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春天來了,空氣的味道不一樣了。園藝伯伯給植物澆水的時候,能聞到泥土的清新。
最早發(fā)芽的不是小草,不是迎春花,也不是柳樹。那是什么呢?是玉蘭樹。還是二月的時候,玉蘭樹就偷偷長出些毛絨絨的小苞,灰灰的,不引人注意。但是,到了三月,它們就開出了大花。只有花,沒有葉子。有點奇怪,但是很美。人經(jīng)過它時,都會抬起頭看,還會拍照。
然后,海棠花開了。
院子里有很多海棠樹。有潔白的,有粉紅的。一樹的花!人在樹下抬頭看,都頭暈了,太多了!每一朵花看上去都一樣,仔細看又不一樣。大家又舉起手機來拍照。
清晨和夜里,是花最花的時候,靜靜的。但是,這美好的花卻沒有香味。
有一種花叫丁香。這種花有特別強的香味,花朵卻很少。我們在樹下經(jīng)過,幾乎被醉倒了。
但也有人不喜歡,前樓遛“吉娃娃”的老奶奶經(jīng)過樹下,會一直打噴嚏,老奶奶一打噴嚏,兩條“吉娃娃”就會亂叫,老奶奶就會生氣地訓斥它們。
最后開的是槐花。
它們長在高高的槐花樹上,很香。有白的,有淡紫的??諝饫锍錆M了甜甜的味道。我雖然喜歡槐花,但是卻不喜歡槐樹。為什么呢?因為槐樹容易長蟲子,至了夏天,蟲子就長大了。有時候會從樹上掉下來,這可不太好了。
不過,現(xiàn)在是春天,先欣賞花,蟲子的事到夏天再說吧。
■蘇醒: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首席策劃
有沒有魯迅的味道?
這是朋友黑可可的兒子Bon寫的作文,這篇小學生作文,我讀了三遍,很想推薦給朋友圈的朋友讀一讀。
回想一下我三年級時候被老師朱筆眉批的那些作文,真想把它給我的老師寄回去,看看如今后生何等可畏。
一個幾乎完全無需華麗詞藻的春天,素描一樣呈現(xiàn)。誰說不是生動活潑,且又有著早春的收斂呢?尤其一句“清晨和夜里,是花最花的時候,靜靜的”,韻味無盡。對老奶奶遛狗觀察得那么細致。那句“不過,現(xiàn)在是春天,先欣賞花,蟲子的事到夏天再說吧”的最后收尾,簡潔而韻味無窮。有沒有魯迅的味道?
這孩子的父親是有名的建筑師,母親也曾是著名網(wǎng)絡作家。
我家女兒從小念書,其他自由生長,就是作文這部分我曾給過具體建議。我教女兒寫兩種作文:一種是給老師看的,考試也是這個模板;一種是自己自由寫作的,怎么想的就怎么寫。到了高中階段,女兒曾遇到很好的語文老師,思想非常開放,給學生各種文學熏陶。但是到了高三,這樣的語文老師竟然被罰到食堂去做管理員,理由是耽誤高考。我告訴女兒繼續(xù)寫兩種作文,其中為自己而寫作的不用管老師的好惡,也不用管高考是什么模式。所以,盡管女兒在北京101高中,尤其是高考前,幾乎所有作文都得滿分,但她依然保留了最好的寫作能力。這是我的經(jīng)驗。女兒不僅曾經(jīng)以海淀區(qū)高考語文狀元為母校增光,如今也是從事文字出版的高級編輯。
Bon的語文能力展示過了,再來展示一下他的數(shù)學和繪畫能力。說實話,我是驚異倒了。雖然發(fā)過幾次Bon的漫畫,也看過他的鉛筆畫,但是達到這種程度 ,我覺得有些小學老師估計也很難再教他什么吧?最后一張單子據(jù)說是他媽媽應朋友之請,讓Bon幫忙寫個清單給她的孩子。然后,“這些年Bon看片無數(shù),前兩天問我要個單子。我一時竟也寫不出幾部。我說:Bon把你看過的寫下來,也是個紀錄。Bon說:這周太忙,零散看了幾個TED……我現(xiàn)在看到了這個。男孩子的關注真是好奇怪啊?!?/p>
Bon喜歡的網(wǎng)站有:TED-ED Worth Sharing,是用動畫片解釋科學原理,有趣、簡單、易懂。
■紫卉:包頭市少年宮文學專業(yè)教師
這杯茶還能喝嗎?
2016年4月10日,是個快樂的早晨,一覺醒來讀到一篇北京12歲少年的作文,一個字:好!對生活觀察細致入微,語感自然流暢,遛狗那段寫得就是我啊。雖然我沒狗,更無遛狗的勾當,但是我怕花和花的粉??!
如今,教師和家長大多數(shù)都是應試教育的奴仆,他們以為讀背上幾十篇作文選上的文章,就能學會寫作。這些年,我也算是一個教寫作的老教師了,一直禁止學生讀作文選上的東西??墒菍W校、老師和家長我卻管不了。
我遇到的一些老師和家長,天天逼著學生背誦好詞好句。描寫一杯茶,有若干個比喻:像揮舞著金箍棒的金猴,像海龜,像蝌蚪,就是不像茶。這惡心勁兒的,讓喝茶的人怎么想?這杯茶還能喝嗎?
