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娜
“是灰色的,嗯,灰白灰白的,腿很長,又細(xì)又長?!蔽野迅觳仓忤圃谫Z許的左肩上,他身子朝右側(cè)一下,右手繼續(xù)抓著鼠標(biāo)點啊點?!拔梗懵牭?jīng)]有?。俊泵看味际沁@樣,我都懷疑賈許的腦袋是不是從電腦里長出來的,或者根本就是與電腦一體的,只不過是一個外掛的突起物。“我小時候真的見過,一大群一大群,灰鶴?應(yīng)該就是鶴吧?!蔽沂种獬率箘?,“喂,你聽到?jīng)]有???我昨晚又夢見那種灰白色的大鳥,模模糊糊的,有點像我小時候見過的那種灰鶴。”賈許似答非答地“嗯”了一聲,左手反過來拍拍我的胳膊,臉也不轉(zhuǎn),眼珠快要跳進(jìn)屏蔽里去了。我瞅一眼,又是一大堆看不懂的編程符號,據(jù)說是正在開發(fā)一款新的智能游戲。對于電子游戲我基本是個文盲,可能連三歲小孩兒都可以徒手打敗我;我根本也不覺得那些虛擬的打打殺殺有什么好玩的,至于一大堆成人都打了雞血似的熬到通宵凌晨么。賈許對我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你說的那些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jì)的老黃歷了,誰還徒手啊裝備的打來打去啊?,F(xiàn)在的游戲開發(fā)都是人工智能,你可以按你的意念在游戲里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構(gòu)造出一套嶄新、完整的生活,還可以給你的主人公塑造全新的世界觀和價值觀?!?/p>
現(xiàn)實已經(jīng)如此乏味了,誰還稀罕去建設(shè)一個新的虛擬世界呢,創(chuàng)造一個比自己三觀還混亂的角色又有什么意義。下樓往車道右手走大概五十米就是一家咖啡吧,是吳菲菲開的,最大也是唯一的股東是她老公??Х劝衫锩刻旎问巵砘问幦サ目腿藥缀醵际切^(qū)里的居民,即使叫不出名字,每張臉差不多也都寫著樓房號呢。那個愛穿條紋上衣的胖子是A區(qū)八棟的,傍晚經(jīng)常站在八棟樓底下費力掏信箱鑰匙;每天都把眼線畫得很夸張、戴彩色發(fā)箍的那個女郎住在B區(qū),我猜想她也是小區(qū)對面美容美甲店的???;總穿POLO衫的那小子就住我家對樓,經(jīng)常一大早下樓去溜他家那只雪瑞納……你問我怎么知道的?我閑得啊,閑得隔三差五在小區(qū)各個角落溜達(dá),還成了吳菲菲的咖啡吧常客。
這個小區(qū)是傳說中的科技新貴們的福地,駐扎著一大波技術(shù)宅男。明明應(yīng)該充滿現(xiàn)代時尚的科技?xì)庀?,但這兒的人丁流動實在是緩慢,大多數(shù)估計都像賈許一樣窩在家工作,整個小區(qū)就像一座沉悶的中世紀(jì)城堡,已經(jīng)激不起我一星半點的創(chuàng)作熱忱?,F(xiàn)在我下樓連速寫本和鉛筆都懶得帶了,直接“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離那個一聲不吭、似乎不存在的賈許而去,穿過噴泉就直接拐進(jìn)吳菲菲家的咖啡店。
