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詩瀾
明中晚期書畫市場與鑒定著錄
盛詩瀾
書畫市場是經(jīng)濟繁榮的最后一塊骨牌
明代中期以后,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繁榮,出現(xiàn)了一大批有錢的徽商、揚商、晉商,他們手里有了錢,便開始收藏古玩和字畫,因而明代的書畫市場較宋元大大興旺繁榮。收藏書畫需要鑒定字畫的真?zhèn)危拭鞔臅嬭b定十分專業(yè),達到了相當?shù)乃疁?。書畫劇跡雖在收藏家手上,但學(xué)者文人亦得以觀賞,于是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學(xué)術(shù)著作形式—書畫著錄,《珊瑚木難》《珊瑚網(wǎng)》《清河書畫舫》《真跡日錄》等著錄應(yīng)運而生。書畫市場、鑒定和著錄又反過來影響書畫的創(chuàng)作,更導(dǎo)致了書畫市場的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做偽成風(fēng)可以說也是以晚明為盛。因此,探討市場、鑒定與著錄的關(guān)系,對深入了解晚明的書畫創(chuàng)作不無幫助。
安國《石鼓文》“后勁本”跋
明初經(jīng)濟蕭條,社會生活比較單調(diào),書畫市場也并不活躍。進入明代中期后,社會經(jīng)濟繁榮,市民的物質(zhì)生活得以改善,對于精神文化生活的要求也高了。書坊上有了各種通俗的小說,也有了書畫的流通。書畫的需求首先是從富商那里開始的。他們有了錢,關(guān)注子女的求學(xué)和入仕,自己也附庸風(fēng)雅,像文人一樣喜好字畫。文人難覓真跡,而他們卻能直接從官僚或散落在民間的藏家處收購,因此往往能夠收到劇跡珍品,一下子提高了自己的品位。從以下這份書法名作的收藏交易表中,可以看出當時書畫市場的一些特點。
從下表可看出以下一些特點。
(1)各地富商、官僚、有錢人直接介入收藏。
表中的安國、陸完、王世貞兄弟、項元汴都是收有劇跡的收藏家和富商,他們不計金錢,只要是名品劇跡,就千方百計羅致。例如安國,他在二十年中化萬金收購《石鼓》古拓,可謂收藏史上的佳話。他的藏品或是出自宮廷皇帝的賞賜,或是收藏家手中的至寶,都肯出大價錢。其中《后勁本》竟以五十畝良田換來,真是慷慨大方。故他的《石鼓》拓本,比明代天一閣主范欽的拓本來得更古,字數(shù)也更多,因而也更有價值,至今未有出其右者。
晚明徽州古書畫鑒賞家吳其貞在其《書畫論》中,這樣記述徽州地區(qū)富商的收藏:“憶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縣,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爭而收入。時四方貨玩者風(fēng)聞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尋而歸,因此所得甚多。其風(fēng)始于汪司馬兄弟,行于溪南吳氏從睦坊汪氏,繼之余鄉(xiāng)商山吳氏、休邑朱氏、居安黃氏、榆村程氏,所得皆為海內(nèi)名器?!雹?/p>
這里的汪司馬兄弟即汪道昆(1525—1593)、汪道貫(1543—1591),祖父借鹽業(yè)起家,但汪氏“業(yè)儒術(shù)”自道昆始,汪道昆還中了進士,是“商而士”的典型。汪道昆當了官,又有錢,遂致力于收藏。休、歙的收藏之風(fēng)自汪氏起,說明時間已在明中晚期了。