那年,我女兒念初四的時候,從學校帶回一篇作文作業(yè),記不清什么題目了。只記得女兒說:“媽媽,這篇作文我不會寫?!蔽覇柺裁搭}目?她讓我看,很普通的一個題目。女兒說,在旁邊標的是老師的要求:開頭4個排比句;第二自然段要有兩個比喻句……我干脆地告訴女兒,我也不會寫!你就按你的想法寫,交了作業(yè)就行了。我在心里大罵,這是什么垃圾語文老師?可那所中學我不敢說是“垃圾學?!保纱_實是家長趨之若鶩的一所重點中學。
■孫志毅:《內(nèi)蒙古教育》雜志主編
作文:墮落為匠人的手藝了
一大早看到大學同學推薦的這篇學生習作,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個性化的表達激動了我,當時就寫了一首打油詩:民國味道魯迅風,孰料垂髫小頑童。為文奧妙庋藏處,恰在書櫥山水中。
別看我們?nèi)绱诵蕾p這樣的“童文無忌”,可許多比較固執(zhí)的、中規(guī)中矩的、自己并不會寫文章的語文老師,卻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矯正他——這作文還好?你們也太外行了,好歹不分!這作文有病句,你們沒有看出?怎么能說“清晨和夜里,是花最花的時候”呢?應該說“清晨和夜里,是花最香(或者“最美”)的時候”!作文結尾怎么沒有卒章顯志呢?怎么沒有首尾呼應呢?怎么沒有從春天想到青春啦,人生啦,從花朵想到“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哇哈哈,哇……”
今天,我們的語文教育已經(jīng)走到數(shù)理化的“科學”軌道上了——有基本公式,有模仿例題,有變式訓練;已經(jīng)墮落為匠人的手藝了,跟廚師炒菜相類:雞精幾許,油溫若何,先放雞丁多少克,再放肉絲幾兩重,然后翻炒、澆汁,然后怎么,怎么地……
筆者幾十年前曾判過一次中考作文,一位語文教師,因為一篇作文標題沒有空四格便要扣掉2分,說這是規(guī)矩。我問:空四格是誰的規(guī)定?孔子?朱熹?還是國務院?五六個字的標題空四格尚可,假如是十五個字呢?或者是一個字呢?難道居中不好?
“哪有一個字的標題?你這不是抬杠嗎?”她發(fā)怒了。
從內(nèi)容到形式,中小學作文教學整個一個“八股文”的訓練程式。學生寫出來的作文必然是死文、偽文、公文……
小學生的作文原本是“習作”,就是練習寫作,如同“習”的本義“小鳥反復練習飛翔”一樣。涂鴉而已,既不領取稿費,也不熏陶“接班人”,更不影響“價值觀”。就是怎么想就怎么寫,怎么說話就怎么落筆。教作文,錢穆主張“出口為言,下筆為文。作文只如說話,口中如何說,筆下即如何寫,即為作文”。有一天他出題《今天的午飯》,有學生寫道:“今天午飯,吃紅燒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卞X穆認為這就是好作文——有時間、地點、事情,還有曲折起伏。
可偏偏有人視之為“宏大敘事”, 要主題突出,要政治正確,要首尾呼應,要思想積極,要以小見大,要……一大堆的規(guī)矩,一腦袋神圣,怎么辦?于是編瞎話、抄范文、套公式、矯揉造作、口吐鉛字、小孩說大人話就來了。韓寒說:“人生的第一次撒謊常常是從寫作文開始”。此言不假!
我擔心的是Bon這樣天然率真、不染塵埃的孩子,怎么生存于這樣的教育生態(tài)中,倘若仍繼續(xù)讀下去,其后續(xù)如何,實難預料。大半會為當下之教育制度所扼殺。盡管家長對他的影響會更大些,但倘若老師執(zhí)意要戕害他,也是不難的。后來才知道,這孩子是在伊頓公學北京分校讀書的。雖然“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此伊頓未必彼伊頓,但終歸是會殘留一些海那邊的氣息吧?
