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榮

從古羅馬斗獸場出來，穿過標(biāo)有西班牙使館標(biāo)志的孔多第街，就到西班牙廣場了。下午四點剛過，就已天色向晚，加上游客稀少和著名的西班牙臺階正在修繕，被幕布遮掩著，整個廣場除了噴泉依舊，不見一點《羅馬假日》的浪漫。心悻悻然。不料從幕布邊走過時，與標(biāo)有“濟慈、雪萊紀(jì)念館”的一座小樓相遇。立刻跑過去。門扉緊鎖。不過還好，在羅馬還有一天的行程，等明天便可一睹真容。

都說期待是美麗的，其實更多的是五味雜陳，就像此刻行走在晚風(fēng)中的我，“濟慈”的突然出現(xiàn)，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迷詩”歲月，那時我也就十七八歲吧，因《外國情詩選》知道了“濟慈”這個名字。如今不期而遇！意外得有些憂傷也有些恍惚，憂傷是因為逝去的青春與夢想，恍惚是因為時光的流逝與不可思議，隔著近200年的時空，我們竟在羅馬相遇，在這個于他于我皆為異國他鄉(xiāng)的地方。

第二天，陰雨綿綿，我再次來到紀(jì)念館。這是一座意大利民宅式的三層小樓，當(dāng)初被人們稱為“小紅房子”，因為它通體漆成了深紅色，如今由于光陰的剝蝕，已變成黃白色。19世紀(jì)末，意大利“濟慈、雪萊紀(jì)念協(xié)會”把這座小樓買了下來，改為紀(jì)念館。事實上，雪萊只是來過羅馬，但沒在這里住過，只有濟慈在這里住了三個多月，直到去世，因此館里的展品主要與濟慈有關(guān)。

走進紀(jì)念館，才真切地感覺到它的格局，確實不大，但很安靜。一樓是紀(jì)念品專賣店；二樓是視頻室兼休息室；三樓是一個類似小圖書館式的書房，圖書大多來自社會捐贈，其中濟慈的臥室就在書房右邊盡頭的拐角處。

臥室很小，一張船形的單人床占去了半間屋子，緊靠著小樓西面的墻壁，窗下便是西班牙臺階，也就是《羅馬假日》中，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公主享用冰激凌的地方；窗外就是西班牙廣場和噴泉。噴泉在當(dāng)?shù)睾苡忻?，像一艘石船，出自中世紀(jì)雕塑家老柏尼尼之手，據(jù)說靈感來自臺伯河泛濫時曾將一條運酒的船沖到了廣場中央。不知濟慈看見這條早期巴洛克風(fēng)格的沉船有何感觸，反正在羅馬的100個日日夜夜，汩汩泉聲就像他忠實的朋友舍溫一樣一直陪伴著他；床的四周是展柜，里面擺放著濟慈的一綹赤褐色頭發(fā)以及日記、手稿、詩集等物品。

如果以昨天為分界線，最初對西班牙廣場的向往，之前是因為電影《羅馬假日》的誘惑，但此時此刻是因為濟慈。年少時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書上那寥寥數(shù)語的簡介，但也正因為那寥寥數(shù)語，便把他一廂情愿地想象為像夜鶯一樣快樂，終日在山毛櫸上歌吟。如今走近他的世界，才知道他是一只即快樂又憂傷的夜鶯。快樂是因為對詩的迷戀和詩人心中特有的浪漫情懷；憂傷也是因為詩，從棄醫(yī)從文的那一天起，他的悲劇便已注定，最終在貧病交加中咯血而亡。

約翰·濟慈，19世紀(jì)英國浪漫主義詩人，他只活了25年零4個月。濟慈自幼失去雙親，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二弟移民北美舉步維艱，妹妹寄養(yǎng)在監(jiān)護人家以淚洗面，他在照顧生病的三弟時染上肺結(jié)核。1818年12月，濟慈的三弟湯姆死于肺結(jié)核，他的好友布朗把他接到自己家中同住，這就是現(xiàn)在的濟慈故居。不到兩年時間。在這里，他寫出了他最主要的作品《圣亞尼節(jié)前夕》、《海披里安》等。

布朗曾把溫特沃斯宅的部分房間出租給狄爾克一家和布勞恩太太一家。布勞恩太太是個寡婦，有一個女兒叫芳妮。當(dāng)芳妮裊裊婷婷地步入濟慈的面前，面帶戲謔神情走向他，用她藍色的大眼睛投來問候的一瞥時，濟慈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心臟的激烈跳動。對她一見鐘情，墜入愛河。沒過兩天，他就給她寫了一封愿為她“裙下之臣”的信。芬妮性格外向活潑，讓濟慈能夠毫不拘束地與她交往。那年，芬妮18歲，濟慈23歲。

