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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明亮的星》中女性主體芳妮與濟慈作家形象

2022-12-06 14:44劉海英楊敬叢
文化學(xué)刊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濟慈書信詩人

劉海英 楊敬叢

一、引言

簡·坎皮恩(Jane Campion, 1954—)是一位女性主義特色突出的新西蘭導(dǎo)演,她執(zhí)導(dǎo)的《明亮的星》(BrightStar, 2009)既是一部愛情故事片,講述了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 1795—1821)與芳妮·布勞恩(Fanny Brawne, 1800—1865)的戀愛故事,也是一部傳記影片,真實地反映了濟慈在詩歌創(chuàng)作高峰時期的生活經(jīng)歷。與此同時,該片成功建構(gòu)了芳妮的女性主體身份,它將女主人公芳妮的畫面用于電影的開場和結(jié)尾,電影海報也以芳妮讀信的場景作為主要素材,突顯芳妮熱愛詩歌、忠于愛情、熱情無私的美好人物形象。電影中的芳妮與19世紀英國文化史中的芳妮形象存在巨大反差。在濟慈及其作品被逐步經(jīng)典化的漫長歷史進程中,芳妮曾經(jīng)遭受頗多非議,一度被認為是知識匱乏、輕浮淺薄、自私自利的女性,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坎皮恩在電影《明亮的星》中還原芳妮的真實女性形象,以芳妮為個案彰顯女性的主體地位,同時也如實地反映濟慈的人生經(jīng)歷,恰當?shù)爻尸F(xiàn)其詩人形象。以往研究者僅關(guān)注電影《明亮的星》的唯美風(fēng)格[1],或著力分析電影與濟慈詩歌和書信文本的互文性特征[2],沒有詳加探討影片中女性人物在濟慈作家形象發(fā)展史方面的貢獻。本文首先梳理電影中芳妮形象的女性主體特征,然后概述芳妮在濟慈經(jīng)典化歷史進程中的失語狀態(tài),對比分析兩種芳妮形象的差異及其原因,探討芳妮與濟慈作家形象的關(guān)系,進而揭示《明亮的星》在世界文學(xué)史和女性文化史上的雙重重要意義。

二、發(fā)聲的主體:電影《明亮的星》中的女性人物芳妮

坎皮恩的電影《明亮的星》取材于安德烈·莫森(Andrew Motion)的《濟慈傳記》(1997),影片所塑造的女性人物芳妮在歷史上確有其人。芳妮是家中長女,父親因肺病早逝,母親帶著她和弟弟妹妹住在倫敦北部的漢普斯泰德(Hampstead),1818年夏季租住于溫特沃斯寓所的布朗房屋。后來,芳妮與濟慈相識相戀,相鄰而居于溫特沃斯寓所的兩側(cè),即今日倫敦的濟慈故居[3]。1819年春夏之交,濟慈進入創(chuàng)作高峰期,完成五大頌詩,即《怠惰頌》《賽吉頌》《夜鶯頌》《希臘古甕頌》《憂郁頌》,以及《圣阿格尼斯前夜》《無情的妖女》《致睡眠》等傳世名作。一般認為,濟慈詩歌創(chuàng)作成功的內(nèi)因是其詩藝積累的自然結(jié)果,外因之一則是詩人與芳妮的愛情。坎皮恩基于史實塑造了女性主體芳妮,她與濟慈是最佳伴侶,他們的愛情故事凄涼而唯美,引發(fā)無數(shù)觀眾的共情。

影片中的芳妮有新一代知識女性的特質(zhì),有深入探究詩人詩作的高度熱情。1818年4月,濟慈出版長篇敘事詩《恩底彌翁》,芳妮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妹妹瑪格麗特去書店購買。待后者回到家中,她一邊坐在椅子上編織衣物,一邊讓其朗讀。當她聽到“一件美好事物永遠是一種快樂:它的美妙與日俱增;它決不會化為烏有;而是會使我們永遠有一座幽靜的花亭,一個充滿美夢,健康,和勻凈的呼吸的睡眠”[4]之后,倏然放下手中活計,搶過詩集,獨自閱讀,忘情地陶醉其中。她非常欣賞濟慈的詩句,因此,迅速成為濟慈詩歌的擁護者和支持者,并義無反顧地與濟慈交往。芳妮以一名女性讀者的直覺和普通讀者的本性理解和欣賞濟慈詩歌,自然而然地成為濟慈的知己。影片中芳妮與濟慈多次共同吟誦詩歌,片尾芳妮在雪景中朗讀《明亮的星》,濟慈則以畫外音朗誦《夜鶯頌》,說明芳妮能夠領(lǐng)悟濟慈詩歌的深意,能在思想上與詩人產(chǎn)生共鳴。

