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
文學編輯的職業(yè)病之一,是跟狗仔隊一樣喜歡到處找好作家。有一陣子我想找?guī)讉€擅長軍旅題材的好作家,就在各種報刊上亂翻,掘地三尺的結(jié)果是,我不敢肯定發(fā)現(xiàn)的作家是否就是好作家,但我確信,發(fā)現(xiàn)的一個一直在追蹤和評論軍旅文學的批評家肯定是個好批評家。該批評家至今已經(jīng)連續(xù)七年在《文藝報》上作軍旅文學的年度綜述,高屋建瓴,條分縷析;此外,他還出入諸多評介軍旅文學的專欄,思慮和文風尖銳清朗,從容雅正。毫無疑問,那是很長一段時間里,直到現(xiàn)在,軍旅文學批評里最重要的聲音之一。這個批評家叫傅逸塵?!耙荨弊趾苣贻p,但“塵”字聽上去白發(fā)蒼蒼,讓我肅然起敬,文章寫得又好,我想這肯定是個老同志。接著繼續(xù)感嘆,該老同志身體真好,寫作如此勤奮。
某一日,去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附近跟朋友聚會,朋友指著一個面如冠玉的小伙子向我介紹:這是批評家傅逸塵,軍藝文學系的研究生。我不擅交際,但體面上的事勉強也能應(yīng)付,那天有點失態(tài)了——我忘了見陌生人之前總要提醒自己說的久仰、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堂皇話,脫口的話是:你多大了?幸虧傅逸塵是個男的(這一點我沒猜錯),要是位女士,態(tài)就失大了。逸塵是1983年生人。那時候我還習慣于虛榮地自認是個小年輕,作家里的年輕作家,而隔著幾盤湘菜的飯桌對面,一個“老批評家”用小我五歲的右手向我舉起了啤酒杯:徐哥,敬你。
從此算認識了逸塵。我家離軍藝很近,不下道的一條直路,兩根煙時間就能溜達過去;共同的朋友來了,或者閑了聚在一塊兒聊聊,你來我往,跟逸塵就熟了。逸塵不喧囂,也沒有早慧與少年得志者的驕矜,有話說的時候說話,沒話說的時候安靜地看和聽,是我喜歡的朋友的類型,所以也愿意以文學和朋友的名義經(jīng)常聚聚。談得來的文學圈朋友聚會,只要聊文學一認起了真,就很性情,多半在飯桌上就得搞分裂,對一句話的理解上產(chǎn)生分歧,額頭上也會暴跳起青筋,最后都要拿酒來解決,坐不穩(wěn)的算輸。這種時候我和逸塵通常都是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惟文學觀點相近,還因為我們倆酒量都差強人意,同屬弱勢群體;他比我好一點,但似乎還是愿意墮落到與我為伍。于是,別人把酒舌戰(zhàn),我們倆裝模作樣地轉(zhuǎn)著空酒杯,在一邊和氣生財?shù)卣f我們的文學。
逸塵是那種談?wù)撈疖娐梦膶W就要縱橫捭闔的評論家。我拜讀過當下很多著名批評家的年度文學觀察和綜述,于小說、散文、詩歌、評論、非虛構(gòu)皆能言而總之、總而言之、綱舉目張、入木三分,于中國當代文學的諸多邊角都能在細節(jié)和結(jié)論兩個層面上很好地落實,但常常省略乃至忽視了軍旅文學這一領(lǐng)域——毋庸諱言,對他們來說,這一塊的確是盲區(qū)。我也基本認同,中國當下的軍旅文學距離我們的期待尚有不小的距離,但若能在當代文學的整體框架下考察和深入軍旅這一塊,對軍旅文學的提升必定有重大的引領(lǐng)作用。遺憾的是,這樣的文章極少。而逸塵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近兩年,他接連出版了《敘事的嬗變——新世紀軍旅小說的寫作倫理》《英雄話語的涅槃——21世紀初年軍旅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兩部專著,在新世紀以來的軍旅文學研究領(lǐng)域可謂獨樹一幟、成果顯著,建構(gòu)起了一種帶有個性風格的批評話語體系。
