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1994年生。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讀友》等雜志,曾獲“作家杯”第十四屆、十五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二屆《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文學(xué)新苗”獎,第二屆福建省啟明兒童文學(xué)獎銀獎等獎項。出版作品《秘語森林》《記憶花園》《貓先生的影子酒》《摩羯社》《夏遷的成長課》。
我趴在窗臺上朝下看。街道上的汽笛響個不停,我望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目光尾隨一個小女孩直到街角——也只有這時候,我才敢大膽地注視一個人。耳朵里灌滿了隔壁的老太太拍打床單的聲音,撲起的粉塵嗆得我咳個不停。
我垂頭喪氣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經(jīng)過爸爸房間的房門時,一個念頭閃過,有什么東西在敲打著我的思維,一個聲音在心底催促著:嘿,進去看看吧,去爸爸的房間里碰點運氣,沒準(zhǔn)會發(fā)現(xiàn)些有意思的玩意兒。
我一下子被這個主意抓住了,悄悄推開爸爸房間的門。
房間里沒有一星點光線,充斥著一股很久沒有打掃了的粉塵的味道。爸爸在房間的另一邊飛快地打著字,顯示器泛著幽幽的白光,鍵盤“啪嗒啪嗒”地響著。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太投入了。
我朝前邁了幾步,差點被地上的什么東西絆倒。
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本厚厚的書。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地板上堆滿了書和筆記本,厚的薄的,有些歪歪斜斜地摞起來,半個人那么高。書簽散落一地,還有各種寫滿蠅頭小字的便條。
就在不遠(yuǎn)的地方,一本綠色封皮的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直覺告訴我,我在哪見過它。
它的顏色明亮得有些過分,兌足了陽光的綠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影影綽綽,讓我沒來由地想起了“白駒過隙”這個詞。
有點不對勁。我的第六感并不突出,但這一次,我強烈地感覺到,這本子就像有生命一樣:它故意出現(xiàn)在我面前,為的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忍不住蹲下身碰了碰它。
只一瞬間,腦海里忽然躍過一幅畫面:數(shù)不清的光芒從四面八方涌來,在我的鼻尖濺開斑斕的光,金色的光芒和悠遠(yuǎn)的聲音穿透了夜空中的云潮,直落進我的心里。
那是小時候的一個夢,我記得。
夢中的我和一個差不多年紀(jì)的小男孩闖入了精靈的國度,我們舉著橘黃色的燈籠爬上層層疊疊的橫木,在12點時等待奇跡的發(fā)生,然后光芒就如潮水那般,從四下里涌現(xiàn)了。
小時候做過的夢就像天晴時的蘑菇,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了,不知道為什么,只有這一個,卻記得分外清晰。
爸爸的椅子動了動。
我從回憶中抽回神來,直起身,盡量讓自己不出聲地呼吸,躡手躡腳地跨過地上的書籍,靠近他,想看看他在寫些什么內(nèi)容。
爸爸原先并不是個作家,我媽媽才是。我剛出生的時候他似乎是個公務(wù)員,安穩(wěn)地坐在辦公室里,喝喝茶,敲敲文件,輕輕松松,簡簡單單。
但是就在幾年前,他莫名其妙地辭掉了自己的工作,轉(zhuǎn)行來寫作。現(xiàn)在整日面對電腦,邋里邋遢的,還總不能睡個好覺。
幸好他的第一本書出版后銷量不錯,那段時間里,他帶我去了游樂園,吃了螺旋形狀的巧克力冰激凌,見過了十幾年來從未見過的東西??刹痪靡院?,當(dāng)他重新開始了創(chuàng)作,就把我晾在一邊了。
我和他每天見面的時間加起來決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對話也越發(fā)得簡單而冷淡了。
我走近電腦桌,桌面上同樣摞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它們堆砌著,行成一道堅固的城墻,將爸爸牢牢包圍在他的世界里,文字的世界里。
而我,他的女兒,看來只能在城墻外眼巴巴地望著。我諷刺地想。
我把手放在一本書的封面上,踮起腳看著電腦屏幕。誰知我還沒看清一個字,爸爸的椅子一響,他就呼地轉(zhuǎn)過身來,面無表情地問:“林衍,你在做什么?”