吳其貞還提到商山吳氏,指吳廷,大收藏家,家藏法書名畫無數(shù),畫如五代黃筌《寫生真禽圖》、南宋揚補之《雪梅圖》,書如《祭侄稿》等。他與董其昌、陳繼儒等友善,萬歷二十四年至四十二年(1596—1614)親自摹勒刻《馀清齋帖》八卷,所刻書多經(jīng)董其昌、楊明時鑒定,精品頗多,為明代名刻。安徽的富商多,收藏家亦多,他們的重值收購,無疑是書畫市場強勁的經(jīng)濟動力。
明中晚期書畫市場價目表
晚明有許多官僚也參與到收藏的行列中來,他們視野開闊,信息靈通,也都能收到好作品?!皶r韓太史(世能)在京,頗以廉值收之。吾郡項氏,以高價購之。間及王弇州兄弟(王世貞、王敬美),而吳越間浮慕者,皆起而稱大賞鑒矣。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歸之,篋笥之藏,為時所艷。山陰朱太常(敬循),同時以好古知名?!雹?/p>
官僚之中還包括嚴嵩、張居正這樣的權(quán)相之人,不過他們的收藏大部分是掠奪。上表中“中書舍人羅龍文托黃淳父、許元復(fù)兩人以千金購(《自敘帖》)于文徵明,買獻相國”即是一個重要的信號,它表明收藏者與當權(quán)者的勾結(jié)。“相國”即指嚴嵩,羅龍文是指徽州人羅小華,精鑒古,且有俠名,因征倭過程中有功,得為中書舍人,入內(nèi)閣。他知道嚴嵩好古玩,就花巨資買劇跡《自敘帖》賄賂,成為嚴嵩的黨羽?!芭c嚴東樓款密,且令品第所得江南諸寶玩,其入幕無間朝夕,后與嚴同敗?!雹軐嶋H上,他是嚴嵩與商富的中間人?!胺餐ㄙV皆屬其道地,因致巨富?!雹菀环矫胬账?,一方面行賄,富商們雖然在古玩、字畫上有所損失,但在商場上可以橫行無阻,雙方都有利。富商與當官者的勾結(jié)利用,使當時書畫市場真跡的價格上揚。
東南沿海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區(qū)也有一批古董收藏者,如南京的金潤、胡汝嘉、黃琳、羅鳳等都收有名跡,胡汝嘉藏有宋拓《黃庭經(jīng)》肥本,無錫安國有《石鼓》十拓,華夏有《袁生帖》、《萬歲通天進帖》等。此外,常州有王肯堂,蘇州有王世貞、文徵明,華亭有董其昌,嘉興有項元汴,紹興有朱敬循,他們以各種方式進行書畫買賣,并與古董商聯(lián)手交易,再加上普通百姓的手上也有點錢,故當時的書畫市場比較繁榮興旺。
(2)市場看好各種《閣帖》,導(dǎo)致刻帖蜂起。
明代收藏家喜歡收藏名跡,尤喜《閣帖》,這是書畫市場的一個重要信息。明人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今人舍唐碑不寶,乃重價購《閣帖》及《潭》、《絳》等,謂之耳食不枉也?!雹咚慰獭洞净w帖》到明代已成為稀世珍寶。明初周憲王刻的《東書堂集古法帖》、晉靖王《寶賢堂集古法帖》,以《閣帖》為祖本,但摹刻粗疏,神氣不逮。王世貞跋《寶賢堂帖》說:“……第石理既粗,而摹刻拓三手俱不稱,以此在諸帖下耳……余往歲為晉臬,邂逅中貴人,問古刻真跡,今無一存在,不知何繇失之,為一慨嘆而已?!雹嘁簿褪钦f,即使是這種摹刻不精的帖也很難找到。張伯英認為“學(xué)者得此,足資取法”⑨,可見,學(xué)書者得帖是當時書法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要。
