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印吉
找娘的時候,我腦袋瓜里仿佛有成千上萬只面臨大敵的蜜蜂,在嗡嗡地騷動。我精神幾近崩潰!娘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她惟一的兒子,將如何面對!
娘已風(fēng)雨相隨艱難走過76度春秋,回首日漸遠逝的歲月,不知有多少個日日夜夜被精神病魔苦苦糾纏,使她病懨懨地走得百倍傷神費力。父親走后,娘獨自在離我所在城市幾百里的另一個城市的鄉(xiāng)下老家,孤守幾間破舊老房,與一只老得隨時濁淚滿面、又亂又臟的雜毛脫落得稀稀拉拉的花狗為伴,說什么也不肯到我所在的城市與我們一起過團圓快樂的日子。
于是,遠方的娘,給了我和妻子女兒一個悠悠難斷的懷想及牽掛。隔一二個月,我就要想方設(shè)法攜妻子女兒,駕駛我的低檔轎車,翻越重重山水,風(fēng)風(fēng)火火奔赴故鄉(xiāng)看看娘,與娘敘敘自己的家長里短,陪娘吃幾頓充滿家鄉(xiāng)濃郁氣息的農(nóng)家飯。把她拉到兩公里外的城市,陪她逛逛街,為她購買尼群地平片、鹽酸二甲雙胍腸溶片、消渴丸等降血壓、血糖的藥物。選購她喜歡吃的蔬菜、大米、混合油……陪她一路說笑一路游玩前往大姨媽、三姨和舅舅家,串門聊天,重溫親情,尋覓散落在記憶深處的點滴歡樂。
那天的天氣特別沉悶難耐,每個人身上都隨時汗涔涔的。從本該旭日東升的清晨至下午,蒼天一直陰沉著臉,從沒一絲笑容。大清早起來,我開車拉著妻子和娘到城里,陪娘踱進一家生意興隆的米線店吃酥肉米線。這是娘最喜愛的故鄉(xiāng)美食之一,隔三差五,我又會陪她吃一餐兩餐。米線下肚,我和妻子買了一斤酥肉,擬帶回家慢慢享用,然后,陪娘在城里四處閑逛。路過一家鞋店,門口站著一位三十幾歲的廣告女郎。她身材修長,皮膚白皙,上身著灰白色T恤,下身穿一條藍黑短褲,右手握個喇叭,涂過口紅的小口對著喇叭不緊不慢地吆喝:“便宜賣嘍,跳樓大甩賣,三十元一雙牛皮鞋,假一賠十,數(shù)量有限,欲購從速……”她邊說邊左手伸得直挺,指向鞋店,像十字路口的交警指揮車輛,標準有力,態(tài)度嚴謹認真。她的雙腳像不愿落地,交替著,一著地就彈跳起來,很滑稽,很搞笑。
廣告女郎的舉止和廣告說辭,逗得娘咧嘴甜蜜地嘻笑。我和娘都禁不住站住了,看幾眼廣告女郎,又看幾眼鞋店里像搶人一樣的挑鞋者和買鞋者。我格外興奮,陪娘逛街,不就是讓娘開心愉快嗎!娘獨自閑居老家,平時較為孤單寂寞,難得有這么開心的機會。此時,妻子忍不住,興奮地說:“我看看有沒有適合的。”嘴里說著,人就不由分說,一頭扎進鞋店,五分鐘、十分鐘都沒有出來。我陪娘站在鞋店門口,一邊好奇地觀賞手拿喇叭的廣告女郎不知疲倦的吆喝,一邊觀賞一個又一個淘到滿意皮鞋,付款后滿面春風(fēng)昂首挺胸大踏步邁出鞋店的買鞋者的得意樣子。
這時,我兜里的手機急促地吹響沖鋒號——居住在鄰村的侄女打來電話,請我們一家下午去她家吃晚飯。
幾月未見,話匣子一打開,就控制不住了,滔滔不絕,沒完沒了。鞋店門前太吵嚷,我聽侄女說話模模糊糊云里霧里,侄女聽我說話也尤為吃力,總會追問:“你說些哪樣?”我就邊講邊順街邊往僻靜處移動。不經(jīng)意間,就溜出近一里路。
當我打完電話返回時,娘已不知去向。
我頓時慌了,趕緊沖進鞋店,將事情經(jīng)過告訴妻子,叫她放下手中的事和我一起去找。她順街道北邊,我沿街道南邊,各自找了近一公里不見娘后,我倆又交換方向繼續(xù)找。