影片塑造了芳妮熱愛濟慈詩歌、進而鐘情于濟慈的女性形象,她對濟慈的愛情堅如磐石,至死不渝。芳妮常常借鄰居之便帶著甜點敲開濟慈房門,既表現(xiàn)出她對濟慈詩歌的熱愛之情,也拉近了她與濟慈的情感距離。知識是女性獲得平等權(quán)利的關(guān)鍵因素,芳妮對于詩歌知識的追求便成為她與濟慈“兩性關(guān)系中最具張力的節(jié)點”[5]。她擅長縫紉,知曉“具體實用之美”,濟慈卻與她不同,“更注重抽象的、想象的、永恒之美”[6],她便將縫紉與詩歌相比,認為熟能生巧是兩者的共性,展示出芳妮的女性直覺和智慧,暗示她對濟慈詩歌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和影響。影片還大量插入他們的往來書信表達其相互愛慕之情,進一步展示芳妮的知性特質(zhì)?!笆詹坏剿男诺臅r候,我就像死了一樣,就像胸中沒有了空氣,”芳妮的言語發(fā)自肺腑,其中蘊含著深情厚意。濟慈在給她的信中寫道,“我?guī)缀跸M覀兂蔀橄奶炖镏换钌先斓暮湍愦线@樣三天,我會往其中注入平常五十年也裝不下的歡樂?!盵7]芳妮隨后便在臥室開辟一片“蝴蝶莊園”,想象美好時光已經(jīng)來臨。芳妮與濟慈心意相通,他們除了通信,還有多種方法進行思想交流,比如寫小紙條,輕輕敲打房屋的墻壁,甚至隔窗無言對望。濟慈在世期間,芳妮關(guān)注濟慈的詩歌事業(yè),給濟慈帶來無限溫暖,成為鼓舞詩人創(chuàng)作的積極力量。濟慈去世后,她肝腸寸斷,嚎啕大哭,幾乎窒息,整個生命失去了應(yīng)有的活力。

芳妮遺傳了母親布勞恩夫人的善良天性,勇敢堅定,樂觀積極,自立自強,對待他人熱情無私。她堅定地?zé)釔勖篮玫脑姼?,熱愛詩人濟慈,并惠及其家人,在濟慈的小弟弟湯姆病入膏肓之時她趕去探望,對病痛之人深表同情?!盃N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8],濟慈的詩句正是芳妮美好形象的生動寫照??财ざ鬟x擇濟慈寫給芳妮的十四行詩《明亮的星》作為電影的標題,將芳妮選擇濟慈、守望濟慈的愛情故事寫成一首電影的詩,向全世界觀眾展示女主人公芳妮的光輝形象,充分肯定芳妮的女性主體身份。影片“在原本屬于‘男性’濟慈的傳記故事中”,強化“女性”人物芳妮的重要性,“顛覆男性觀者與影評人的期待”[9]。正如同巴特勒所言,性別是“一種建構(gòu)的身份,一個操演得來的成果”[10]?!睹髁恋男恰凡⒎窃谄胀ㄒ饬x上講述濟慈的人生與愛情故事,而是借助一段文學(xué)歷史揭示19世紀英國女性內(nèi)心世界豐富、情感熱烈奔放、敢于追求幸福生活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進而表達坎皮恩的女性主義觀念。

三、失語的女性:濟慈作家形象發(fā)展史中的芳妮

濟慈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的重要詩人,一生共創(chuàng)作大約150首詩歌和300余封書信。這些作品不僅在19世紀下半葉對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文學(xué)藝術(shù)產(chǎn)生強烈影響,而且其影響遠達歐洲大陸和美國,及至20世紀上半葉,濟慈在英國和世界文學(xué)史上均享有很高的聲譽。濟慈的詩歌和詩論在當代仍然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和社會文化意義。但是,19世紀初期的英國保守文學(xué)報刊對濟慈進行大肆攻擊,濟慈在文學(xué)接受歷程中經(jīng)歷了頗多非難[11]。這便牽連到濟慈的戀愛對象芳妮。