當時有錢的收藏家都以收《閣帖》為榮。南京收藏家姚汝循即藏有宋拓《淳化閣帖》,項元汴也藏《淳化閣帖》。無錫華夏是位有眼光的大收藏家,他將收購的《淳化閣帖》六卷刻石。嘉靖庚寅(1530)文嘉從鬻書人處獲見《淳化閣帖》三殘卷,馬上通知華夏,華夏即以“厚值購之”。嘉靖元年(1522)華夏將所購到的名跡刻成《真賞齋帖》,成為明中期第一部私家刻帖,它的書畫市場意義是不能低估的。孫鑛說:“今人欲研精晉法,此帖須日置案上。弟聞此石倭亂時毀于火,然其初本不甚難購。某華氏有拓佳本,更有朱色‘華夏’私印,印在首幅,吳中好事者家多有之。”⑩這說明《真賞齋帖》初問世,即受到了歡迎,“吳中好事者家多有之”,表明很暢銷。原石毀,即以真跡重新摹勒,故有“火前”、“火后”本之別。
華夏的成功嘗試啟發(fā)了眾多收藏家,繼而起之的有《停云館帖》(1537—1560)、《來禽館帖》(1600)、《馀清齋帖》(1596—1614)、《戲鴻堂帖》(1603)、《郁岡齋墨妙》(1611)等。收藏家們把所藏名跡刻之于石,就讓這些名跡得到了廣泛的傳播,同時也獲得了一定的市場效益。當時的閣帖千緡不售,且大多刻得不好。上述提到的幾種私家刻帖都是走進書畫市場的,例如當時的《停云館帖》拓本,用涇縣薄楮、歙州精墨,凡四椎而浥之。精刻篆籀簽首,涂以滇中石青,貯以廣南梨匣,定價五兩,未裱者一兩。用龍門紙飛白蟬翅等拓,飾用錦繡玉簽,價三兩。用龍門紙正干拓,單面,裝飾稍次之,價一兩六錢。即是說,有各種規(guī)格的拓本,價格也不一樣。文嘉之子文元善在萬歷癸未(1583)說:“余家《停云館帖》,蓋出自先祖太史公之所指授,先國博及學(xué)正父之所摹臨,而溫君恕、章君簡甫之所手勒,由晉唐小字而下,大半以唐、宋勝國諸公遺墨對刻,無纖微不愜,下真跡一等者也。自頃贗本相仍,市鬻肆售,不免有混珠之惜……”這段話倒好像是一則廣告,同時反映了市場贗本之多,也反映出《停云館帖》良好的市場需求。再如董其昌《戲鴻堂法帖》刊出后,也出現(xiàn)了“四方爭賞,以高價購之而不易得也”的火爆場面,可見《戲鴻堂法帖》也大獲其利。但人們爭購大多是聞名而購,并不知道好壞。其實該帖雙鉤亦草草,石工又庸劣,未能勝停云?!稇蝤櫶梅ㄌ芬嘤心颈?、石本之別,說明拓之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
(3)書畫貿(mào)易以現(xiàn)金交易,當代書家作品價格不高。
宋元的書畫雖也有買賣,但以現(xiàn)金交易的情況較少,大多以有價值的古玩交換。如元代的鮮于樞,只是以“古書數(shù)種”,就從曹彥禮手中換到了《祭侄稿》,說明書畫在進入市場之前,其價格是隨意的、不確定的。元代郭天錫藏有《神龍?zhí)m亭》,鮮于樞也曾想以書博易。元代杭州的收藏家大多以古銅鏡、古琴等交換書畫。進入明代以后,以物易書的情況就大大減少,而以現(xiàn)金買賣的情況增多。明中后期,安國收購的《石鼓》十拓中,只有一拓以良田五十畝換之,其余都是現(xiàn)金。現(xiàn)金交易的價格也出現(xiàn)很大的差別,晉人名跡都已十分昂貴。王敬美買大令《送梨帖》跋云:“十字而費五十金,且損五、六。”這也說明當時人有這個經(jīng)濟承受能力。一幅《自敘帖》賣到千金,對于平民來說,可算是天文數(shù)字了。元代趙子昂的真跡,其價也在四十至七十金,可見趙書的風(fēng)姿優(yōu)雅頗得市場的青睞。
而當代人的作品價格就不高了。以名聲極大的文徵明言,他的小楷《甲子雜稿》,凡詩四十七首、詞四首、文八首,楷法極精,“有徽人某子甲,以四十千得廿冊以去”。有一則文嘉致項元汴的信札,談及當時書畫交易的行情,信中說:“墨林老兄大雅,承手書遠寄,兼以果餅及潤筆五星(一星即銀一錢),俱已登領(lǐng)。四扇如命寫去。章仲玉雖回,又為鳳州(王世貞)請去臨松雪蓮經(jīng),想六月盡可畢事。詩石亦在此際完奉耳。煮石圖已酬,度其意,但紙素太精,未易下筆。如何,如何?!蔽募螒?yīng)項元汴之請,為之作畫、刻印、書扇,價錢也不高,足見同時代的作品價格并不高,這也適應(yīng)了當時普通市民的需要。文徵明的學(xué)生朱朗,以賣畫為生。他給上池的信中說:“王洪老屢遣人促畫,兩日撥忙完之,望指引小價送去,足下自往送交尤妙?!彼M铣厝フ剝r錢,并讓他親自送去,這上池?zé)o疑是書畫交易的中介人。這說明,當時的書畫交易已深入到平民百姓,并且成為一種社會風(fēng)氣。