這座噴泉是這里唯一的活物,每天“噗吐噗吐”吐著口水,節(jié)假日的夜晚還會混著音樂吐出彩色的泡泡。我和賈許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滿心歡喜地在噴泉前拍照,然后我以照片為藍(lán)本放大,畫滿了家里的一面墻。當(dāng)初覺得這噴泉就像一個吉祥物,襯著背后咖啡館暖色調(diào)的燈光,讓我和賈許的新生活也增添了不少亮色。我當(dāng)時就不應(yīng)該用便宜的礦物顏料,現(xiàn)在的墻壁看起來有一種凝滯的憨傻,每次瞥它我都徒增許多懊惱。對了,在嫁給“程序猿”賈許之前,我是一個插畫師,事實上嫁給他之后也是。只是日復(fù)一日面對惜字如金的賈許和一大堆一大堆的讓人頭疼的編碼,我的生活漸漸失去想象力,創(chuàng)作力日益下滑。好在我簽約的出版社業(yè)績也在逐年下滑,每個月落在我手上的工作越發(fā)稀少,連兒童書市場也如此不景氣,難怪我的同事們湊一塊感嘆得最多的就是大多數(shù)傳統(tǒng)行業(yè)已日薄西山,我們得趕緊另謀出路。之前我還琢磨著應(yīng)該在吳菲菲他們咖啡吧教小區(qū)的孩子們畫畫,吳菲菲提議的。但賈許不同意,賈許堅持認(rèn)為我還是應(yīng)該去畫我“內(nèi)心深處、夢境和想象中最渴望的東西”,去教小孩兒畫個貓畫個熊什么的,純屬浪費天分。是,也許這所謂的“天分”就是賈許和我結(jié)合的原因,他說他每次都會從我的畫面中得到設(shè)計新游戲的靈感,我則感激一個口訥之人的知遇。在這種“天分”有點荒蕪而停滯不前時,我只好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了備孕。賈許一如既往,沒有表示贊同也不反對,他也許更關(guān)心如何設(shè)定一個游戲中的女人得具備什么樣的想象力和心理質(zhì)素才會想要一個孩子吧。
“你們搞藝術(shù)的吧,就是不能像你們家的程序員先生,天天悶在家里瞎搗鼓,一副跟現(xiàn)實世界毫無瓜葛的樣子,多沒勁兒啊。”吳菲菲一邊站在吧臺里面裝模作樣擦杯子,一邊勸我要出去旅行啦度假啦,總之“得找點樂子,要尋求點新鮮刺激,要是再有點艷遇什么的可能你的小宇宙就爆發(fā)啦,到時候‘刷刷畫幾個繪本,一不小心拿個凱迪拉克獎什么的,那你們家程序猿還不天天給你當(dāng)司機,到處伺候著簽售領(lǐng)獎啊?!蔽胰滩蛔 班坂汀毙Τ雎晛?,“你老公開的凱迪拉克吧?你說的是凱迪克大獎,親子圣經(jīng)繪本指南啊,你這媽怎么當(dāng)?shù)?。不過那也是老皇歷了,現(xiàn)在小孩兒早都不看繪本了吧?對了,你家米兔怎么長大的,也是成天打游戲?”吳菲菲才不理會我,身子往吧臺外傾,一臉壞笑地湊我耳邊壓著聲音說,“趕緊的呀,要是你以后有了孩子啊,就更別指望出去一個人逍遙快活了!”吳菲菲眉飛色舞開始跟我聊下個月她們辣媽團又要去哪兒哪兒度假,“哎,我們那個辣媽團其實就是親子團啦,你不知道帶一群孩子出門有多累!還是你好,急著生孩子干嘛,我沒孩子前不知道有多開心。實在想要啊,把我們家米兔借你帶一個星期,你保證每天都想把她從窗戶里扔出去?;蛘?,讓你家賈大工程師造個育嬰游戲先玩玩嘛!”
