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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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已殘,一寸春心一寸灰
◎十里
在披發(fā)長歌覽大荒之前,在芒鞋破缽無人識之前,在行云流水一孤僧之前,蘇曼殊還是一個如玉少年,正如一樹櫻花開到最爛漫時,殊色傾城。然而,越是良辰美景,越像一場剪不斷理還亂的宿命,一如櫻花易謝,相思易老。
那年,蘇曼殊為探母來到日本櫻山,恰是櫻花爛漫時。曼殊出生于日本,因中日混血的身份以及生母的低賤,他從小備受欺凌,15歲后重返日本求學(xué)。蘇曼殊從小因與母親分別,性格十分孤僻,又飽嘗辛酸輾轉(zhuǎn)漂泊,來到櫻山的他仿佛一只歸家的倦鳥,終于在久違的母愛與靜美的櫻花間獲得心靈的安寧。然后,在此時此地,他與她相遇了。
彼時晝長風(fēng)暖,男子長衫如玉,緩步行來。那樣好的一個春日,仿佛上天早早譜好了曲,只待美人凌波幽谷,君子解鞍風(fēng)流,然后上演一出姹紫嫣紅開遍的戲折。臨岸賞櫻的女郎不經(jīng)意間一瞥,得遇那人清潤的眼眸,心頭便是一動,如春魚甩尾,拍醒了一池春水。
“先生所持可是拜倫的詩集?”她淺淺鞠躬,遲疑片刻后忍不住出聲問道。來櫻山數(shù)日,蘇曼殊并非初見這位鄰家女孩,卻是在這一刻,她開始在他心中留下痕跡,一如隨風(fēng)飄散的櫻花,沸沸地落到眉梢,又上心頭,拂了還滿。
曾囫圇讀過的長賦華章涌入腦海,這莫非就是先秦時那沾染了白露在水一方的佳人?又許是宋子淵的東家之子,翠眉雪肌,小唇秀靨。雖邂逅于重重塵世中,卻像是天外仙人,自有一種慧靜靈秀。
向來巧言的蘇曼殊竟情怯了,他握卷低聲道:“小姐也讀拜倫的詩嗎?”她低眉淺笑,盈盈道:“略知一二罷了。”
兩人就拜倫之詩閑談起來。言談中,蘇曼殊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纖纖弱質(zhì)的女子竟與他不謀而合,不僅為拜倫詩的浪漫大氣所吸引,也能從歡樂中體味痛苦,從無情中感受悲憫。如果一見鐘情只是惑于諸般色相,那么靈魂與靈魂的碰撞、知音與知音的相惜,就真真正正使他們彼此傾心了。
說不清是緣是劫,勘不破情耶禪耶,分不得因果業(yè)障,只緣感君一回顧,便無由入了相思門。似是三生石上早已刻下前緣后果,于是命中注定要與你相遇,要體悟癡嗔愛憎,要欠下這段風(fēng)月債。
那晚十里清輝,空照無眠,蘇曼殊輾轉(zhuǎn)反側(cè),心頭仿佛禪寺外一方幽階,悄無聲息地一夜生苔。寤寐思服數(shù)日后,一只信鴿翩翩落在了蘇曼殊的案前,足上紅線系著的丹霞詩箋上,娓娓的簪花小楷寫滿少女的一襟幽事。原來,當他為了她夜深難寐時,她亦暗暗將這個清逸溫潤的少年斂藏于心底。
彩箋尺素,魚雁傳情。兩人情書互答,更覺惺惺相惜,不免情意更濃。于是蘇曼殊與女郎在書信之外,開始背著家人相攜游玩。
缺月掛梧桐,疏星渡河漢。蘇曼殊仍在櫻花樹下,仍握著那卷《拜倫詩集》,然而此時柔腸百結(jié)相思日苦,已是心境迥異。重重櫻花猶是盛時模樣,花影綽約,拂墻而動,蘇曼殊不禁心中怦然,握緊了詩冊,疑是玉人來。凝眸處,月下的佳人分花拂柳,若輕云蔽月,似流風(fēng)回雪,極盡妍態(tài)。她抬頭與他目光交錯,亦是一滯。