但愿他能自由地生成、生長,做人,作文,不被僵化的教育選拔機制和平庸的語文教師戕而害之。
■叢智芳:赤峰市教育局語文教研員
自由著的孩子,作文才是自由的
從一篇小文,我對小孩產(chǎn)生了好奇,我想推測一個小孩。
這是個感覺敏銳的孩子。他留心生活中的細微變化,泥土的香味什么時候能聞到?被雨水砸起來的時候,被犁鏵翻起來的時候,平常素日,是不大能夠聞得到的。
“空氣的味道不一樣了,園藝伯伯給植物澆水的時候,能聞到泥土的清新”,如果不是一個感覺敏銳的孩子,是不大會留意到的,更是不大容易感覺清香的——多么愛土地的孩子,才說土是香的!甚至更不會把泥土的清香跟春天聯(lián)系起來——他得想多少心思:春天來了,樹木要發(fā)芽開花了,需要水分了……他能留意到玉蘭花灰灰的、毛絨絨的小苞,丁香花開時遛“吉娃娃”的老太太,她的打噴嚏和小狗的滑稽呼應,槐樹花的香氣,槐樹上的蟲子。尤其是,“清晨和夜里,是花最美(“花最花的時候”這個句子我感覺是筆誤)的時候,靜靜的”。給人說不出的感覺——花本安靜,只是這個時候,他可以靜靜地不受干擾地欣賞花,心情也是最美的時候。
這是個思維清晰的孩子。他讀感特別強,領著你跟著花走一遍春天,從玉蘭花到海棠花,從海棠花到丁香花,從丁香花到槐花,歷數(shù)各自的特點:玉蘭花的大而無葉,海棠花的多而無香,丁香花的濃郁,槐花的香甜,沒有絲毫的混淆。他寫得極有畫面感,像畫一幅一幅的畫,疏疏的,一樹花,一個人物,一點插曲。讀者輕輕松松的,他的心情也是輕輕松松的。
他今年春天真正看到的花可能才到丁香,思緒卻走到了還沒有開花的槐樹,那是他去年的記憶。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夏天,于是他用孩子的狡黠趕忙停住了:“不過,現(xiàn)在是春天,先欣賞花,蟲子的事到夏天再說吧?!蔽疑踔粮杏X他吐了吐舌頭,似乎慶幸沒有走得太遠。
這是個口角簡斷的孩子,快言快語的樣子,不拖沓,不婉轉。先開的是玉蘭,“然后,海棠花開了”“一樹的花!”“有一種花叫丁香。”“最后開的是槐花。”讀這些話的時候,你突然會想:這是一個多么爽快的男孩子!他的態(tài)度大喇喇的,他的聲音脆生生的。他說的都是自己的話。沒有起承轉合限制他,沒有優(yōu)美詞語要求他,看到什么就說什么,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清爽自然。
只有孩子是生活著的孩子,是自由著的孩子,作文才是自由的,活潑的,孩子氣的。一個孩子由于看見了世界,才成為積極的觀察者,成為真理的發(fā)現(xiàn)者,由此產(chǎn)生了活的思想。
■王叢:赤峰市敖漢旗教師進修學校教師
想起了“寫字”與“書法”
這的確是一篇好作文,好到它已經(jīng)不再是一篇學生作文,姑且可視為一篇文學作品,甚至是一篇可以稱得上是美文的散文。
但我想,這樣的作文,所有的學生都能寫出來嗎?我斷定,恐怕不能。蓋物以稀為貴,如果很多孩子(不說所有)都能寫出這樣的作文,蘇醒女士就不會特地在微信上推介了。在這篇作文里,我們看到了兒童細膩的觀察,敏銳的感覺,入微的體驗,率真的表達……而這一切的后面,是功底,是天分,甚至是智慧。這豈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具備的?功夫可學,天分不可學,智慧更不可學。
所以,雖然這篇作文很好,但要把這篇作文作為標桿,要讓所有的學生都達到這樣的水準,大概是不現(xiàn)實的,也是不應該的。作文教學,對大多數(shù)學生而言,要培養(yǎng)他們最基本的寫作技能,做到表達得體,文從字順,層次清晰即可;少數(shù)有天分、有興趣的,才讓他們學習文學式的表達。這讓我想起了“寫字”與“書法”:要讓所有的孩子都達到“寫字”的水平,卻只能有個別孩子進入“書法”的境界。相類似的有:會唱戲演員與唱紅的角兒;普通和尚與高僧;一般教員與大師……
我又想,這么好的作文是老師教出來的嗎?恐怕也不是。教師只能教知識,而作文是智慧技能;知識可教,能力不可教,智慧更不可教。不說別的,只說這一句:“清晨和夜里,是花最花的時候,靜靜的。”這“最花”的“花”,意蘊豐厚至極:放在成人那里這就是“捻斷數(shù)根須”的“煉字”,到孩子那里就是脫口而出……當然可以換個詞,譬如,換成“美”,換成“香”,換成“宜人”……但換成哪一個詞都風韻大減,其間的道理,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無須言傳。相較之下,名詞用作形容詞這種小伎倆,倒可以忽略不計了。這一切與知識無關,與方法無關,甚至,也與技巧無關——這就是智慧。我也是語文教師,這樣寫花,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我自己都寫不出來,又豈能教得出來?
所以,語文學科的學習,特別是寫作,很大程度上是發(fā)現(xiàn)式學習。
學前階段的兒童對口語的學習,實際上就是發(fā)現(xiàn)式學習,亦即語言的規(guī)則都是幼兒自己發(fā)現(xiàn)的。入學后學習書面語言,特別是寫作,主要也是發(fā)現(xiàn)式學習,寫什么要靠學生自己觀察、體驗、思考,靠自己的積累,怎么寫要靠學生自己感悟和靈性。這兩樣(如同黃全愈所言“創(chuàng)造力是不能教的”)老師都教不得。教不得時,怎么辦?呵護他,滋養(yǎng)他,欣賞他,倘能如此,便是一個合格的語文教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