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炳
1
小桌敞在院子里,在盤子與盤子之間,壘上最后一碟,主人終于坐到桌邊來。
油炸核桃仁。油炸南瓜籽仁。你盯著兩道菜呆看,似乎想起了什么,主人笑盈盈端起那碗米飯,沒忙得扒上一口,筷頭卻指向那盆湯色黃爽爽的煮雞——
自己養(yǎng)的。多吃點!今天怕是餓著你們了。
下午兩點鐘,確實餓了。如今吃飯容易,吃頓生態(tài)的飯不容易,為這頓午飯,你們跟著主人的妹妹一家從縣城驅(qū)車兩小時,還好大部分是高速路,就到她家這一兩里路才顛簸些。
比起饑餓,更讓你們不安的是,主人,連同主人 60多歲的姐姐,80多歲的老母都一直等著,陪你們餓到這時候。
吃吃吃,都是自己家的!主人殷勤勸菜。桌上菜肴堆滿,干巴、臘肉、果仁、雞蛋、洋芋、
青菜、南瓜……每一樣都來歷清楚,就連桌上擺不了而移到一把靠椅上的那盆湯,里面的腌菜都是主人親自到田地里找來的野菜制成的,換個地方,你不但吃不著,恐怕都想不到——這誘人的酸,昨晚你們已經(jīng)在她妹妹家事先享受過了。
從選料到做工,從手藝到勤勞,每嘗一樣你們就嘖嘖稱贊。主人很開心,常年日曬雨淋,染她的臉成絳紫,而歲月又開墾出一丘丘皺紋,此刻,卻到處鼓蕩笑靨的春風(fēng):主人也是 50開外的人了。
2
油炸核桃仁。你夾了一塊在嘴里,你老盯著那兩道菜呆看,你想起了什么。小時候,為貸款,你父親給信用社主任送禮,不是專門托人從什么地方弄回好幾箱核桃仁嗎?最后留下一箱,平常舍不得吃,家中來客了,就像這樣,油炸出來供人下酒,一瓣一瓣,完整飽滿,按說平常吃核桃,用鉗子,或者門軸一夾,難免變零碎,而這種成箱成箱的完整,估計壓根就沒長過殼,要是長了殼,就只能怪機器太特殊、人手太靈巧,不然,就是小心夾開了,壞的全不要,高淘汰率剩下的精華……你嘗了嘗,真香,就是過去那味道。你沒問,一小碟,就是手工夾,在主人這雙勤快靈巧的手上,也正常。
油炸南瓜籽仁。你拈起一顆放嘴里,你老盯著看它。你想,滿滿一大碗,粒粒完整、飽滿,南瓜籽粒扁而小,皮綿而薄,要不事先炒熟的話,剝起來還很滑。炒熟了剝都麻煩,何況這個要油炸,肯定是生剝了,機器大約無能為力,人剝——你忍不住問了主人,怎么會有賣這個的,貴不貴?
自己家的瓜,自己剝啊。
不可能吧?這么一大碗,要多少時間!你好耐心,好有閑心!
你們一起驚叫起來。主人微微一笑,平靜得很。
這算什么!我們哪個親戚家沒有收到這樣的
幾大包?她妹妹接過話頭,張開手比劃了一下,
隨即垂下眼,低頭小聲道:吃都不忍心吃……
這么多,怎么剝啊。
主人爽朗笑道:嘗嘗,嘗嘗,家里剝出來的多得是!——剔除瓜瓤,揀出來,用水淘一下曬干,瓜太多了,瓜籽更多,一般炒了吃不好吃,不習(xí)慣,我就喜歡自己剝出來,炸了做菜。
主人筷子一指你們靠著的小賣部:你們想,不干活時我都在守這個小賣部,礦場搬了,工人撤了,只剩下幾家苗族了,人不多,東西賣不了多少,一天 20塊到頂了。一個人怎么熬過這多時間?尤其到晚上,更難過,睡不著都起來剝,手頭不找樣事磨著,日子都不知道怎樣過……
你盯著那碗瓜籽仁,心中突然涌起多年前讀過的《百年孤獨》里的兩個情節(jié):那個躲在暗房里的上校,日復(fù)一日鑄造小金魚;那個老處女,一輩子重復(fù)做著她的壽衣,做了拆拆了做。你不知道你的思維,為什么會在這時扯來這些。
你還認(rèn)真打量了一下她家的布局:路邊一扇大門洞開,幾間樸素的平房組成四方形,一關(guān)門就是個小天井。角落有幾棵樹,幾株老仙人掌,一些花草,到處收拾得整整潔潔,廚房、居所,正中就成小賣部:上個世紀(jì) 80年代鄉(xiāng)村常見的樣式,當(dāng)頭兩只玻璃柜臺,內(nèi)擺一個高高的木架,煙酒糖茶,各類副食品擺滿。
不容易不容易,帶你來的老張感嘆:你這樣就是太辛苦了!
