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鵬
村里沒有人知道瘋女人的名字,但大家都知道瘋女人是個文化人。瘋女人有多少文化,也沒人知道,大家只知道瘋女人會唱好多好多的情歌。像《想親親》啦,《繡荷包》啦,《哥哥你走西口》啦,《心里有哥哥你掉掉頭》啦,《高高山上一棵槐》啦,瘋女人都會唱。
瘋女人曾生過一個女孩,七歲時就死了。瘋女人的瘋病叫“花椒瘋”,瘋起來披頭散發(fā),又唱又笑,怪腔怪調(diào)的,像鬼。鬼是什么樣子?誰也沒見過,大家都說瘋女人像鬼,鬼像瘋女人。瘋女人有時瘋,有時不瘋,當(dāng)瘋女人的男人回家時,瘋女人就不瘋了。
瘋女人的男人在外地做官,做國民黨的官。解放后,瘋女人的男人就被鎮(zhèn)壓了。和瘋女人的男人一起被槍斃的有二十多人,都是舊政權(quán)時喝過墨水的人。
瘋女人的公公是鄉(xiāng)村醫(yī)生(郎中),給方圓百里人家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難雜癥雜癥,但他到死都沒有治好兒媳婦的“花椒瘋”。公公婆婆死后,給瘋女人留下的家業(yè)夠她吃穿一輩子的,光是土地就有一二百畝。但瘋女人并不看重財物,街坊四鄰的,只要她看到有人家光景熬不下去的,就啞巴似地指指畫畫(瘋女人除了唱情歌,很少開口說話),讓家里的長工王一猛送去幾件衣服,送去幾碗糧食之類的。大家都說瘋女人心地善良,是個好女人。土改后,瘋女人的田地都分給窮人了,房屋也分了,但仍給瘋女人留下兩間舊屋。瘋女人犯病時,大家就給她戴上監(jiān)獄里犯人戴的腳鐐(村里的鐵匠特為瘋女人打造的)——怕她走遠(yuǎn)了,怕她走失了,怕她走得找不到家了。
村里誰家孩子要是哭鬧不止,只要大人說一句:“瘋女人來啦!”再會哭鬧的孩子,立馬就會被嚇得止住了啼哭。其實,瘋女人一年里只犯病三五次,每次十天半月,犯病的日子大都是在冬天和春天。犯病時,村里的孩子見她就像羊見狼似地四處亂跑,只有幾個膽大的孩子向瘋女人吐唾沫,扔石子。瘋女人不瘋時,和常人一樣,鋤草,割麥,掰玉米,砍高粱,樣樣農(nóng)活都會干。要說不一樣,就是瘋女人不愛打扮,不戴花,不搽粉,素面朝天,頭發(fā)又散又亂,瘋起來時就像掃帚星,很嚇人。
瘋女人不瘋時,看上去非???,越看越俊,丹鳳眼,雙眼皮,只要閉上嘴巴,兩腮就會凹出兩個肉紅的小酒窩。穿衣服也不挑不揀,拿哪件就穿哪件,穿哪件都合身得體,仿佛件件都是為她定做的一樣。穿新衣服,俊,好看;穿舊衣服,也俊,也好看。人俊不在衣裳,好看的人穿啥衣服都好看。有人說,不穿衣服更好看,但那是給你看的嗎?
有幾年,大隊小隊的村干部們還曾好心地勸瘋女人改嫁,但一連介紹了三四個男人,男人都嫌瘋女人是地主成分,沒有一個敢娶她。
也有敢娶瘋女人的男人,但瘋女人又看不上人家,嫌人家沒文化。
高不成低不就,瘋女人就這樣守寡在家啦。
村里人說——
“都瘋成這樣了,還挑三揀四的!”
“什么文化不文化的,和誰不是過一輩子!”
“有文化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個地主婆!”
“這年頭,誰會看上地主婆?”
“她看上的人,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她又看不上人家?!?/p>
“瘋女人真夠怪的?!?/p>
“也真夠可憐的!”