傅逸塵評論軍旅文學極少就事論事,而是將軍旅文學置于整個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坐標中來考察。從一個作家的角度,我更信任這樣一些批評家——當他們在評論當下的某一部作品時,我能看見他們文章和鑒賞力背后聳立著一個巨大的文學史背景,他的頭腦里能夠在第一時間浮現(xiàn)出一個與該作品相關(guān)的作品序列:過去的、當下的、國內(nèi)的、國外的,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你不知道它的來龍,你也就很難明白它的去脈;你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你就不會很好地明白它是誰。就我的閱讀,逸塵是知道他所論及的每一部重要軍旅題材作品的前生今世的,所以,他可以大筆一揮,果斷地予以定位。
也正因為他能在當代文學的縱坐標和世界文學的橫坐標構(gòu)成的宏大坐標系中檢閱作品,他對當下軍旅文學的要求就近于苛刻。由此,他的結(jié)論可能就會讓很多人不舒服。比如,他對當下軍旅文學的批評有三條:生活質(zhì)地稀薄;思想深度不足;文學性弱化。以我對軍旅文學狹隘的閱讀,深以為然。就這一點,我和逸塵交流過。他是現(xiàn)役軍官,其實就算跟文學八竿子打不著,他也希望軍旅文學能跟想象中的軍人一樣過硬。但他得實話實說,而苛刻是必須的:愛之深,責之切,如果你不能見賢思齊,如果你不能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理解軍旅文學,如果你不能以經(jīng)典的標準上來衡量當下的創(chuàng)作,我們的軍旅文學永遠只會是半瓶醋,習慣于自得意滿、自娛自樂。這是真正敬業(yè)的專業(yè)態(tài)度。所以,每一個年度綜述之后,面對報紙上遼闊的一整版文字,逸塵就開始了新一年的斜上三十度的焦慮。
這個度數(shù)是他的表情:眉頭稍皺,兩眼發(fā)直,目光斜上三十度不知看到了哪里。好像發(fā)呆、走神、酒喝不動了也是這相同度數(shù)。也許因為不勝焦慮,偶爾會聽他放出狠話:這批評真沒勁,都不想搞了。反倒說狠話的時候,滿臉平和,不像個搞批評的。面相上看,逸塵確實不像個搞評論的,細皮嫩肉比江南人還江南人,倒是文風泄了底,他的忠直雅正,他的對要害問題下得了狠手,他對“正能量”價值的確認,對純正現(xiàn)實主義的持守與強調(diào),確有北人之風——實話實說,比他的長相與軍人的身份以及和凌厲之論斷間的反差還要讓我驚訝的是:他還這么年輕,就在文學和價值觀上如此中正與堅定。我仿佛在一張娃娃臉上看見了滄桑。他的理論和批評文章零散讀過不少,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評論大著《重建英雄敘事》也曾集中學習一過,這印象大抵不會太離譜。
中正與堅定當然不是壞事,但年紀輕輕就過早穩(wěn)定,總讓我疑心會錯過一些可能性。年輕是犯錯誤的好時候,而犯錯誤往往是開拓疆域與可能性的前提。我倒是希望能在逸塵的文章里看到更多的對文學和對世界的任性的、個人化的理解,哪怕觀點亟需商榷,也無妨,誰讓咱年輕呢。后來看到他的一部長篇紀實文學《遠航記》,寫他跟隨遠洋航天測量船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長達一百四十天的航行歷程。在記敘科技人員的工作之外,逸塵深入、坦蕩地記錄了荒涼的大洋中的孤寂,以及對孤寂和生命的體認和思辨。這一部分極為個人化的文字轟然作響,文采飛揚,我得說它深深地打動了我;其間思想和情感的豐富、獨特與彈性,讓我看見了另一個傅逸塵,他必定能給作為評論家的傅逸塵帶來更多的可能性。于是,作為朋友和兄長,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