“老攛掇她出去玩,你就不怕她被人拐騙,像《南極》里那樣?”旁邊突然有個慢吞吞的男聲搭腔,我轉(zhuǎn)過頭去掃描到一個新物種:灰色麻質(zhì)襯衫,頭發(fā)胡子收拾得很干凈,身高一米八左右,一看就是健過身的,挺勻稱。我像刷二維碼一樣把他的體貌特征在我的數(shù)據(jù)庫里檢索了一遍:小區(qū)查無此人。我沒搭腔,轉(zhuǎn)頭向吳菲菲挑眉毛:這新來的?誰???吳菲菲看都不看我,“帥哥,你這是趕著去南極拍照來小店歇個腳呢?記得把這個姑娘帶上啊,她天天在這喝咖啡陪家人可成不了一個大畫家呀!”男人手邊果然放著一個相機,看起來挺專業(yè)的。吳菲菲雖然牙尖嘴利,但一定沒聽懂男人說的是有個叫愛爾蘭的國家,曾有一個叫克萊爾·吉根的小說家寫過一篇小說叫作《南極》。講述了一個中產(chǎn)階級女人想擺脫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與陌生人一夜歡情,然而被人囚禁、墮入深淵的故事。吳菲菲沒讀過這么古老的小說不是她的錯,她做闊太前的生活活色生香,她不囚禁別人已是大善。
“不是有意偷聽兩位的談話,冒昧冒昧?!蹦腥吮粎欠品埔粨尠鬃杂X不妥。自我介紹說是紅石街一個工作坊的攝影師,剛租下小區(qū)的一套房子方便工作?!俺鮼碚У剑教庌D(zhuǎn)轉(zhuǎn),這小區(qū)安靜得很。剛才在噴泉那兒取景,就看到這咖啡吧了,還是這里有人氣!”吳菲菲一聽說他在紅石街工作馬上擦干手,與他攀談起來。紅石街是這座城市闊太們的最愛,那是她們的宗教和耶路撒冷。整個城市早已被精確無趣的幾何形建筑所占領(lǐng),只有紅石街還保留著一些巴洛克風(fēng)格的老派建筑,某個頹舊的老房子里也許就潛藏著一兩個小眾品牌的設(shè)計師。在我看來那些服飾標(biāo)榜的無非是全手工,材質(zhì)天然,最好是稀有材質(zhì);顏色和款式肯定要擺脫當(dāng)季大街的流行趨勢了。但吳菲菲說這就是“現(xiàn)代的古典”“科技的鄉(xiāng)愁”、是“低調(diào)的奢華”;吳菲菲還說,優(yōu)雅精致的設(shè)計師親手給你量尺寸的時候,那雙修長的手溫暖地搭著皮尺,你對那件新衣服的向往立刻就會使得全身的毛孔都炸開。
我對吳菲菲這些鮮活熱烈、經(jīng)久不衰的愛好時常感到疲倦,同時又很羨慕。我時常感到疲倦,特別是搬到這里來之后,我好像一點一點被抽走了元氣,整個身體軟塌塌的,下樓溜達(dá)一圈再到吳菲菲店里被她轟炸一番,就像一只即刻要進(jìn)入冬眠的熊,迫不及待想要返回自己的洞穴。吳菲菲說有些女人在懷孕前期會比較嗜睡,但每次驗孕棒都否認(rèn)了這嗜睡的緣由。我又困倦了,起身告辭,吳菲菲還在跟攝影師聊一個姓金的外籍設(shè)計師,據(jù)說這一季他推出了一個以“滅絕的生命”為主題的系列服飾。其實攝影師根本沒有搭話的余地,吳菲菲一個人滔滔不絕,在夸張地描述她上個星期穿過的那雙走鯨皮鞋。跟鯨魚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就是夸張的鞋頭有兩個鼓鼓的腮幫子,看起來怪怪的,像是賈許堆在桌下沒畫對比例的草圖。
見我站起來要走,吳菲菲指著我說,“這個是我們小區(qū)的大畫家——孟瑜?!蹦凶诱酒饋砩斐鲇沂郑拔抑烂闲〗?,久仰久仰?!蔽页榱顺樽旖且采斐鍪?,我急于回家,不太想迎合這番客套?!澳阍趺磿浪??哇塞,孟瑜,你隱藏得夠深啊,不會真是哪個大畫家隱姓埋名潛伏在我們這兒吧?”吳菲菲就是喜歡大驚小怪,不過這兒的人誰又知道誰的底細(xì)呢。“是真的。孟小姐,我看過你在《沙暴》上的作品,很有想象力。”我松開他的手,點點頭?!爸x謝,我該走了,祝你在這里生活得愉快?!薄渡潮肥菚r裝界一本發(fā)行量不大的內(nèi)刊,當(dāng)然格調(diào)倒是不俗。好多年前,當(dāng)我還能清晰記起我小時候見過的事物具體模樣的時候,我畫過一大批服裝和飾物手稿,不過我在時裝設(shè)計界沒有什么影響力,只有零星一些雜志選發(fā)過部分,也沒有收到過什么后續(xù)的具體合作。況且,那不是什么想象力,那是我經(jīng)歷過的真實生活,我只不過把它們無意識地再現(xiàn)出來罷了。