于是,只好無言。他靜靜走著,她默默跟隨。他們就這樣并肩走過繁花似錦,走過唯獨少年時才會擁有的清潤月光,走過這極短又極長的一夜,好像走過了一生。
夜闌將休,少女嬌怯地拉住他的衣袖:“天色已晚,先生,我不得不歸家了?!?/p>
“那……且容我送你一程吧?!碧K曼殊從未覺得光陰流逝得如此之快,雖有不舍,也只能再求得短短的一段同行。
望著少女轉(zhuǎn)身離去,他忽然叫住了她,避過少女疑惑的眼神,他輕輕握住一雙柔荑,許久才悶聲道:“再會。”
少女臉頰羞紅,訥訥應(yīng)了一聲,方入門離去。
而清輝花影下的喁喁私語,低眉垂眸間的欲說還休,巧笑倩兮中的脈脈幽情,豈是多年后的我們隔著無涯紅塵能想象到的?后來早已落發(fā)為僧的蘇曼殊在《燕子龕隨筆》中無限克制又無限深情地提到這些舊事,縱是風(fēng)起云涌也只得一句:“斯人和婉有儀,余曾于月下一握其手?!?/p>
輕描淡寫,卻透著道不盡的悲切。在那樣明澈的月光下,即便結(jié)局早已寫好,可所有歡喜都還未收梢,初識情滋味的少年懷著那樣真摯的情意,卻只是一握其手,便留待此后的漫漫長夜間反復(fù)描摹。
古人猶愛傷春,痛惜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 櫻花一般的情緣似乎從一開始就預(yù)示了傾城的絢爛與匆匆的凋零。
蘇曼殊以為來到櫻山就能獲得自由與安寧,然而蘇家的枷鎖始終如影隨形,不得擺脫。沒過多久,自詡為望族的蘇家本族聽說了蘇曼殊與一日本農(nóng)家女子相戀,痛斥他有辱門風(fēng),敗壞蘇家名聲。曼殊并不為之所動,意欲堅守自己的愛情,卻不想蘇家竟逼迫女孩的父母,強令兩人分開。
少女柔弱的外表下又是怎樣一顆堅貞而純粹的心。她被父母痛打一頓后,眼見兩人相戀無望,竟趁著夜色跳入大海,在最美好的櫻花韶華里,決絕地為自己的一生畫上匆匆的句點,成了蘇曼殊一生無法忘懷的切膚之痛。
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他年櫻花十里仍如雪,那人卻再也無法歸來,再也無法宛然輕笑,再也無法用一手清麗的小楷纏綿地寫:“覽物嘆離群,何以慰心曲?!?/p>
佛語云,根身器界一切鏡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痛至深處的蘇曼殊難以拂去心中的愧疚與悲戚,便在一個風(fēng)雨夜,不曾與任何人告別,孤身去往廣州蒲澗寺,皈依佛門,以逃心傷。
這是蘇曼殊一生情禪的起點,從此,他一生無論枯坐青燈古佛旁,還是浪跡于十里洋場,都不過是以情入禪,以禪解情。此后他生命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女子,都是他入定觀法的情禪??幢榧t塵諸相皆是虛妄,而少年時刻入骨髓的悲痛,也被歲月沉淀成他藉矛為榻、累磚代枕時一闔眸的佛偈。
落花寂寂委青苔,又是一年凋零處,曼殊已不知踏過櫻花第幾橋,終于敢落筆成詩:“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昨來風(fēng)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忍見胡沙埋艷骨,休將清淚滴深杯。多情漫向他年憶,一寸春心早已灰?!?/p>
十日櫻花,一寸春心,半生情禪,成就了蘇曼殊,還有那只屬于他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