《停云館帖》卷二明拓本(局部)
(4)造假盛行,書畫市場魚目混珠。
書畫造假,古已有云,以明為盛。明人王穉登題顧從義翻刻本《閣帖》說:“唐人雙鉤填廓,類能亂真,米襄陽好作贗書,睹者莫辨,皆一時之絕技。”不過米芾的造假并不以獲暴利為目的,只是將別人的真貨占為己有。為謀暴利造假,是明代書畫市場的一大特色。造假書畫在明中期已盛。李日華《竹懶書論》說:“成弘間有士人白麟,專以伉壯之筆恣為蘇、米、黃三家偽跡,人以其自縱自由,無規(guī)擬之態(tài),遂信以為真,此所謂居之不疑,而售欺者。蘇公《醉翁亭》草書是其手筆,至刻之石矣。米芾《師說》亦此公所為也。”說的就是一個專業(yè)造假者,造假的目的是“售欺者”,可見成弘期間,市場上的書畫交易已有不少偽作。
明人的造假,主要是造唐宋元劇跡,因為只有這種古跡才值錢,才值得花功夫去造。造假的手段、方式也多種多樣。張伯英在《停云館帖跋》中說:“……人情喜遠而輕近,帖肆以停云小楷割裂重裝,變其格式,鈐以偽印,飾為宋拓,則素號通人以賞鑒自命者,極口稱贊謂如何非后世刻手所能,實則稱贊之人即平日鄙薄停云,詆為板滯為枯燥者也。一經(jīng)名流題跋,定為宋拓,好事者家即不惜重資購藏,奉為秘寶。奉則同一停云,真者轉(zhuǎn)無人過問。事之不平,大率如此。”這是借文徵明之作冒為宋拓?!度f歷野獲編》卷二十六記載了偽造《閣帖》的事件:“淳化宋拓,近世推吾邑項氏(項元汴)所藏,為當時初本,其價至千金。予曾寓目,即未必宋初,要在汝絳以上。今上初年,弇州伯仲(王世貞兄弟),方購宋拓,不惜重價。有吳人盧姓者,取泉州之最佳本重刻之,而稍更其波畫,用極薄舊紙蟬翼拓之,裝以法錦,偽印朱忠僖家藏印,以啖次公敬美。初閱之甚喜,不能決,質(zhì)之周公瑕,擊節(jié)贊嘆,以為有目所僅見。周故忠僖家客,竟不能辨其贗也。次公以三百金得之。其后盧生與同事者爭阿堵事露,次公與公瑕俱赧甚,不復(fù)出以示人。然盧初費亦將百金?!边@個偽造夠?qū)I(yè)的,竟瞞過了鑒賞家王敬美與周天球。
類似的造假事件,在明中后期是屢見不鮮的,鬧得真假不辨。例如王世貞時期一下子竟冒出了三種版本的《出師頌》。上表中文彭得到的《出師頌》,雖有泥金御題、宣和印,“字以昏暗不可識”;王敬美得到的《出師頌》,“其大小行模相仿佛,而結(jié)法特加遒密古麗,墨氣如新”;而項元汴也得到一本“索靖書”《出師頌》,據(jù)描述與文彭本不同。這三種《出師頌》中必定有假?!稇蝤櫶梅ㄌ贰秮砬蒺^帖》《墨池堂選帖》《潑墨齋法帖》都收有不同版本的《出師頌》,孰真孰假,一直爭紛不斷。至今雖故宮博物院買了“隋人書”《出師頌》,但當代學(xué)者王鐵認為是假貨。這也反映出明代書畫市場混亂的一面。