“嗯……啊??!”我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腳下的一本書,重心不穩(wěn),一仰頭向后摔去。
幸虧爸爸及時拉住我:“嚇到你了?”
我站穩(wěn)了,說:“喂,大作家,你的房間可真夠亂的……”
“最近寫的東西要用到不少資料,把以前的東西都給翻了出來,又沒時間塞回去了。”爸爸撓撓頭,回答說,“等什么時候有空了再整理下吧。好了,你到我房間里來做什么?”
“沒……沒什么,看看你寫得怎么樣了。”我如實回答。
“噢。已經(jīng)進入尾聲了……等發(fā)表了……嗯,我打算用這筆稿費裝修一下你的房間,有些墻紙都脫落了……你想把房間刷成什么顏色的,最好還是綠色吧……要不要再添一個小書架?”
“不如再裝個大書架在你自己的房間里。”我掃了眼滿地的書籍還有四壁被塞得滿滿的書架,用尖酸的口氣說。
“哈哈,我會注意的?!卑职钟行擂蔚匦α诵?,“這樣吧,你想要寵物嗎,小倉鼠,貓,或者是一只小狗?我常覺得我們家太冷清了。”
“是嗎?”我揚了揚眉毛,“你自己只顧著打電腦居然還知道我們家太冷清了?你應(yīng)該多花點時間來陪陪我,而不是買一只小狗做禮物。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稱職的父親了!”
爸爸壓低了嗓音說:“對不起,林衍?!彼斐鍪謥砻嗣业念^,聲音里落滿疲憊。
“算了,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蔽彝刈吡藥撞剑洲D(zhuǎn)過身來說,“你繼續(xù)寫吧,我還等你幫我買只小狗作伴呢?!?/p>
“會的,會的?!卑职纸K于輕松地笑了笑,轉(zhuǎn)過身去。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彎下腰拾起那本綠色的本子,退出房間,輕輕地扣上了門。
外邊的光線太亮了,我不由地瞇起眼來。
我捧著厚本子,前后反復(fù)端詳著,就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兒見過它。它有些破舊了,沾了點灰,書脊處裂了一道小縫,綠顏色依舊明亮,像是一座繁密森林的剪影。
我走向自己的書桌,坐下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瞥到了墻上的畫像,畫中的母親分明又沖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又看錯了嗎?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可是現(xiàn)在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好奇地翻開了手中的本子的第一頁,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究竟記錄了些什么。
“啪”。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刺眼的光像融化的金子源源不斷地從本子里淌出來,照得我睜不開眼。
耳畔隱隱約約傳來對話聲,一個喑啞而深沉的聲音用令人顫栗的音調(diào)說道:“她來了……”
那些光像是一道裂口,一點點撕裂,一點點擴大。風(fēng)從四面八方涌來,無數(shù)的光和無數(shù)的色彩擁頂著我,來不及害怕和逃跑了,我被推進了這個巨大的裂口里。
只一瞬間,我還沒來得及發(fā)出驚恐的叫聲,身邊的景色就呼嘯著向后滑去,我伸出手極力地想抓住些什么,卻是徒勞。我跌落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古銅色的鏡子里。一會兒,我的視線清晰了,四周的景色也變得鮮明而生動起來。
“嘩——!”