“會唱歌有啥用?又不能當(dāng)飯吃!”
“越瘋越唱,越唱越瘋!”
有時,大家故意把這些話說給瘋女人聽,可瘋女人卻像一句都沒有聽見似的。她滿臉迷茫,丹鳳眼一挑,仿佛在問:“你們說的是誰?”
曾在瘋女人家當(dāng)長工的王一猛,不知何時愛上了瘋女人,但因為自己不識字,沒文化,自知瘋女人不會看上自己,所以,只能暗戀,一次都沒有表白過。
王一猛家也是兩間舊屋,和瘋女人住隔壁,原先是瘋女人的房子,也是王一猛當(dāng)長工時的住房,分房時就分給了王一猛。兩家之間只隔著玉米秸攢起的籬笆墻。
有一次,王一猛隔著籬笆墻偷看瘋女人洗澡,瘋女人一邊洗澡一邊還唱著情歌——
遠(yuǎn)看姐姐洗大盆,
半邊漂來半邊沉;
要沉你就沉到底,
漂漂沉沉想壞了人。
這一首情歌是從瘋女人口里唱出的,但王一猛卻覺得是自己唱的,是從自己心里飛出的。瘋女人一向沉默寡言,只有唱情歌的時候才張開她那甜蜜的嘴巴。嘴巴張著不動,一首首情歌就像一朵朵野花,開在瘋女人的嘴巴上。王一猛聽得沉醉,看得入迷,直到大盆水潑到頭上,才狗一般地大叫起來。
瘋女人的門前有條東西大路,向西不遠(yuǎn)處就是村口,村口有一個汪塘。汪塘再向西直達(dá)縣城,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豎著一個粗大的煙囪,像黑塔一般。那里是縣火葬場,人死后都要運到火葬場里火化。夏天,汪塘里長滿了蓮藕,藕葉綠,蓮花白,滿塘清香;冬天,汪塘結(jié)冰,冰上又開著雪花,像鋪著一層潔白的地毯。汪塘邊有條南北小路,直通南沙河。小路兩旁是槐樹林,槐花開時,招蜂惹蝶,滿林子都是鳥語花香。沙河里,大小船只東來西往,運沙運煤,運菜運糧,直達(dá)天際。通到村口的東西路和通到沙河的南北路,都是瘋女人愛走的路。瘋時,在這路上走;不瘋時,也在這路上走。路上留下了瘋女人的腳印(有時是戴著腳鐐的腳印,像狗尾巴掃過似的),空中飄蕩著瘋女人的歌聲,有時還伴著腳鐐的聲響。
高高山上一樹槐,
手攀槐枝望郎來。
娘問女兒望啥子?
我望槐花幾時開。
聽到瘋女人這樣唱,王一猛就想:“瘋女人的娘家在哪里呢?她的情郎是誰呢?是被槍斃的那個大官人嗎?”
不寫情詞不寫詩,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顛倒看,
橫也絲來豎也絲,
這般心事有誰知。
聽到瘋女人這樣唱,王一猛就想:“瘋女人是個文化人,她的男人,那個被鎮(zhèn)壓的大官人也是個識文斷字的人。這兩個文化人真有意思,又真沒意思?!?/p>
篷帳頂上的小鳥,
為什么不唱歌?
假若不唱,
落到這兒干什么!
負(fù)心的人兒啊,
為什么不理我?
既然這樣,
當(dāng)初為什么纏我?
聽到瘋女人這樣唱,王一猛就想:“那個大官人是不是變心啦?是不是把瘋女人給休啦?若是休啦,為何大官人一回家,瘋女人就不瘋了呢?”