男人叫宋皓,“皓月朗朗”的“皓”,他自己說的。其實我不關(guān)心他姓甚名誰,在我看來他就是小區(qū)臉譜卡上又增加了一個高個兒二維碼而已?;氐郊?,房間沒有開燈,電腦屏幕發(fā)出的幽藍(lán)色熒光籠罩在賈許身上,我懷疑賈許是不是也快變成了一個沉默的符號,要是某一天電流突然中斷他就會一閃身消失在那些編程當(dāng)中。
我拍拍他的背,走進(jìn)臥室倒頭就睡。我最近的夢境紛亂,但不妨礙我更喜歡睡夢。比起每天乏味的生活來說,我的夢境有意思多了,五彩繽紛,像一個在四季流淌的花園。有時我會看見小時候出現(xiàn)過的鳥獸,父親給我親手做的木馬、掛在蘋果樹上的秋千……有時我也會夢到賈許,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戴著厚厚的圍巾和手套。那是有一次我跟著出版社去國外旅行采風(fēng)時買給他的。他其實不需要那么厚的圍巾和手套,他幾乎不出門。而且我們這個城市很少有激烈的寒流,氣候總是溫吞吞的。我夢見賈許在雪山下站著,我朝他跑過去,他向我敞開懷抱,我跳起來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我又一次從這個夢中醒過來,我的手向黑暗的空氣中伸著,枕頭濕了一片。
我下床來到賈許的工作間,他不休不眠一刻不停,還在電腦上耕耘。這次屏幕上閃爍的不是我看不懂的符號代碼,而是一幀一幀不連貫的畫面,里面有人,有在飲水的動物,路邊長著植物,也有各個時期不同風(fēng)格的建筑物。畫面不是很清晰,我的頭很疼,我走過去從背后摟住賈許的脖子,“賈許,我想要一個孩子,但我更想回家,回我的老家?!?/p>
賈許問我是不是又夢到小時候見過的灰鶴了,我搖頭,眼淚一顆一顆滴進(jìn)他的脖子里。賈許破天荒地讓電腦程序進(jìn)入了休眠狀態(tài)。他的肢體有一種長期沒有曬過太陽的冰涼,在我反復(fù)的纏繞中也如深海的藻類。我們像一對許久沒有進(jìn)食的魚失去了覓食的本能,海水最終在岬角翻涌,帶來了熱浪。我什么夢都沒有做,沒有帶著手套的賈許,也沒有灰鶴,事實上類似灰鶴的那種大鳥每次都只在我夢境的一角飛掠而過,我甚至沒有辦法把它完整地畫下來。
賈許還沒醒過來,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李,我要回我老家,我要去看看灰鶴,這個念頭深深攫住了我。
拉開窗簾,樓下的雪瑞納被主人牽著走走停停,狗的尾巴和耳朵都耷拉著,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活潑,想必也是在這小區(qū)里待膩了。外面的光線穿透進(jìn)來落在賈許的臉上,他有一頭天然卷的深褐色頭發(fā),特別像我父親頭發(fā)的顏色。我蹲在地上,用臉貼著他的面頰,他的鼻息安穩(wěn),呼吸輕飄飄的,讓我眼眶發(fā)脹。一直以來,賈許樂于聽我描述我的夢境,從整宿整宿的傾談到現(xiàn)在乏善可陳的交流。但他從來沒有跟我聊過他的夢,他說他幾乎從不做夢,他的夢在編程里已經(jīng)做完了,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份額配置給熟睡中的大腦。賈許是典型的工作狂,把自己當(dāng)做了機器人,以至于我經(jīng)常懷疑自己能不能生出一個五官正常、活蹦亂跳的孩子來。