我撞到了什么人。
幸好只是輕輕地碰到了她,趴在地上的,只有我一個。
“對不起?!蔽壹泵φf道,為自己尷尬的動作地漲紅了臉,慌慌張張地想要站起身來。
眼前是一位年輕的小姐,戴著巨大的蝴蝶型眼鏡,乍一看就像假面舞會上的面具。俏皮的棕色卷發(fā),一頂紫羅蘭色的寬沿帽子,綴著鵝黃色的星星和花,耳朵上掛著一對水母形狀的耳墜,它們透明動人的觸須似乎還在微微晃動,她身上的銅黃色裙子很有些復(fù)古的味道。
“真對不起!我沒看見你?!彼斐鍪謳臀依似饋怼N蚁矚g看著她認(rèn)真的樣子,看起來既親切又可愛。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了聲“謝謝?!?/p>
“對不起,今天是《你所不知道的精靈歷史》發(fā)售的日子,晚點去可能就買不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我得先走了?!彼脴O為誠懇的聲音說,讓我越發(fā)覺得不好意思。
我慌忙擺擺手,說:“沒關(guān)系,您先走吧?!彼@才走遠(yuǎn)了。我朝四下里看了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擁擠的街道上,一個我從未來到過的地方。
人流擁著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該死,我的腳上還穿著拖鞋。
我朝四周張望著:這兒應(yīng)該不是我家附近的景象,看起來更像是歐洲的一個小鎮(zhèn)。
兩邊的房子并不高大,最多只有三層樓高,涂著非常鮮艷的顏色,但一點也不扎眼。木屋子前是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和奇形怪狀的信箱一起嵌在綠茸茸的草坪中。
古銅色的路牌隨處可見,上邊的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街道兩旁的樹木居然長著魚鱗形狀的葉子,一層一層地重疊在一起,像是水中的波痕一般隨著風(fēng)的走向搖晃,宛如一尾綠色的魚。郁金香一樣的花朵簇?fù)碓诼愤?,花骨朵飽滿而鮮艷,橙黃色的海洋向你吹吐著迷人的香氣。
街邊的路燈完全是上個世紀(jì)的風(fēng)格,黑色的框架棱角分明,奇怪的是透明的玻璃片中是一盒小小的黃色蠟燭。
這些路燈參差不齊地立在路邊,仿佛是肆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有的三兩個挨得緊緊的,只有半米來高,有的隔了老遠(yuǎn)才看見一個,高得如同寶塔一般,必須仰頭才看得見。
道路的中央立著幾個奇怪的雕塑,每走幾步就會看見一個。離我最近的那個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像七個矮矮的小蘑菇,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七個姿勢迥異,戴著軟趴趴的帽子的小人。
我正準(zhǔn)備離開,“乒乒乓乓”的音樂聲不知從哪兒響起了,小人們抬起手中的金礦石,起身又落下,有的則舉起手中的錘子砰砰砰地敲個不停。
再往前走幾步,又一個雕像出現(xiàn)了,是兩個手拉著手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抿著嘴唇,表情堅定,身旁飛著幾只金色頭發(fā)的小精靈,似乎在為他們引路。
還有一位美人魚,趴在高高的巖石上翹著碧藍(lán)色的尾巴。
我小心翼翼地?fù)崦廊唆~尾巴上細(xì)致的鱗片,轉(zhuǎn)身看到一排小矮人扛著鋤頭沿著街道走來。我吃驚地捂住嘴。
它們一個個都不到我身高的一半——如果沒有算上它們頭上那些又高又尖的帽子——但是身材粗壯。鼻子又大又腫,膚色看起來如同剛從煤灰里取出的烤地瓜,皺巴巴的。身上套著小巧的衣服,腰上還各自配了一把長劍。它們精神抖擻,“嘿咻嘿咻”地喊著口號走過。
其中一個一不小心撞到了我,帽子掉到地上。我蹲下身撿起來遞給他。他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話,我聽不清,但他的模樣看起來既緊張又感激,然后噌噌噌跑了幾步趕上了前邊的隊伍。
路上沒有車,什么交通工具也沒有,擠擠挨挨的全是人。
我隨著人流在街道上走著,身旁的一位老太太捧著一棵看上去像是仙人掌的植物,它像拳頭一樣矮矮地俯在土里。但我可以發(fā)誓,我聽見它打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嗝。
兩位走在我后邊的西裝革履的先生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什么。
“聽說那些人弄到火龍的鱗片了!”比較高的那位說道。
“嘿,千萬別搞錯了?!卑哪俏徽f,“沒準(zhǔn)是龍舌魚的鱗片,它們長得像極了,價格可是天差地別啊……”
走到街道轉(zhuǎn)角處,人流分為兩撥向左右涌去。