明萬歷到清乾隆時期,蘇州有一批擁有繪畫書法技能的人專以創(chuàng)作假畫假字為生,蘇州的專諸巷、桃花塢成為造假的集中地。書畫的造假還出現(xiàn)了“批量生產(chǎn)”的“一條龍”造假隊伍。造假的分工很細,有專造假款的,專做渲染上色的,??碳儆〉?,專門從事裝飾包裝的,造假的水平也越來越高。所謂“蘇州片”、“河南造”、“后門造”、“長沙裝”就是散布各地的造假基地?!疤K州片”多冒吳門書畫家及唐李思訓(xùn)等人的畫作,及黃庭堅、趙孟、鮮于樞等宋元人題跋;“河南造”(開封貨)多取忠臣、孝子、烈女為題材,如海瑞、史可法的作品;“后門造”在京城地安門一帶專門偽造“臣字款”的字畫,雖盛行于清代,但晚明已有苗頭;“長沙裝”則是后起的,大多偽造清代何紹基、王文治等人的作品。造假的手段亦有摹、仿、造、改款、移山頭、添后款等多樣,假畫真跋、真畫假跋,割裁拼裝、移花接木,花樣不少。不過,批量造假并不精致,而很粗糙,適合普通市民貪便宜的心理。所用紙、綾、絹的材料大多低廉,蓋印的位置也往往不對。由于造假人的文化程度不高,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字法的錯誤,容易被看出。它雖然與上文所提到謀大利的造假相距甚遠,但也證明書畫市場有不同層次的區(qū)分。
《真賞齋帖》明拓本(火前本)
收購名跡,首要任務(wù)便是確定真?zhèn)?。明代的收藏家大多精于鑒定,但一般人往往缺乏專業(yè)知識,容易上當受騙。項穆《書法雅言·知識》中,列舉了三種鑒定方式:“有耳鑒,有目鑒,有心鑒。若遇卷初展,邪正得失,何手何代,明如親睹,不俟終閱,此謂識書之神,心鑒也。若據(jù)若賢有若帖,真卷在某處,不恤貨財而遠購焉,此盈錢之徒收藏以為夸耀,耳鑒也。若開卷未玩意法,先查跋語誰賢,紙墨不辨古今,只據(jù)印章孰賞,聊指幾筆,虛口重贊,此目鑒也。耳鑒者,謂之莽兒審樂;目鑒者,謂之村嫗玩花。”
上文所舉周公瑕誤鑒《閣帖》之事,即是耳鑒之弊。他知道朱忠僖家曾藏此帖,今見帖上有印,即誤斷其真。明人王世貞跋《大觀帖》云:“余以甲戌(1574)戍宦燕中,朱忠僖物故僅逾月,而得之其家人。蓋卷之二、四、五、八、十耳。四卷皆飛白,而一卷獨淳黑,唐禮部玄卿所補贈者也。而今年為丙戌(1586),汪象先出所購,則第一、二、三、四、五卷,神采更自煥發(fā)可愛,云亦得之燕中,而周公瑕遂定為朱氏物,不亦信耳而廢目邪!”?王世貞親自見過原帖,知原帖的精神氣象,與汪象先所得的卷目并不相同,故譏周公瑕是“信耳而廢目”。要知道,周公瑕并不是普通的耳食鑒者,他居然也鬧了一次大笑話。
明人在書畫的鑒定上獲得了哪些經(jīng)驗?zāi)兀?/p>
(1)心鑒要目鑒原物,首先觀“氣象”。
王世貞判斷大觀帖真?zhèn)蔚姆椒?,就是心鑒法。他跋該帖云:“拓法精湛,字畫稍肥,而鋒勢飛動,神采射人。若淳化之親賢宅二王府帖,紹興太學(xué)、淳熙修內(nèi),皆出其下?!?/p>
心鑒法要識書之神,這需要審美經(jīng)驗的積累,也需要各種學(xué)識的積累。這種方法最難,卻是最重要、最有價值的一種,也稱“望氣象”或“望氣”說。這種方法在晚明人中被普遍接受,如趙宧光在《寒山帚談·評鑒》中說:“古人書直是氣象不同,晉、漢帖無有晉、漢人氣象,即知是偽。故舊帖雖非善本,自有作用;新帖雖極力揣摩,直是棄物。何也?出自淺學(xué)之手,不知書法為何物,直以俗筆廁古書,分明別造一個宇宙,何取千古帖乎!凡字收鋒增美者,會稽以上也;收鋒補過者,大令以下也。先哲言求妍媚于成字之后,大令所以去之更遠。”這種“觀氣象”的鑒定方法,實際上是以書家風(fēng)格為基礎(chǔ)的,并不神秘。因為氣象總是通過具體的筆法體現(xiàn)。例如王世貞《閣帖》第六卷跋云:“第六卷,為吾家右軍書,開卷頓爾神豁。米元章、黃長睿謂《適得書》至《慰馳耳》,皆近世不工書者偽作。中間結(jié)體小疏,韻度落凡,時或有之,謂盡偽作,則吾豈敢?!蓖跏镭戇@樣判斷的依據(jù)是什么?他說:“昔人謂右軍內(nèi)擫,大令外拓,此大凡也。元章諸君子泥之,故右軍筆稍放者,皆定非真跡。不知此公龍爪金錯變化萬端,以區(qū)區(qū)蠡管求之,毋乃為永和諸賢笑地下乎!”