忙慣了,不累,你叫我閑還真閑不住,吃完飯,我?guī)銈冊偃タ纯次业牟说?,我的養(yǎng)殖場。
3
酒足飯飽。女人們搶著收碗洗涮,你們男人還是坐在桌邊,抽煙、喝茶、閑聊,你們的小孩子在院子里游戲打鬧。
手中活計被搶,主人只好擦擦手站一旁,忽然又像想起什么,進(jìn)入里屋。
主人端出一個大搪瓷缸,又折回廚房拿出些筷子、勺子,邊走邊招呼:娃娃們,吃麥芽糖了!
搪瓷缸就在你面前。你看到那些金色稠狀的什物,那么熟悉,就是你小時候最向往的那種模樣。你想起你大爹家當(dāng)年熬糖,屋前屋后曬麥芽發(fā)出的那種味道。提起那些工序,你有點不敢想了,但忍不住還是試著問:這個也是——
嗯,自己熬的。
我的天!你怎么熬?
大麥先用水泡,捂出芽來,曬干、磨粉;還有碎米,泡一泡,合到一起煮,糖分就引出來了;再用紗布一過濾,留下汁水,放在鍋里煮,一直煮,攪動,水蒸發(fā)得差不多,就成這樣,你們吃一點,比市面上的那些糖好,吃多也不會壞事,有助消化……這東西,好吃,就是麻煩,特別費燒柴,那些苗族人給我送來幾大堆柴,全燒光了,就熬得這小點,管它了,還是趁記心還好自己做一做,再過些年老了,想吃,怕都記不起來怎么做啦。
你說,當(dāng)然費柴了,過去我大爹家熬一鍋,從早到晚,煤炭風(fēng)箱不斷呢。在場的人中,除了她,恐怕只有你心里最清楚熬出這一小缸糖來所意味著的工夫,你想著手臂都酸起來——
每當(dāng)?shù)侥愦蟮?,接過你堂哥那把比你高的大木槳,就像船槳,劃船似的在鍋里攪幾下,好吃力,你堂哥要上個廁所,都要千叮嚀萬囑咐代他攪好,不要停,煮了半天,這一會要攪得不勻,很容易巴鍋,糊了的話,損失可就大了。你攪啊攪,手臂酸脹,不敢停,你堂哥老不來,你等啊等,那個時間好難熬……
你告訴主人,這個再熬稠一點,摜一下,就是白糖了,也就是街上偶爾會有賣的那種丁丁糖。
真的嗎?不會吧?
她居然沒搞懂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你說,熬好的稠糖倒盆里,冷卻到人手可拿的時候,倒出來附在一根木棒上,另一頭是木砧子,掛上,兩邊一拉,扯得老遠(yuǎn),再甩回去繼續(xù)拉,一般要手力大的壯漢才能做這種事,一拉一扯一摜,反復(fù)動作,直到糖體完全膨開,就變白了,體積也是原來的若干倍,像你熬的這樣純度,一般還舍不得吃的。
你說過后,她明白了:哦,那就應(yīng)該是你講的這種。
孩子們很興奮,吃了一些,另一些抹得滿嘴滿手滿身都是,還用手扯著大笑:我們長胡子了!