我抬起頭來。兩只青色的鳥兒在前方飛過,撲啦啦地拍打著翅膀,一些晶瑩的粉末尾隨著它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瞇起眼望著清澈的天空,注視著一架架小小的馬車在空中滑過,其中一輛緩緩地落在了我面前:紅色的車身,黑色的車窗和輪子,邊上嵌著金色的紋飾,看起來華美而貴重。
“嘿,小姐,要搭車嗎?”馬車?yán)锾匠鲆粋€小小的腦袋來,尖尖的耳朵和俏皮的笑容,皮膚是淡淡的藍(lán)色。
“嗯?”我不由地退后幾步。
“用不著這么緊張,騙你的。哈哈?!毙〖一镄ξ卣f道。
這是精靈吧。我愣了愣神。
精靈繼續(xù)說:“我一看你就知道是從外地來的。怎么,要買份報紙看看嗎,可以多了解了解本地的情況哦。怪誕村的火山爆發(fā)了,你難道不想看看那壯麗的景象嗎?數(shù)百只天馬同時飛過天空,這是德拉小鎮(zhèn)最美麗的奇觀……還有關(guān)于新得寵的公爵的消息,瞧瞧他又廢掉了幾道法律,噢,還記得前一陣由他的反對者舉行的游行嗎?組織者已經(jīng)找到了,當(dāng)然,被扔進了監(jiān)牢,還有……”
我沖它搖了搖頭,小聲打斷了它的話:“對不起,我身上沒有錢?!?/p>
精靈馬上垂下了它的小腦袋,擺擺手,沖我禮貌地笑了笑,繼續(xù)尋找其他客人去了。
我懷著歉意目送小小的馬車離去,望著晶瑩的粉末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跡,然后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著。
腳下的路是用圓圓的卵石鋪成的,踩上去很有質(zhì)感。真不敢相信,就在幾十分鐘前我還抱怨著沒有事情可做,現(xiàn)在就來到了一個如此神奇的世界里。
雖然對我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我卻覺得沒有什么不對,似乎這里才是我真正居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那本子究竟是誰的?我突然冒出了這個疑問。應(yīng)該不是爸爸的,如果他知道這個世界,為什么不告訴我呢?還有打開本子時的那一聲令人不寒而栗的耳語……
天氣非常好,陽光碎了一地,沒有熱度。風(fēng)拂過我的面頰,帶著涼涼的薄荷味兒,很舒服。在這樣一個風(fēng)暖花甜的小鎮(zhèn)上度過一個夏日晌午,沒有什么能比這樣的事更令人感到快活了。
也許這一切都只是偶然,我告訴自己,暫時把這些問題拋到了腦后,帶著愉悅的心情在卵石路上溜達(dá)著。
這時候,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來,不由分說地抓住了我。緊接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jì)的陌生男孩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氣喘吁吁,濕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嘴里不住地說著:“總算找到你了?!?/p>
寫作感言:
你也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嗎?
一個人的時候,望向窗外,幻想有一只戴懷表的兔子慌里慌張地打那兒跑過,瞥著天花板,想象吊燈旁會開出星星和花?或者,幻想一位英俊的少年當(dāng)著全班人的面遞給你舞會的邀請函,你在所有人面前行云流水地施展絕技,想象批評你的數(shù)學(xué)老師在講臺上出糗?
你也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吧。
這些想象,總是來得莫名其妙又隨時隨地,但確確實實構(gòu)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們是“腦內(nèi)小劇場”,是“白日夢”,有時候,也是激動的滿含期待的念想,有時候,又是賭氣的不甘心的“自我補償”。
還有的時候,它們是藏在角落里的舞臺劇,是普普通通的每一天里,一星點兒的閃光、觸動與欣喜。故事開場后,你是唯一的觀眾,再平凡的場景都與眾不同,不存在的主角們盛裝華服,隆重登場。
我口袋里的故事們,就來自這里。它可以是街角的一只貓伸了懶腰,可以是畫在墻上的鐘走動了,可以是地毯上的大海、原野和稻田,是影子里的酒,是窗子里的畫,是棉被里躲著故事。
可是,有了故事的輪廓還不夠,還需要住進故事里的人物、情節(jié),以及最重要的,是各種不同的情感。比如,希望不走運的主人公得到幫助——《花瓣碗》《月光做的舞裙》,對家鄉(xiāng)的眷戀重歸心中——《回家的手鏈》《貓先生的影子酒》,對過去的追思與醒悟——《窗子里的畫》《聽見水語》等等。
希望我發(fā)現(xiàn)的每一個故事,都是能打動人的,讓人愿意停下腳步,花時間去等待、去尋找、去體會具有相同或類似情感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