郎到廣西去挑鹽,
一去去了兩三年。
床上眼淚洗得澡,
地上眼淚撐得船。
聽到瘋女人這樣唱,王一猛就想:“瘋女人也會流淚?流的淚水能洗澡?流的淚水能撐船?”有一回,王一猛孩子似地跟著瘋女人,但他沒有向瘋女人吐唾沫,也沒有向瘋女人扔石子。他把吐唾沫、扔石子的孩子趕開,睜大眼睛向瘋女人的眼里看。王一猛看到瘋女人的眼里有片白云,有片藍(lán)天,天藍(lán)得高遠(yuǎn),高遠(yuǎn)得看不出名堂。后來又看,幾乎是眼對眼地看,也沒有看到瘋女人眼里的淚水。王一猛就想:“瘋女人的淚水流干啦?!?/p>
冬天里,瘋女人在東西路上唱——
臘月里來日子好,
許多姑娘做大嫂。
嘴里哭,心里笑,
屁股底下坐花轎。
瘋女人的歌聲,唱得村里的女人哭笑不得;唱得天空的雪花飄呀飄,像飄飛的白蝴蝶,飄過汪塘都不落。
春天里,瘋女人在南北路上唱——
小妹生得白如銀,
想死村中多少人;
多少活人想死脫,
多少死人想還魂。
瘋女人的歌聲,唱得槐樹里的喜鵲不再言語,像輸給瘋女人似的;唱得南沙河里的船只一動不動,像凍結(jié)在水面上似的。
秋天里,瘋女人在家里唱——
情妹頭發(fā)梳得光,
一雙大眼水汪汪。
三月清明親了嘴,
九月重陽還在香。
瘋女人的歌聲,唱得王一猛心里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王一猛隔著籬笆細(xì)瞧,瘋女人的頭發(fā)依舊披散著,并沒有梳,發(fā)稍上虬著一個個小球,像懸著的葡萄。王一猛的心平靜下來,又想:“能和誰親嘴呢?誰愿和你親嘴呢?做夢吧!想得美!想得比唱得還美!”
瘋女人依舊唱。夏日里,瘋女人愛坐到汪塘邊上唱——
遠(yuǎn)遠(yuǎn)見妹飄過來,
不高不矮好身材。
行路好比蝴蝶舞,
坐下好比蓮花開。
瘋女人在嘴里唱,王一猛在心里唱;瘋女人坐在汪塘邊上唱,王一猛蹲在荷葉下面唱。
瘋女人在汪塘邊唱了又唱——
荷葉出水尖又尖,
荷花愛藕藕愛蓮。
荷花愛藕身子白,
藕愛荷花色色鮮,
好哥哥呀,
愛你愛了十八年。
王一猛聽得入迷,蹲在荷葉下一動不動,兩眼像青蛙盯著豆蟲似地盯著汪塘邊唱情歌的瘋女人,直到瘋女人離開了,王一猛才掀下荷葉上的青蛙,趕走蓮花上的蜻蜓,從汪塘里爬了上來。爬上來一數(shù),大腿上,屁股上,肚子上,胳膊上,整整趴著十八個螞蝗,又紅又紫,像鞭子抽過似的,但王一猛一點都不覺得疼,心頭還在回味著瘋女人唱過的甜蜜的歌聲——
泥人兒好似咱兩個,
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看兩下里如何?