王世貞不同意米元章的依據(jù),就是從筆法的變化判定的。鑒定“望氣”,從整體上,看精神氣象的流露,驗之筆法,便使“氣”落到了實處。
(2)驗以印記,關(guān)注裝裱方式。
除了直接目鑒以得作品的精神氣象外,為了驗證觀看的結(jié)果,往往還要驗以印記。名跡大多經(jīng)過內(nèi)府收藏,鈐有相關(guān)印記,還有名人題跋。這些鑒定的輔助手段,明人也運用得十分嫻熟了。如文徵明《神仙起居注跋》:“右楊少師神仙起居法八行,南宮《書史》《東觀余論》《宣和書譜》皆不載。余驗有紹興小璽及內(nèi)殿秘書諸印,蓋思陵故物,后有米友仁審定跋尾及御書譯文五行。按紹興內(nèi)府書畫,并令曹勛、龍大淵等鑒定,其上等真跡,降付米友仁跋,而曹、龍諸人目力苦短,往往剪去前人題識。此帖縫印十余皆不全,是曾經(jīng)剪拆者,其原委受授,莫可得而考也。標綾上有曲腳封并‘閱生’胡蘆印,是曾入賈氏,蓋似道柄國,御府珍秘多歸私家。最后有商山左山參政、留中齋丞相跋,留稱野齋者,無翰林學(xué)士承旨李謙受益,號野齋居士,博雅好古,虞文靖詩所謂‘五朝文物至于今’者。又有廣東宣慰使郭昂彥高,亦號野齋,而其出差后。李在世時為應(yīng)奉文字,正與商、留同時,商又同郡人,此帖必李氏物也。嘉靖庚子春,長洲文徵明跋?!?/p>
《石鼓文》中權(quán)本
這段跋記述了鑒定的過程。驗以“紹興小璽及內(nèi)殿秘書諸印”,是從作品本幅上的收藏印記辨其真?zhèn)??!敖B興小璽”是紹興御府裝裱式的特有印記。宋室南遷后,法書名畫復(fù)歸紹興御府,這些書畫都經(jīng)過重裝,重裝之前割去前人題識,又鈐蓋“紹興”、“內(nèi)殿秘書之印”、“內(nèi)府書印”等印記。米友仁題識為“右楊凝式《神仙起居法》八行,臣米友仁鑒定真跡恭跋”。這兩項印記、題跋是證明其身份的,有了內(nèi)證。因為帖幅本身尚有別人收藏印,割棄時不能盡,大多留半印甚至小半印,不一定看清。又據(jù)標綾上曲腳封并印,證明此卷曾入賈似道手中。再區(qū)分了兩個不同的野齋,故有力地證明了此帖是紹興真跡,為李氏收藏。文徵明的鑒定是正確的。
印章雖可偽造,但裝裱方式又留下了許多殘印,文字不全,就難以造偽。除紹興裝外,又有宣和裝。裝裱方式不同,收藏印記鈐蓋的位置不同,不同的收藏家其鈐蓋方式、印的排列順序也都不同,這些非造假者都能知道。以裝裱方式驗作品真?zhèn)巫阅纤沃苊苁?,故明代時這一鑒定方法的運用已是相當科學(xué)和先進的了。
(3)建立鑒定相關(guān)的知識結(jié)構(gòu)網(wǎng)絡(luò)。
鑒定是一門大學(xué)問,需要相關(guān)的知識結(jié)構(gòu),如紙、墨、筆、硯的知識,典章制度、風(fēng)俗習(xí)慣的知識,乃至?xí)遗d趣愛好、書寫習(xí)慣等,可謂無所不包。也正是在這些方面,造假者往往要露出馬腳。明代人的鑒定中,巨眼往往從細微處打開缺口?!度f歷野獲編》舉了一個例子。沈德符曾與董其昌、韓胄君古洲在船上閱古書畫,董出顏清臣書《朱巨川告身》一卷,“方嘆詫以為神物,且云此吾友陳眉公所藏,實異寶也。予心不謂然。周視細楷中一行云:中書侍郎開播。韓指謂予曰:此吾郡開氏鼻祖邪?余應(yīng)曰:唐世不聞有姓開。自南宋趙開顯于蜀,因以名氏。自析為兩姓。況中書侍郎為執(zhí)政大臣,何不見之唐書?此必盧杞所薦關(guān)播,臨摹不通史冊,偶訛筆為開字耳。(開、關(guān)的繁體相近)魯公與盧關(guān)正同時,此誤何待言。董急應(yīng)曰:子言得之。然為眉公秘愛,姑勿廣言。亟卷而篋之。后聞此卷已入新安富家?!边@個例子頗有代表性。陳眉公收藏的顏真卿作品,表面上看不出一點偽造的痕跡。但從幅上題跋中的姓名和官職露出破綻,被沈德符識破。什么朝代有什么姓,設(shè)置什么官職,對于造假者來說并不清楚??梢婅b定中的知識結(jié)構(gòu)實是一個重要課題。
