解讀利用構成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差異關系,符號與符號之間的差異性,造成了文本的意義延宕,消解了文本的意義中心,讓文本充滿了復義。因此,互文性理論,使我們的文本解讀有了新的解讀視角和更多的支撐與依傍,也為我們多元解讀文本指明了新的方向與思路。
張斗和,教研員,現居安徽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