拖著行李箱走到噴泉處,我抬腕看了一下表,覺得還可以去喝杯咖啡,順便跟吳菲菲道個別。吳菲菲并不是每天都在店里,她只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或?qū)嵲陂e得無聊的時候才來關(guān)心關(guān)心店里清淡的生意。我進(jìn)門先看見的是那個姓宋的攝影師,他正拿著照相機往吧臺深處拍。不用說,吳菲菲盛裝出鏡,正在擺POSE。見我進(jìn)門笑成一朵大麗花,“哎,孟瑜孟瑜,你快過來!宋皓說最近他們品牌想多找?guī)讉€別致、陌生的取景地拍新品系列的片子,我們正在試鏡呢!”吳菲菲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她能很快施展自己的熱情并牢牢抓住別人的熱情。
我把箱子擱在一張圓桌邊,我說去機場時間還早,我就是過來說一聲,我要回一趟老家,有可能的話還會去其他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這次會出門久一點。他們倆停下來圍在我身邊坐下,宋皓問我老家在哪兒。我說,我很小的時候住在蕪城的一個村子里,那里經(jīng)常下雨起霧,幾乎每個人家都有果園。每到秋天,就會有很多鳥飛來啄食,我小時候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去園子里趕鳥或綁稻草人。我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時間,我說,如果你們不急著工作,我還有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宋皓邊聽我說話邊拿起相機拍我,我不習(xí)慣被人這樣拍照,側(cè)過臉躲避,心里有點不快。吳菲菲說,“怎么樣,我們孟美女的鏡頭感很好吧?我覺得你可以讓她給你做模特哦!”宋皓說,你們這個小區(qū)的人都很上鏡。我略帶譏誚地說,“攝影師果然具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啊,沒來幾天就已經(jīng)見過小區(qū)那么多人了。”宋皓揮揮手中的相機,“不是我,是它懂得發(fā)現(xiàn)別人?,F(xiàn)代人啊,都只是技術(shù)的奴隸?!?/p>
宋皓對我的老家表示出濃厚的興趣,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回憶我小時候的生活時總是斷片,好多景物都有點模棱兩可。就好像我見過的是灰鶴又像是白鷺;河流是在村子?xùn)|邊又好像是在西邊;我是跟我父親一起去種果樹,又好像是跟別的什么人……宋皓說,你的老家一定是一個能讓攝影師們流連忘返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和你同去采風(fēng)??!吳菲菲端來熱咖啡,擠眉弄眼,“哎呀,怎么不能,你一路小心護(hù)花不就行了。你們兩個一個搞攝影一個搞繪畫,還有共同愛好,一路上還可以聊聊藝術(shù),難說這一趟回來啊,你們各自都創(chuàng)作出許多了不起的作品來呢!”吳菲菲不懷好意地看著我笑。我心里哼了一聲,我又不是你們這些中產(chǎn)階級空虛寂寞的家庭主婦,我才不會為了一時歡愉投奔地獄一樣的“南極”。吳菲菲輕佻地在我腰上擰了一把,扭著脖子在我耳邊私語,“反正你們家老賈又不出門,對吧?你還別說,我都沒見過你家那個呆子。要不是得朝九晚五伺候米兔,這等好事我可是當(dāng)仁不讓??!”
