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

?

琵琶一曲東風破，楓染紅塵誰看透

◎十二樓

風沙起，暮云卷，北風嗚咽成悲歌，收盡世間最后一絲溫度，暗黃的夕陽籠罩著這片灑滿鮮血的戰(zhàn)場。她抬眼而望，遠處茫茫大漠，落日長河都像是不真切的影子，沉入她眼底。

西風凜冽，吹得她的戰(zhàn)袍獵獵作響。她殺過敵，浴過血，見證了無數(shù)生離死別，如今望一望這片戰(zhàn)場，依然止不住洶涌而來的悲切。那些堆積如山的尸骨是曾與她并肩而立的同伴，是她勝似親人的摯友，他們中間有人昨日還為她包扎過傷口，給她講過自己的故事，如今卻永遠沉睡在了這里。也不知那些無處可去的游魂是否還記得最后一封家書中的思緒萬千。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昨日少年皆已死去，唯有回憶獨自鮮活。她閉上眼，天地間只剩她一人。她將所有悲切輕輕隱藏，她明白，所有人都可以悲傷，都可以號啕大哭，只有她不可以——因為她是秦良玉，是大明的將軍，是萬人眼中的傳奇。她身后還有千千萬萬的弟兄要隨她保家衛(wèi)國，還有一國的百姓需要她拿命守護，她可以死，卻不能哭。

她這樣告訴自己，再睜眼時，眼中已無波無瀾，一片沉寂。暮色四合，穹宇荒涼，她又化作一柄剛利的劍，劍鋒折轉處映出一道奪目的光。她轉身往回走，步伐堅定，眉目清明，她的兄長還在營帳里等她。戰(zhàn)后烽煙尚未平息，便有加急文書送達——川蜀叛亂，烽煙再起。她鄭重接過，恍惚間憶起小時候父親對她說過的話——持干戈以衛(wèi)社稷，非獨男子可為也。她一直都記得，只因秉著這份信念，她披上戰(zhàn)袍，跨上大馬，踏過無數(shù)風刀霜刃，浴過無數(shù)熱淚鮮血，走過長長的一路離分。

從前如是，今后如是。她收拾好行裝，臨行前走進帳子里，同她的兄友告別。無須言語，她捧起桌上的陳年酒，一碗盡數(shù)入喉。酒性極烈，一股灼燙灌入肺腑，似要燃燒一切悲傷。兄長問：“阿玉，后悔嗎？你原是可以像別的女子一般自在快活?！笔前?，她出生于四川富戶，原本可以只做個閨閣小姐，在家人的庇佑下安度一生。她只笑答，若是后悔，便不是秦家的兒女了。

她步出帳外，狂風依舊卷著風沙礫石，寒意幾欲割裂肌膚。她仰首，深藍夜幕中只一輪明月，皎皎傾流光，與那些年蜀地的月亮一模一樣。她想，若是后悔，便不會遇到那個人了。

那年父親為她比武招親，他躍上臺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這人就是她想要的夫君，那時她像所有閨閣少女一樣，祈盼能與一人長相廝守?？扇缃衲侨艘呀?jīng)死了，他沒有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奸臣的陰詭算計中?？伤€得走下去，她知道，她的夫君若是活著，定是希望她走下去的——生于晚明亂世，生于秦家，戰(zhàn)場從來都是宿命，家國從來都是信仰。這大好河山是她的國她的家，縱然這片山河有黑暗的朝堂，有仕宦弄權，可這是她的故土啊，叫她如何能相棄？

那年圣上宣召，她喝止住那些要為她夫君報仇的鄉(xiāng)民，重披戰(zhàn)袍，萬里奔赴，帶上夫君的白桿兵，去守護這片河山。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找辜偶?，嗚咽的風聲更添寂寞。她整頓好兵士，騎上馬連夜出發(fā)，回望處，遙遠的燈火依稀點綴在夜幕里。

前路茫茫，像每一次的離別，重逢無期，她又回到了四川。此時的川地已不是原來那般衣食富足的樂土，戰(zhàn)爭的烽火席卷了這里，民不聊生，時有哀鴻呼號于野。她帶著白桿兵前來支援，卻不料這一戰(zhàn)因四川巡撫擅作主張，使得白桿兵大敗，成都淪陷。

她執(zhí)刀策馬，疾風呼嘯過耳畔，血腥氣鉆進鼻腔，她的衣襟已染紅，卻還在不停地揮刀斬敵。血霧彌漫了她的眼睛，她看見身旁的弟兄一個接一個倒下，源源不斷的敵軍踩上他們的尸體，廝殺而來。

終是不敵啊！這是她有生以來輸?shù)米顟K的一戰(zhàn)，成王敗寇，功過榮華，她從不在意這些，只恨成都淪陷，自己不能保故土安定。

于是她帶著幸存的白桿軍回到家鄉(xiāng)，從頭再起。故土如舊，在此之外，整個大明朝如創(chuàng)痕累累的空巢，大廈將傾，星河欲倒，這座龐然帝國只等有朝一日轟然倒塌。

她想，只要自己還活著，便不能認輸，不能退不能敗。可她不曾料到，在她耗盡心血重組軍隊之時，明朝卻迎來滅亡的結局。

她早已沒了家，如今又沒了國。她終于在世人面前號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似要將這么多年的委屈一并宣泄在淚水中。她這般痛，痛到?jīng)]人能分擔一絲一毫。村子里的人們含淚望著這位巾幗將軍，看著她第一次號啕不止地悲泣，沒有人打斷她。

沉痛過后，她重新掌起白桿兵，驅反賊，平川蜀。她是秦良玉，是大明的將軍，是萬人眼中的信仰。她改寫不了一國的更替，至少護得一方安寧。從前如是，今后如是。

她最后的日子依然是在戰(zhàn)爭中度過?；厥滋?，往事斑駁。這一生兵戰(zhàn)戎馬，年華悄然逝去，算到如今，春秋夢里鬢已星星矣。

有人說，秦良玉，恭喜了，圣上又要加封于你。她一笑，眼中無悲無喜。榮華盡過眼，富貴皆云煙。她心中有國，容得下千般磨折，萬般溝壑，求只求個河清海晏百姓安樂，哪管生前身后薄名。

之后幾年，她的兒子先于她離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只是大笑著對眾人說，當真是我的好兒??！人們贊她英雄氣魄，猜她許是見慣了離別，沒人看得見她心底堆積成山的灰燼。那些灰燼落下來，落在她眼前，抬眸便是幾分蒼涼。她還是從前那柄鋒刃銳利的劍，只能被折斷，不能有缺口。

她帶領白桿軍將石柱牢牢守住，從未被攻下。這地方像一盞燈，映照出她一生的努力，一生的執(zhí)念。她從這里出生，又在這里死去。她仰頭看天，相信她的父兄兒女都已在黃泉路上等她。

村子里的老人們說，他們最后一次看到秦將軍時，她正眺望著天空，像是眺望著她的來時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