再如《黃素黃庭經(jīng)》曾為韓敬堂所藏。徽宗題為右軍書,米氏《書史》認為是六朝人書,趙子昂以為楊、許書,董其昌不知何據(jù)。金壇王肯堂跋該帖云:“……蓋未考之《真誥》也。按《真誥·翼真檢》云:真經(jīng)出世之源,始于晉哀帝興寧二年(364)大歲甲子,紫虛元君上真司命南岳魏夫人下降,授弟子瑯琊王司徒公府舍楊羲,使作隸字寫出以傳……(許)掾書是學(xué)楊,而字體勁利,偏善寫經(jīng)畫符,與楊相似,郁勃鋒勢,殆非人工所逮。長史(指許穆)章草乃能,而正書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寫經(jīng)也。據(jù)此,則此絹本若非楊君始寫之本,即是許掾書?!蓖蹩咸脧臈铘?、許穆、許掾父子的道教活動中,說明書風(fēng)中的“仙氣”,應(yīng)該說有相當?shù)恼f服力,比徽宗、米芾的鑒定更為可靠??梢娡蹩咸靡泊_有相當?shù)膶W(xué)問,但是眼光是否全高于董其昌也不一定。他跋《天馬賦》云:“米公所書天馬賦,吾平生所見三四本,皆本色書,獨此無一字不規(guī)模二王,尤可寶也。乃有謂其非真者,皆寡陋之流,何足道哉!”口氣這么肯定,這么武斷,欲堵閱者之口,然這件作品恰恰不是米書而是偽跡。
文徵明的鑒定眼光可謂高矣,然也有昏眼之時?!锻T铺匪铡都乐陡濉凡⒎钦孥E,而是米臨。文徵明的錯誤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是在他忽視了真跡的流傳,而上了幅上宋人陳深及元人陳繹曾的當。原來《祭侄稿》在元為鮮于樞所藏,并有跋,還有元人張晏的跋。此件真跡后為明人吳廷所藏。故《馀清齋帖》上的才是從真跡刻石的。鑒賞大家王貞世、孫鑛等也都對《祭侄稿》偽跡作了錯誤的判斷。所以,一個鑒賞家不可能做到萬無一失,此亦足見鑒定之難。
著名的有朱存理的《珊瑚木難》、趙琦美的《鐵網(wǎng)珊瑚》、汪珂玉的《珊瑚網(wǎng)》、張丑的《清河書畫舫》《真跡日錄》、孫鑛的《書畫跋跋》等。這些著錄不僅體例相同,而且都重視作品本身的詩文內(nèi)容、題跋、考鑒、作品流傳,因此極有學(xué)術(shù)價值,也有市場買賣的參考價值。比較各種著錄,可以看出鑒定的真?zhèn)?,也可以知道當時書畫市場的買賣情況,弄清真跡流傳的來龍去脈。
(1)著錄中的學(xué)術(shù)爭鳴提供不同的鑒定視角。
(2)著錄中的筆法研究提供真?zhèn)涡畔ⅰ?/p>
鑒定作品真?zhèn)坞x不開對筆法、墨法等細節(jié)的辨認。例如王世貞《跋趙吳興小楷法華經(jīng)》云:“書《法華者》人以十數(shù),獨趙吳興為勝。而此卷乃吳興自用了愿者,以小楷書精繭。蓋備有北海、誠懸之妙,而時濟以大令者也?!敝赋隽粟w書的筆法淵源。孫鑛對該卷的筆法辨析則更為細致:“此本是敬美所寶,余曾寓目。細筆方匾體,每字起收處俱有折鋒。敬美指示余,此蓋字相連不斷勢。勻熟有余,然不脫寫經(jīng)手氣。此云‘備有北海、誠懸之妙,而時濟大令’,余未敢附和也?!蓖瑯邮翘接戁w氏筆法,孫氏能堅持自己的看法很不容易。
但對《趙吳興大通閣記》孫氏的評價就高得多:“展卷光彩射人,絕對歐、虞碑碣法,雖微帶肉,而骨力圓勁,媚姿自肉中出,惟骨法令人改觀,筆縱而不肆,殆如半空擲下,起收處皆莫得端倪,點畫一一得所,不若他碑之漫排置。謂是晚年最妙筆,良然。”
這種對筆法的探究已十分深入,具有很高的學(xué)術(shù)性,是著錄中的精華。作為鑒賞的方法,其對鑒定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3)著錄對作品流傳的記錄是辨?zhèn)蔚膮⒖伎蚣堋?/p>
一件古代作品,如流傳有緒,往往能說明是真;傳藏不清,則易身份不明。晚明著錄中,對作品的傳承記錄多詳,提供了鑒定的參考框架。例如,爭論不休的懷素《自敘帖》真?zhèn)尉涂梢詮脑撟鞯膫鞒腥胧烛炞C。懷素《自敘帖》在宋就有三本,一為蜀中石揚休(1037—1102)本,一為馮當世(馮京1021—1094)本,一為蘇家本。其中蘇子美本的流傳最為清晰。