我也很久沒有見過米兔,事實上我根本就沒有見過米兔。我每次來咖啡吧報到的時候她不是在幼兒園上學(xué)就是被阿姨領(lǐng)著去彈琴、吃點心學(xué)游泳了。我只是看過她媽興高采烈地秀她小時候可愛的兔耳朵照片??Х葲]喝完,但我又感到一陣濃稠的困意襲來,即使一個人在機場干等,也一定得告辭了。吳菲菲有時表現(xiàn)得還是挺像一位母親的,她給我打包了一份點心帶在路上吃。這讓我覺得她似乎真是這里我唯一可以告別的人,此刻的賈許還沒醒過來,應(yīng)該還沒看到我的留言條,就貼在我們畫滿噴泉的墻上,像一個補丁。
我拖著箱子繞過噴泉,往小區(qū)車站的方向走。“孟小姐,請留步?!被仡^是宋皓跟上來,我莫名其妙又有些不屑地看著他,難不成真想跟我去老家拍大片?他卻一臉嚴(yán)肅說,“孟小姐不想仔細(xì)核對一下你的航班時間嗎?”我笑起來,凌晨的時候,我趁賈許還在熟睡在洗手間用手機訂下的航班,還收到短信確認(rèn),隔了幾個小時而已,難道會有錯么?“孟小姐現(xiàn)在去趕飛機還早,我建議你還是檢查一下,免得一個人要在機場等太久。”我有點心煩,你操哪門子閑心。但還是拿出手機刷了一下自己的訂票記錄,日期竟然是明天。我放下箱子,退出系統(tǒng),重新登錄,顯示的預(yù)訂航班還是明天的班次。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本能地把手機摟在胸前,身體不自覺地往后靠。想起吳菲菲在塞點心時小聲跟我嘀咕的話,“搞不好這個攝影師是我老公派來盯梢我的私家偵探,男人們啊,沒勁兒!”
宋皓抬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孟小姐,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傷害你。我現(xiàn)在也無法向你解釋我是什么人,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幫助。我來這里只是想讓你看一件東西?!?/p>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你為什么會知道我的航班有誤?明明是我自己確定的時間?!?/p>
“因為剛才我在拍攝你的臉的時候,我的鏡頭告訴我,你身上有一些跟蹤程序,你……似乎正在被人侵入和竊取……”
我本能地放松下來,笑起來,“你不會玩我們家工程師開發(fā)的游戲走火入魔了吧?還侵入還竊取,是你想竊取什么吧?”
“孟小姐,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請你回憶一下,你為什么會搬到這里來,你為什么總是昏昏欲睡。還有,我確實跟蹤了你很久,你現(xiàn)在是不是根本不能完整記住從前的生活和畫面?”
這一個個問題劈頭蓋臉,讓我有些惱怒,但腦子嗡嗡作響。我跟隨賈許來到這里,但這之前的很多事情我確實想不起來,只是鏡子的碎片,魅影似的閃現(xiàn)、晃動。
“孟小姐,你不知道你的機票信息怎么被篡改嗎?對,你當(dāng)時并沒有看錯??傊?,我想請你先看一件東西?!?/p>
我的頭很疼,很想馬上回家埋在被子里睡過去。我說我不會相信任何陌生人的邀約,我可不是《南極》中的女主角也不是吳菲菲,花言巧語也好恐嚇威脅也好,我都不會受引誘的。像你這么胡攪蠻纏怪力亂神更是無聊。
“孟小姐,我不會邀約你去我的公寓,也不用到任何密閉的空間里去,你只要到噴泉,有活水背陰的地方就可以。我一直在找你,請你一定要幫助我?!?/p>
我朝四周看,今天穿條紋的胖子沒有出來跑步,也沒有遛狗的閑人,但光天化日之下,噴泉背后還有咖啡吧里的吳菲菲和客人?!澳氵€有什么把戲花招就都使出來吧,即使我機票有誤,我也得趕緊回家吃飯睡覺,趕下一趟航班?!蔽液瓦@個怪話連篇的男人保持著距離往噴泉背光的那一面走。
他看我一眼,默默地擰開他的相機。不,不是相機,一個黑色的匣子。我眼前的噴泉消失了,下起了一陣雨,我下意識地用手去遮我的頭,但我身上沒有水汽。接著雨霧散開,幾只大鳥往遠(yuǎn)處的山邊飛過來,越來越近,我看到它們長長的喙和脖子,灰色的翅膀撲打著,離我越來越近,卻一直沒有從我頭頂飛過。我向前走去,果樹壓低的枝條全部繞開我,我聽見有人在樹林里說話,好像是在采摘,還聽到果實落地和枝椏折斷的聲音。
“爸爸……”我向那些聲音奔跑過去,“爸爸!”