當(dāng)年，他們共度圣誕，并交換禮物。濟慈送給芬妮的是一本紅色皮面的1819年日記簿，里面插印了一些詩歌散文，其中包括濟慈本人的詩。濟慈從芬妮那里得到的是一個圖案為希臘萊爾琴的泰西印章，這是當(dāng)時人們用以封緘書信的流行文具，對于勤于書信的濟慈來說這枚印章真是雪中送炭。濟慈愛不釋手。但仔細觀察這枚印章上的圖案可以發(fā)現(xiàn)，萊爾琴上的8根琴弦斷了4根，這對他們剛剛開始的愛情來說真是不祥之兆。

情感的持續(xù)升溫使?jié)群头夷菰?819年訂婚。芬妮的母親對濟慈的事業(yè)前景不看好，表示過反對，但最后迫不得已同意了。鑒于濟慈的經(jīng)濟狀況，結(jié)婚的時間無法提上議事日程，這樁婚約只有暫時對外保密。濟慈送給芬妮一枚鑲嵌著紅寶石的銀戒，是母親留給濟慈的遺物。

1819年是濟慈創(chuàng)作的“火山噴發(fā)”階段，但是在9月下旬以后戛然而止，因此《秋頌》可以看成濟慈詩歌的謝幕之作。濟慈感覺自己染上了家族疾病，暗中采取措施自我治療，私下里服食鴉片。

在那個時代，芬妮只被允許每天黃昏來濟慈身邊待半個小時，一邊和他閑聊一邊做手里的針線活，離開時給他一個吻，臨睡前再寫張條子祝他晚安。有這張晚安條放在枕頭下，濟慈晚上多少會睡得踏實些。芬妮送給濟慈一只戒指，上面并排鑲著他們二人的名字。濟慈感激涕零地反復(fù)親吻這件珍貴的愛情信物。

1820年9月，兩位醫(yī)生給了濟慈一條建議，他最好在夏天結(jié)束之前去意大利。因為倫敦的冬天不利于濟慈的病情，他最好到溫暖的南方過冬。此時濟慈的肺病已日趨嚴(yán)重，芳妮和她的母親悉心照料著濟慈。這是濟慈在英國度過的最后一個多月的時間，也是他一生中最溫馨的一段時間。但病情未見好轉(zhuǎn)。濟慈只好聽從醫(yī)囑，前往意大利。將陪同前去的是濟慈的好友畫家舍溫。濟慈與芳妮這一別，就是永訣。

在病中，濟慈與芬妮已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次交流，他們之間達成了高度的默契。這段時間芬妮成了濟慈的護理員，她天天拿著織物坐在病床前，不是陪他說活就是替他念書。令人心酸的是，他們要求的只是人間柴米夫妻的生活，可是命運連這樣的要求都不肯答應(yīng)。

臨行前的最后幾天，他們交換了一束頭發(fā)并互贈禮物。濟慈給芬妮留下了舍溫為自己畫的肖像，以及自己最珍貴的書；芬妮為他的睡帽縫了絲綢襯里，給了他一本新的袖珍筆記本和一把裁紙刀，還有那枚她平時把玩在掌心的白色石球。濟慈出發(fā)前虛弱得無法提筆給妹妹寫信，他只有請芬妮把他口授的話記錄下來，在信中叮囑妹妹注意身體，并說今后就由這位代筆的朋友替自己給她寫信。芬妮忠實地執(zhí)行了這個任務(wù)，一直和濟慈的妹妹保持通信，耐心地和她談?wù)搱D書、衣服、寵物等話題，直到小姑娘脫離囚禁般的監(jiān)護長大成人。在信中她情不自禁地扮演了姐姐的角色。

1820年9月17號，濟慈在朋友們的聲聲祝福中走向泰晤士河南岸的塔港，走向他將乘坐的雙桅船。舍溫在最后時刻匆匆出現(xiàn)，他那性格暴躁的父親堵住家門不讓他離開，他奪門而出時被父親一掌打翻在地，為此他連護照也忘了帶上。好在有朋友接應(yīng)，最后把他的護照送到泰晤士河下游。不歸之旅。濟慈把芬妮拜托給朋友。一路上他看著芬妮的禮物寄托自己的思念。

因途中遇風(fēng)暴，一個月零四天后雙桅船才迎著滿天晚霞駛?cè)肽遣焕账垢?。但到了羅馬并沒有期待的好天氣。在港口等待檢疫期間，濟慈給芬妮的母親寫了封報平安的信，由于信件要被拆開進行熏蒸消毒，這封信沒有太多的私密內(nèi)容。他的病情不允許他直接給芬妮寫信，只有請她的母親轉(zhuǎn)達他的思念。結(jié)束這封信時，他忍不住還是在附言中寫下了“再見了芬妮，上天保佑你”，這是他最后寫給芬妮的話。