我抱怨妻子,妻子又抱怨我。我憤懣地用兇狠的眼睛剜了她一眼,惡狠狠說:“買雙皮鞋進去半個月不肯出來,現(xiàn)殺?,F(xiàn)加工都加工出來了,要是你不磨磨蹭蹭,娘也不會丟!”她反咒我:“一個大男人家,看個人都看不住,還好意思怪我?”她這么一說,更讓我火上澆油,恨不能揮手給她一耳光。但仔細一想,又覺不妥。二三十年的夫妻了,我何時碰過她一指頭?又何時做過多大的錯事以致讓我搧她耳光?再說,這事也不能完全怪她。
我看不到我的臉色氣成什么樣子,我只感到臉頰仿佛在呼呼地燃燒,火辣辣的燙得難受,滿頭汗水也澆不滅。我的背上,很快也被汗水沁濕,雪白的襯衫黏乎乎地沾在身上,甚是難受。妻子臉上水汪汪的,沾滿了亮晶晶的汗珠。她的背上,也透出濕漉漉的汗?jié)n。
順街道北面尋找娘,我腦子里倏忽跳出個地方——市中醫(yī)院。我們每次帶娘進城看病,首選的就醫(yī)點是市中醫(yī)院。娘幾次因病住院,我們也喜歡送她到市中醫(yī)院,覺得這家醫(yī)院服務(wù)態(tài)度還說得過去,收費也不算太高,特別是住院部的病房,比其他醫(yī)院的理想、滿意。我猜想,娘有可能獨自去市中醫(yī)院解手。我急不可耐向市中醫(yī)院跑去,從一樓到三樓的衛(wèi)生間都找了一遍,沒見娘的影子。又問旁人,一個個都搖頭晃腦,說沒見過我描述的要找的人。我的胸部隱隱作痛,我心里有數(shù),我又是著急,又是發(fā)脾氣,又是小跑的,招惹到纏身數(shù)年的冠心病了。很顯然,冠心病又找我麻煩來了。我立即找個空閑靠背椅小心翼翼坐下,再慢慢地大口呼氣,大口出氣,盡力克制住激動情緒,讓心漸漸沉靜下來。
與此同時,我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反復(fù)摸索,發(fā)覺早上出門走得匆忙,竟把“硝酸甘油片”忘在家里了。平時特別在意、從不離身的“速效救心丸”,也不知稀里糊涂擱哪里了。我心情不禁緊張起來。還好,幾分鐘后,自覺胸部疼痛減輕,根據(jù)以往經(jīng)驗,應(yīng)該沒事了。我又起身緩緩走出市中醫(yī)院,順著街道找娘。
出大門沒走多遠,就見妻子嘟嚕著誰看了都不舒服自在的臉,火急火燎迎面奔來。她兇神惡煞問我一句:“找到?jīng)]有?”我沒好氣地說:“費話,找到了你不看見了?”妻子說:“市中醫(yī)院找過沒有?我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去市中醫(yī)院找找?!蔽也恍嫉卣f:“我剛從市中醫(yī)院出來,別傷精費神了?!彼f:“再去找找。”我沒理她,我覺得她這是徒勞,我繼續(xù)東張西望,一路向前尋找。不一會,我又回到清倉大處理皮鞋的那家商店。我胡思亂想,作著各種各樣的猜想。也許,娘就在附近閑逛,逛一會累了,想起我們來了,會回到這里來找我們。
我見手握喇叭吆喝的廣告女郎喊疲倦了,隨手拎著剛才還高揚著耀武揚威的喇叭,兩腿站成欲倒不倒的“A”字,斜跨的一條腿故意擻擻地抖動,在歇力氣養(yǎng)精神。不時抿幾下干澀的紅嘴唇,呸地吐一口痰在一旁的電桿腳。我笑瞇瞇地迎上去問她:“看到剛才與我站在一起那個老人沒有?”她精神一振,說:“沒有啊,不是跟你在一起嗎?”我說:“我接了個電話,人就不見了?!彼櫰鸷诹恋拿碱^,吃驚地說:“不見了?怎么會呢?”