蘇家本《自敘帖》收藏者是耆、舜欽、泌、液等祖孫遞傳,后有杜衍、蘇轍、蔣燦等人題跋,這是宋代的情況;明初,先在徐泰家,吳寬曾借臨一通,有跋,后又傳到了徐溥家,李東陽跋云:“懷素《自敘帖》本蘇舜欽家物,前六行乃舜欽所補,見于《書譜》,而此卷正合,其為真跡無疑。然具眼者觀之,因不待此也。舊聞秘閣有石本,今不見及見。見此卷于少師謙齋徐公(溥)者再,往復(fù)披玩,不能釋手,敬識而歸之?!碧K家本經(jīng)徐溥傳其甥吳儼,再到陸完手,再歸文徵明收藏。文徵明跋《自敘帖》云:“成化間此帖藏荊門守江陰徐泰家,后歸徐文靖公,文靖沒歸吳文肅,最后為陸冢宰(陸完)所得。陸被禍遂失所傳?!逼鋵嶊懲旮锫毢?,《自敘帖》由后輩陸修保存。文徵明于嘉靖三年曾從陸修手中獲觀此帖,并將雙鉤填墨入石。此后中書舍人羅龍文托黃淳、許元復(fù)二人以千金購于文徵明(可能文是中介人),買獻嚴嵩。嚴嵩籍沒后就到了項元汴手中,董其昌曾題卷后:“懷素《自敘帖》真跡,嘉興項氏以六百金購之朱錦衣家,朱得之內(nèi)府,蓋嚴分宜物,沒入大內(nèi)后,給侯伯為月俸,朱太尉希孝旋收之。其初吳郡陸完藏也,文待詔曾摹刻停云館于世,余二十年前在槜李獲見真本?!?/p>
2月16日,水利部與浙江省人民政府在杭州簽訂《貫徹落實中央1號文件共同推進浙江水利改革發(fā)展促進浙江海洋經(jīng)濟示范區(qū)建設(shè)的合作備忘錄》。雙方將共同落實好合作備忘錄確定的各項任務(wù),共同推進浙江水利跨越式發(fā)展。
不必多引各家著錄,也足以看出真跡流傳過程中的承遞是多么的重要。《自敘帖》是迄今為止爭議最大的墨跡,說其偽者、真者都有各自的理由,但如若留意明清的著錄,很可以證明傳世的墨跡本到底是真是假。這么看,正是有了各家的著錄,才提供了鑒定的參考框架?;蛘哒f,求購者以著錄為本,也可以買到真跡。
明代的各種著錄是隨著書畫市場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著錄者多是地位低微的讀書人。朱存理、張丑都不是進士,汪珂玉、趙琦美等也只做過小官。他們對鑒藏活動起到了推動的作用,同時也提供了關(guān)于當時書畫市場的許多重要的信息。本文的表格雖只是著錄中的殘片散葉,但已使我們看到了當時書畫市場的一個側(cè)面。明代的著錄推動了學(xué)術(shù)研究的深入,也對清代的著錄產(chǎn)生了很好的影響。
注釋:
①本文為明清書法史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入選論文,并刊載于《書法》2007年第9期。
②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版,第46頁。
③(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下》,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654頁。
④(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472頁。
⑤(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上》,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4頁。
⑥(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上》,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1頁。
⑦《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324頁。
⑧容庚《叢帖目(一)》,華正書局,1985年版,第212頁。
⑨容庚《叢帖目(一)》,華正書局,1985年版,第214頁。
⑩《歷代書法論文選續(xù)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30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