在那不勒斯期間，雪萊來信邀請濟慈去比薩，但濟慈打定主意只去羅馬，雪萊出身于富有的貴族家庭，像拜倫一樣擁有貴族爵位。雪萊多次向濟慈伸出友誼之手，濟慈雖然欣賞但始終不愿與他走得太近。舍溫要學(xué)習(xí)繪畫，而濟慈也要在那接受治療。一個星期后，他們被安排入住西班牙廣場26號，因為醫(yī)生就住在廣場對面，便于治療。

舍溫并不是濟慈最親密的朋友，但是最忠實的朋友。舍溫獨自護送濟慈前往羅馬治病，濟慈是在他的懷里去世的。他在濟慈彌留之際寫給朋友們的信，是天底下最動人的友誼篇章。舍溫死后也葬在羅馬的新教公墓，兩人一同長眠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怠慢過濟慈的華茲華斯，在濟慈死后16年來到羅馬，在濟慈墓前低下他那白發(fā)蒼蒼的腦袋。

舍溫發(fā)動為濟慈治病的新一輪募捐。倫敦的朋友用不同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關(guān)心。舍溫用畫筆記錄了濟慈最后階段的容貌。為了不讓自己在晚間睡著，他經(jīng)?？繛闈茸鳟嫳３智逍?。

濟慈曾向舍溫交代后事：在他的棺材里放上妹妹給他做的錢包、所有未拆開的來信和芬妮的頭發(fā)。他死后報刊上不能登載任何有關(guān)的消息，墓碑上也不能留下名字，只能寫上“這兒躺著一位名字用水寫成的人”；墓碑上方還要刻上希臘萊爾琴的圖案，8根琴弦只有一半掛在琴上。

1821年2月23日晚上11點，舍溫驚醒，看看懷中的濟慈似乎是睡著了，再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詩人已去。

雪萊在痛悼濟慈的《阿童尼》前記中這樣贊美他的葬身之地：“這墓園是在廢墟間的一片空地上，冬天則長滿了紫羅蘭和雛菊。想到能埋葬在這種幽雅的地方，人們會覺得死也是很值得向往的。”雪萊一語成讖，兩年后他溺海而亡，他的骨灰在舍溫的安排下葬入新教公墓。雪萊在生時對濟慈多有牽掛，死后也來羅馬與濟慈相聚，兩位客死異鄉(xiāng)的英國詩人在此同眠。

濟慈去世的消息一個月后才傳到倫敦。芬妮大病一場。病愈后剪短了頭發(fā)，戴起了寡婦帽和黑紗帶，人變得十分憔悴，原先的秀發(fā)也失去了光澤。有段時間她要么整天對著濟慈的書信垂淚，要么在叢林深處獨自徘徊，有時到了深夜她還沒回來，她媽媽便要打發(fā)人提著燈籠四處去尋找。濟慈去世6年后，芬妮才脫下身上的喪服。后來母親去世后，她和妹妹去法國的布倫港投親。她在那兒遇到了出身于猶太望族的林多。林多比她小12歲，正處在當(dāng)年濟慈初識她的年齡，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35歲的芬妮接受了他的求婚。芬妮生了兩兒一女，在歐洲住了20多年。她生前沒有和丈夫提過濟慈。她活到65歲，而濟慈贈給她的訂婚戒指她一直戴在手上，直到死?，F(xiàn)在濟慈故居樓上有芳妮臥室，其中就陳列著那枚訂婚戒指。

舍溫在意大利呆了下來，繼續(xù)繪畫，并擔(dān)任英國駐羅馬領(lǐng)事。1879年在羅馬去世，比濟慈多活了58年。安葬在新教公墓的濟慈墓旁。兩塊并排豎立的墓碑在風(fēng)格上完全一致，舍溫墓碑上的圖案是畫筆與調(diào)色板，與濟慈墓碑上的希臘萊爾琴正相匹配，墓志銘上寫著“約翰·濟慈的忠誠朋友與臨終陪護者”。

那天雨一直下，下午三點多鐘，我們通過“導(dǎo)航”找到了新教公墓。濟慈墓碑上果然沒有名字，但后人在他的墓旁一段圍墻上鑲嵌了他的浮雕頭像，其下是一節(jié)深情款款的悼詩——“濟慈！假如你那珍貴的名字真是‘用水寫成，每一顆水珠都應(yīng)從悼念者臉頰上滴落……”

出了公墓，在去羅馬特米尼車站的路上，忽地想起濟慈在《希臘古甕頌》的詩句：“等暮年使這一世代都凋零，只有你如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