我更加失望了,渾身的汗水一個勁往外冒,尤其是臉上的汗水,順著兩腮大滴大滴向下滑落。我腳面前的地上,很快閃現(xiàn)幾片銅錢大的濕印子。
娘老了,真真切切地老了!
人生不都是由小變大,由大變老嗎?
記得幾十年前那個農(nóng)歷臘月三十的上午,滿頭青絲、精神百倍的娘,身背背簍,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小妹到城里采購年貨。一年中最后一個趕街天,從四面八方涌進城來趕街做買賣的人,邁著匆匆步履,把城里的大街小巷充塞得水泄不通。因我貪戀地攤上一個售價為兩分錢的彩色氫氣球,站在地攤前不肯挪步,哭喊著非逼娘買一個給我不可。等我拿到氫氣球激動不已埋頭使勁吹時,娘突然萬分焦急地問我:“小妹呢?”我放下氫氣球轉(zhuǎn)動著小腦袋四面尋找,四歲多的小妹無影無蹤!
小妹丟了,于我和娘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娘緊緊扣著我嫩生生的小手,“小妹、小妹”地哭喊著,在賣氫氣球的地攤附近四處找尋。我也哭喊著“小妹”,傷心地跟著娘一起尋找。街上人頭攢動,人喊馬嘶,哪里見小妹的影子?
娘的臉色一陣青紫,一陣煞白。淚水像兩股小溪,嘩嘩地順臉頰往下流淌。我從未見娘這么痛哭過,也從未見娘這么傷心過。找過去,找過來,苦苦折騰半天,才在不遠處一個地攤前看到小妹。她正癡迷地盯著肚子里安裝了發(fā)聲器,抱著搖一搖就像嬰兒一樣痛哭的橡皮娃娃。賣橡皮娃娃的白胡子老爺爺,雙手捧著橡皮娃娃,嘩啦嘩啦地搖,橡皮娃娃嗚哇嗚哇地哭,哭得凄慘,哭得傷心,逗得小妹嘿嘿嘿地傻笑,蹲在攤前不肯挪窩,忘記了一切。當娘帶我找到貪玩的小妹時,娘松開牽我的手,猛然抱起小妹,把滿是淚水的臉緊緊貼在小妹臉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憾天動地,深深刻錄在我記憶中,久久難以忘懷。如今,娘已步入暮年,精神病、糖尿病、高血壓、風(fēng)濕病……多種疾病折磨著她朽木一般的身體。不時突發(fā)頭暈、頭昏病癥,有時還健忘,像小孩一樣需要人照看,需要無微不至地呵護。作為兒子和兒媳,我和妻子就是娘的主要照看人和呵護人。
在我焦慮萬分之際,我眼前忽然出現(xiàn)這樣一幕:妻子攙扶著娘,滿臉喜悅,慢悠悠向我靠近。
我心情十分復(fù)雜,一時語塞,左右為難吐不出一個字。半晌,我才終于克制住復(fù)雜情緒,放緩語速輕聲對娘說:“你去哪里了,也不吭一聲?”娘笑呵呵地輕描淡寫地說:“我去市中醫(yī)院解手,遇到幫我治糖尿病的張醫(yī)生,說了一會話,她也得糖尿病了!”
妻子怨我,噘著嘴,瞅著我說:“咋找的人?我進去,一眼就看到娘。”我一著急,想說的話又全卡在喉嚨里,只覺得眼眶里濕漉漉的,像有小蟲蠕動。我趕緊背過臉,幾滴淚珠從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如釋重負,似乎一切憂愁、一切痛苦都隨淚水流淌干凈。
娘找到了,我的心情平靜了。我感到,此時的我,就像兒時娘帶我找到丟失的小妹時一樣,是多么的激動,多么的幸福!我和妻子又陪娘繼續(xù)逛街。挨晚時,又帶娘去吃酥肉米線。每到一處,我和妻子與娘寸步不離,唯恐她再突然神不知、鬼不覺消逝在我們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