另一個纖細(xì)的聲音從其他地方傳來,奶聲奶氣地喊著“妹妹、妹妹”。
白天很快過去了,我迅速跌進(jìn)了一條河里,幽深但并不冰冷。我感到被一個巨大的東西托舉著,水波抖動星光閃爍,有一陣歌聲從礁石上傳來,我辨認(rèn)出那是傳說中的美人魚,我清晰地感到這是我畫過的一個繪本里的世界。所有水中的生命都在黑暗中平和相處,我主人公跟隨人魚去探訪深海中迷人的宮殿。托著我游泳的應(yīng)該是一頭龐大的座頭鯨,我能感到身后有無數(shù)鯊群和鳳尾魚尾隨著我們。
光亮再次出現(xiàn),我看到有人蹲下來摸我的臉,不,是我小時候的臉?!鞍职帧保蹨I濡濕了我的臉,我朝他們走過去,但有一股力量隔絕著我。我看到他們手牽著手朝一座紅色屋頂?shù)姆孔幼哌^去,那里面住著一個年邁的裁縫,我會得到一件新年的棉襖,裁縫會在領(lǐng)口和口袋上銹上小熊、斑馬和野鹿。他還會把剩下的面料做成兩套的厚手套和圍巾,還有兔子頭套。我還在冬天學(xué)會了滑雪,爸爸摘下我的落滿雪的圍巾拍打,我又一次走上前去,像是隔著一扇玻璃朝他們喊,“爸爸……爸爸!”
另一個帶著兔子頭套的女孩被一艘船接走了,她朝著岸上喊“妹妹,妹妹……”那是我那個小時候走失了的姐姐嗎?從春天的那個晚上開始,我們就再也沒有找到她,大人們一直相信她會被一個好心的人家收養(yǎng)。
各種時空交疊出現(xiàn),我的童年、我的繪畫、我去過的地方……我像是身處一場大夢,但它們那么真實,是壓縮了的我的真實生活。我一刻不停地伸出手去,想觸摸到那些樹木花叢、那些游魚土壤、還有爸爸手掌的溫?zé)?,小姐姐的臉,但我被一股力量無形地推搡著,一刻也停不住。一群群灰鶴一樣的大鳥此起彼落,我覺得我已經(jīng)可以畫出它們的樣子,它們有一雙犀利的棕黃色眼睛……
我蹲在噴泉前泣不成聲。宋皓關(guān)掉他的黑匣子在我身后說,“孟小姐,請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你的夢境?”“很多年前,我發(fā)現(xiàn)有人不斷侵入我的夢境,復(fù)制我夢中的場景。我自己卻變得越來越?jīng)]有記憶力,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幻境當(dāng)中;還是我本來就是由人們制造出來的智能機器,而不是真實存在的人?!?/p>
我忍著欲裂的頭疼從地上站起來,茫然地問他,“那我呢,也一樣嗎?”
“我不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跟蹤一些曾經(jīng)擁有大量人類記憶的人,我就是這樣找到了你。你是不是感到自己的記憶和夢境正在喪失?”
我點頭,直接癱坐在了地上,這些突如其來的幻景讓我虛脫。但它們又確實是我真實經(jīng)歷過的生活,我甚至希望宋皓不要關(guān)閉他的機器。
“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居住的這樣的小區(qū)遍布全世界,整顆星球有數(shù)不清的這樣的據(jù)點,它們好像屬于同一個終端系統(tǒng)。里面有很多‘人,都是通過真實的人類記憶和想象模擬出來的。你想想,吳菲菲是你實實在在相處過的朋友嗎,你見過她的先生和孩子嗎?”