濟慈少年時代父母雙亡,除了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與他相伴成長,還有若干師長和友人誠摯關(guān)愛濟慈,與濟慈共同切磋詩歌技藝。芳妮無疑也是濟慈友人中的重要一員。年輕的浪漫主義詩人濟慈在沐浴愛情陽光的同時,獲得了創(chuàng)作詩歌的動力和靈感。但在女性普遍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19世紀,諸多批評家認為芳妮破壞了濟慈的身體健康,影響了濟慈的詩歌事業(yè),他們對芳妮的誤解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第一,誤以為芳妮知識匱乏,她只顧追求外表美,從不注意提高自身知識修養(yǎng),既不值得濟慈愛戀,也不配擁有濟慈的感情;第二,誤以為芳妮行為輕浮,對待濟慈忽冷忽熱,在與濟慈戀愛期間還盛裝外出,參加社交舞會,致使?jié)炔∏榧又?;第三,誤認為芳妮品德低下,自私自利,追名逐利,使詩人感覺只有寫作成功、經(jīng)濟殷實才能迎娶佳人,因而壓力重重。因此,濟慈的友人查爾斯·布朗(Charles Armitage Brown)遵照醫(yī)生的建議,要求濟慈保持心情平靜,強烈反對濟慈與芳妮交往,“像獄卒一樣將芳妮看得很緊,不讓她與濟慈有過多接觸,規(guī)定的探視時間絕對不允許超過”[12]。布朗在抄寫濟慈詩歌、保存濟慈手稿、照料濟慈起居、維護其詩人聲譽方面貢獻頗多,他對芳妮的敵意更能夠說明芳妮作為女性的生存困境。

19世紀文學(xué)批評家為了維護濟慈的詩壇聲譽,只好選擇避而不談芳妮其人其事。1848年,理查德·米爾尼斯(Richard Monckton Milnes)出版第一部由學(xué)者撰寫的《濟慈傳記》,使?jié)融A得了維多利亞時期讀者的尊敬,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濟慈的詩人聲譽。米爾尼斯為了避免給詩人帶來負面影響,巧妙地選擇寫作素材,在傳記中并未提及芳妮的名字,傳記中包含的僅僅是濟慈的“詩歌,一些友情,一種激情,和一個過早的去世而已”[13],因為19世紀中期的大多數(shù)讀者能夠接受濟慈的詩歌卻不能接受濟慈的戀愛對象芳妮。芳妮在濟慈作家形象發(fā)展史中長期處于失語狀態(tài),這也導(dǎo)致讀者無法全面認識濟慈的作家形象。就其職業(yè)生涯而言,濟慈是詩人;就其生活狀態(tài)而言,濟慈是戀人,是兄長,是好友,諸多身份合力構(gòu)成濟慈作家形象,無論人們忽略其中哪一個方面,都不能全面認識濟慈其人其詩,都會造成濟慈批評史的缺憾。

在濟慈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其詩歌和書信編輯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濟慈的其它信件出版沒有引起異議,但是直到19世紀下半葉,他與芳妮的書信出版一事仍遇到重重阻力。哈利·福曼(Harry Buxton Forman)編輯的《濟慈給芳妮的書信》于1878年在倫敦和紐約同時出版,1889年再版。他認為自己有責(zé)任出版這些書信,因為戀愛是濟慈生活的一個部分,不應(yīng)該被隱瞞。哈利·福曼讀這些書信時總是帶著“深深的神圣感”,便希望其他讀者也通過此書重新認識濟慈的形象,了解濟慈“高尚的靈魂”[14]。他沒有料到,這些信件在英國引起軒然大波,有些讀者因為濟慈的戀愛故事而責(zé)備他缺乏男子漢氣概,也有人責(zé)怪芳妮對濟慈不夠溫柔、不夠忠誠,認為芳妮不值得濟慈喜歡,這些信件當然也不應(yīng)該出版。