將它來糅和了重新做,
重捏一個你重塑一個我,
我身上有你,
你身上也有了我。
夏過了是秋,秋過了是冬。在那年冬天的一個深夜,一場大雪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世界一片銀白,夜色如同白晝。瘋女人住的房子和王一猛住的房子,原本都是長工住的,它們緊挨著一個大院的西南角。那大院里的房子原是瘋女人的主屋,分房時分給村里的窮棒子了。在大雪的覆蓋下,主屋和偏屋全是一片銀白,分不出新舊,分不出好壞,天地一色。雪花不分貴賤,雪花不分高低,雪花是天下最公平的花,開在主屋上,也開在偏屋上。
是夜,在瘋女人和王一猛的屋頂上,有歌聲伴著雪花一同飄下。那歌聲,甜蜜,清爽,溫馨,像瘋女人唱出的,又像是王一猛唱出的——
我跟姐姐隔籬笆,
姐姐愛我我愛她。
姐姐愛我會種田,
我愛姐姐會當(dāng)家。
好姐姐呀,
不如兩家并一家。
歌聲唱了一遍又一遍,王一猛再也無法入睡了。他悄悄地爬起來,像蹲在汪塘里似地蹲在籬笆邊。那歌聲仿佛是灼熱的,讓飄向王一猛的雪花飄著飄著就在空中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淚。
王一猛的心熱了,像懷里揣著個剛出爐的烤紅薯。他猛地站了起來,從籬笆墻上拔下兩把玉米秸向空中一甩,籬笆墻上立時閃出個窄窄洞。王一猛把頭伸過去,把身子擠過去。因為洞窄,兩旁的玉米秸刮掉了王一猛的破氈帽,破氈帽像半個西瓜殼似地歪在籬笆墻邊。
王一猛來到門前,仿佛沒有推門,門就開了。原來瘋女人的門是虛掩著的,多少年都不曾插過。王一猛一抬腳就跨過了門檻,像跨自家的門檻似的。隨后刮來的一陣寒風(fēng),吹起了一層積雪,填平了王一猛的腳印……
第二天,雪還沒有停。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在自家的門前掃雪,堆雪人,滾雪球,捉麻雀,但瘋女人家依舊是大雪封門。好事的人們推開瘋女人的門,發(fā)現(xiàn)瘋女人死了。瘋女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嘴巴半張著,仿佛仍在唱著情歌。她滿臉安詳,渾身赤裸,比冰雪還涼。掃雪的,堆雪人的,滾雪球的,捉麻雀的大人孩子們,又?jǐn)D滿了瘋女人家的籬笆小院,議論紛紛的,驚訝的,哀嘆的,比瘋女人發(fā)瘋時還亂。
聽說瘋女人死了,王一猛驚得鼻尖上冒出一串豆大的汗珠?!八懒耍渴嵌鄷赖??是昨晚?是昨夜?是黎明?”王一猛在心里問自己,越問越糊涂,越問越恍惚。但當(dāng)王一猛瞥見籬笆邊的破氈帽時(帽子里是半帽殼的積雪),打了個機靈,仿佛清醒了過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臉,對自己說:“這不是夢!”
生產(chǎn)隊長安排王一猛把瘋女人拉到火葬場火化。王一猛把瘋女人抱到平板車上,底鋪一層棉絮,上蓋一層棉被。然后又把平板車綁到耙地用的手扶拖拉機的座椅背后,拖著一路向西,向火葬場顛簸而去。
從村里到火葬場,三七二十一里。一路上,雪花漫天,不見行人。北風(fēng)吹得路兩旁的樹木直抖,枝條發(fā)出的聲響像狼嚎,又似鬼哭。遠(yuǎn)處閃過幾只烏鴉,一邊追著手扶拖拉機賽跑似的低飛著,一邊發(fā)出幾聲哀鳴。
到了火葬場,王一猛轉(zhuǎn)身一看,平板車上空無一物,只有細(xì)細(xì)的雪粉撒在瘋女人躺過的地方,像一層鹽。王一猛以為自己把手扶拖拉機開得快了,把瘋女人顛簸掉了,就立馬調(diào)頭去找。
王一猛來來回回找了三遍,都沒有找到瘋女人的影子。只看到天地一色,四處潔白。
王一猛摸一把臉,不知是汗水雪水還是淚水,狠狠地甩向雪地里,泄氣一般地癱坐在一截老木樁上。這時,遠(yuǎn)處似乎隱隱約約地飄來了瘋女人勾魂攝魄的歌聲,仿佛瘋女人坐在云端唱,仿佛瘋女人飄在雪里唱,王一猛跟著,追著,唱著,仿佛在跟瘋女人合唱,他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聲情并茂……
第二天,村里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跟在王一猛后頭跑,聽他女人似的唱著瘋女人唱過的情歌。村里的老人紛紛搖頭嘆氣:“唉,一個瘋子走了,又一個瘋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