你沖過去狠狠訓(xùn)斥了一頓,要吃就吃,絕對不能浪費,你們知道要熬出來多費事嗎!
4
收洗結(jié)束。你們一行跟在主人身后,出了門,路崎嶇不平,石頭一個個圓鼓鼓裸露在外,陽光下極為刺眼。
你們上坡、下坡、過溝、跳坎,田埂上走得搖搖晃晃,終于見到幾大墑菜地。主人告訴你們?nèi)撬_的荒,人吃牲口吃,吃不完的全爛在地里,主人跳下去就拔蘿卜,塞給你們,說是水果蘿卜,解渴;你們扭掉的葉子,卻被她揀起來,一大抱,抱在懷中。
你們繼續(xù)跳溝、拐角,一排排青磚樓房,有些被雨水刷出白線,有的長出青苔,周圍有好多高大的柏樹,一片陰涼;大鐵門、鐵鏈、鐵索都是銹跡斑斑,主人告訴你們這是曾經(jīng)的職工宿舍,當(dāng)年廠子效益好的時候,這里人最熱鬧,像個集市。主人掏出鑰匙打開,院子被幾個大網(wǎng)分割開來,人未走進(jìn),就聽見雞啊鴨啊鵝啊,全都警覺叫喚起來。
主人放下那抱菜葉,走到一棵古柏樹下,一個掉了瓷的舊口缸里,抓起一把把包谷麥子撒出去,那些家禽便歡喜得咯咯直叫,邁開碎步奔忙爭吵起來。主人翻過網(wǎng)去,貓身在每個窩口探望,不一會,就揀出一衣兜蛋來,有幾種顏色,她告訴你們,午飯你們吃下去的是來自哪種雞種。
主人帶你們一樓一樓參觀,爬上爬下,房門推開,一間間堆滿憨頭憨腦的洋芋,一間間全是黃燦燦的包谷。都是苗族人給我的!主人得意地說。
不要錢嗎?不要。她們幫我弄好,搬來,有時我也給她們點她們沒有的東西。住久了,人太熟了,包括這幾棟宿舍樓,人家都給我,隨便用,又不收什么租金。你說讓我住縣城那些小區(qū),我怎么適應(yīng)?
孩子們突然齊聲大叫起來,帶點驚恐。原來她們無意間推開一間房門,在鋪滿包谷葉的房間,與幾十只驚慌失措的兔子撞到一起。
主人趕緊過去招呼,折去拿了一些菜葉,邊走邊扭,一間間進(jìn)去看了看。兔子回窩,掩上門,主人指著一聯(lián)排房間:這些,全養(yǎng)兔子……
5
依依不舍,但確實該走了。主人一家站在坡頭路邊,一直向你們揮手。她們的背后,是層層屋頂,屋頂背后是樹,是天云,天云下邊,是到處坍塌的山體。
你們顛顛簸簸,轉(zhuǎn)了半天,路邊殘留的標(biāo)語、地名告訴你們,這是一處廢棄了的礦區(qū)。
你們在車上一言不發(fā)。許久,開車的老張才嘆出一口氣。主人是他遠(yuǎn)房的表妹,多年不見,情況都是通過親戚間的電話傳播的:小莉真不容易呀,這么苦,還沒有從那個陰影中走出來……
你暗驚,問是何事?
以前一家就在這里做生意,男的在過礦廠,得肺癌,照顧了好多年,前年不在了。兒子在外邊??h城多好的套房,不住,一個人搬回這種沒有人來的鬼地方。怕她想不開,她媽、她姐,老成這樣了,都搬來和她住,陪她講講話啊。家里人不在了,人就沒個寄托。你看她一個人做這么多事,心里太苦了!
你想到午飯桌上的那些菜,那缸糖,尤其那一碗南瓜籽仁,一顆顆籽仁好像黑夜里失眠的一雙雙眼睛:煎迫,無望……
你捂住胸口,你感覺,突然有些不是痛的痛 ——你以為,你們吃的都是菜?。?/p>
責(zé)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