著名批評家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起初堅決反對出版濟慈與芳妮的書信。阿諾德在1883年出版的《批評二集》之“濟慈”一文中指出,濟慈寫給芳妮的書信表明他是“感覺型詩人”,濟慈成了“情感的奴隸”,其中包含著缺乏教養(yǎng)、不能自重和自我放棄的感覺傾向[15]。阿諾德強調(diào)文學(xué)的社會道德價值,他認為芳妮無益于濟慈的詩人聲譽,后來隨著哈利·福曼編輯的濟慈書信的出版,他仔細研讀濟慈的情書,態(tài)度逐漸有所緩和。1891年,另一位重要的濟慈傳記作者西德尼·科爾文(Sir Sidney Colvin)出版《濟慈書信集》,收錄164封信件,但是沒有收入濟慈寫給芳妮的書信,說明芳妮在19世紀末期還沒有得到濟慈研究者的普遍認可。

盡管芳妮在19世紀文化史中一度被污名化,甚至成為濟慈經(jīng)典化過程中的障礙,但幸運的是,芳妮真實的形象最終能夠回歸讀者的視野。毛里斯·福曼(Maurice Buxton Forman)在其父哈利·福曼事業(yè)的基礎(chǔ)之上繼續(xù)編訂和出版濟慈作品,其中包括濟慈與芳妮的書信。當歷史的車輪轉(zhuǎn)至20世紀,經(jīng)過多名濟慈學(xué)者和熱心讀者的努力,濟慈的生活觀念和詩歌價值逐步得到全面肯定。1921年,正值濟慈去世一百周年,歐美各地紛紛發(fā)起紀念活動,中國學(xué)者也積極響應(yīng)。胡愈之1921年4月25日在《東方雜志》第18卷第8號發(fā)表《英國詩人克次的百年紀念》一文,評價濟慈為“感覺極敏銳的人”,珍視“感覺的生活”勝過珍視“思想的生活”,值得中國讀者關(guān)注。茅盾1921年5月10日在《小說月報》第12卷第5號“卷頭辭”發(fā)表《百年紀念祭的濟慈》,文章寫道,“濟慈這樣的一個大詩人而且又是一百年前死了的,似乎應(yīng)該是人人所早已熟悉,不用我再多介紹。”這充分說明,濟慈不僅在歐洲和美國獲得了極高的聲譽,而且在中國也擁有了大批讀者。濟慈學(xué)者對濟慈感情生活的肯定,或者說對芳妮形象的肯定,便是承認濟慈的品行與德行,是推動濟慈經(jīng)典化進程的一個重要因素。此后不久,倫敦和羅馬先后建立濟慈故居,濟慈與芳妮的愛情故事不再是世界文壇的禁忌話題。1952年,瓊安娜·理查德森(Joanna Richardson)出版《芳妮傳記》,標志著芳妮成為濟慈研究領(lǐng)域不可不談的一個重要人物,芳妮開始正式走入濟慈作家形象研究的歷史視域。

四、結(jié)語

坎皮恩從女性主義視角入手,在影片《明亮的星》中恰當如實地塑造了熱情善良的知識女性芳妮的嶄新形象,賦予其女性主體身份,使芳妮與19世紀濟慈批評史中的形象截然不同。19世紀大多數(shù)批評家從男性視角出發(fā),對芳妮持有誤解,使芳妮處于失語狀態(tài)。自20世紀以來,芳妮逐步得到濟慈研究者的熱切關(guān)注。通過對比發(fā)聲的女性主體芳妮和失語的芳妮形象,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芳妮曾經(jīng)受到的質(zhì)疑與評價都已成為歷史,濟慈的戀愛故事與道德觀念如今已經(jīng)得到正確評價。濟慈作家形象是一個充滿復(fù)雜性和多元性的話題,本文僅從性別話語視角挖掘促使?jié)全@得世界聲譽的文化要素,期待引發(fā)讀者關(guān)注作家生成的社會語境。正因為《明亮的星》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它才能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濟慈的作家形象,它是濟慈作家形象發(fā)展史上一部里程碑式作品,對濟慈經(jīng)典化進程起到標志性作用,因此,它在世界文學(xué)史和女性文化史上具有雙重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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