我想不起來。我回想起吳菲菲、住在A區(qū)八棟的胖子、B區(qū)的眼影女郎;雪瑞納的POLO衫主人……他們好像和我一樣每天復(fù)制著同樣的生活,不知道這些都是出自我的記憶還是別人的想象。
“我們到底是真實的人,還是只是擁有人類的記憶的機器?”我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頭皮發(fā)麻,這個問題讓我感到一種歇斯底里的恐懼。在我日復(fù)一日的嗜睡中,難道我就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夢境更像真實的生活嗎?
“孟小姐,我也不知道……你擁有比我更為豐富連貫的人類情感和記憶,我是來請你幫助我的?!?/p>
“如果我是真實的人,那是誰在侵蝕我的記憶,誰在復(fù)制我的夢境?”
“孟小姐,你仔細(xì)回想一下,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完整、連貫的記憶能力,你的夢境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斷裂和模糊的?有沒有什么‘人可以親近并在你身上植入程序?”
賈許。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每晚都是我先入眠,他有無數(shù)個天衣無縫的程序和所謂人工智能的“游戲”,可以毫無障礙進(jìn)入我的夢境,竊取我的“天分”。
“或者,孟小姐,你能識別出你最親近的人都是由你的記憶再造的嗎?”
還是賈許。難道賈許是由我對爸爸的記憶再造的嗎?他的深褐色卷發(fā),他撫摸我臉時的溫柔,他站在一座雪山底下等著我,他從前總是笑瞇瞇地表揚我畫得“充滿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感情和渴望”……
“你到底是誰?你怎么會有我的這些夢境和記憶?”我看著宋皓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滿淚意也布滿血絲。我不敢盯著他看,天哪,他們連這個都可以模擬!
“我該怎么辦……”我轉(zhuǎn)過頭,喃喃自語。噴泉還在吐水,但不遠(yuǎn)的咖啡館似乎像海市蜃樓一樣緩慢漂浮。里面真的有一個生龍活虎的吳菲菲嗎?還是她源于我對生命力飽滿的女性之想象?那個可愛的米兔呢,是我的被好人家收養(yǎng)的小姐姐嗎?
我不遠(yuǎn)處的家呢?我一心想要返回的老家呢?是誰給我植入了這些記憶,讓我追隨著這樣的幻景生活下去。既然人類還有記憶,他們?yōu)楹我摂M和復(fù)制這樣的生活?
宋皓和我一樣坐在地上。他說,“孟小姐,人類記憶伴隨著其他生命的不斷滅絕也在逐漸消耗,某種程度上來說,記憶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它們的消亡也是不可逆。如果沒有大量的人工智能模擬、交叉重構(gòu),人類生活也就要隨之滅絕了。這就是我為什么擁有你諸多夢境的原因,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不斷消失的同時也在被不斷刪減和改造,直到我從你的夢境跟蹤到了這里?!?/p>
“那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誰嗎,你從哪里來?”
宋皓苦笑,“我追蹤具有相對完整的人類記憶的‘人,我想讓你們幫助我,告訴我,我是誰?!?/p>
“你說你是紅石街的攝影師,你叫宋皓。”
“對,‘皓月朗朗的‘皓,這也許只是一個千年前的訊息重新編程。我只會這樣介紹自己。我們共同的記憶還有紅石街,你是不是也在哪里接受過它的訊息?”
“孟小姐,你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老家尋找灰鶴嗎?你為什么想要一個小孩呢?是不是也有一些信號不斷發(fā)送,暗示你應(yīng)該這么做?”
我使勁搖頭,我無法相信這一切。此刻,我肯定還在夢境當(dāng)中??墒俏以趺春靶盐易约海课以趺聪蛩饲笾??
從地上爬起來,我腦子一片空白,我要回家。我頭也不回,走得很快,自從搬到這里后,我的步伐好像從沒有這么結(jié)實有力過。
鑰匙在鎖眼里發(fā)出“咔嗒”的聲音,我站在門口,屏息聽著里面的動靜。我看見手腕上的表停在了一個小時以前,我感到我的手像人類一樣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