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
親情寫作漸成兩岸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門“顯學”,趙剛教授在楊渡新作《一百年漂泊》的序言里援引陳映真的話“一個人其實不一定要寫作”,對親情寫作容易出現(xiàn)的問題保持著高度警惕,而他對該書的評價“不只是私人或家族感情維度的書寫,而是努力展開對一個時代、對一群轟轟烈烈但卻將被徹底遺忘的人群的認識與反省”,似乎也成為對寫作者的要求與責任的企盼。倘以此來衡量袁瓊瓊女士關(guān)于眷村及家人回憶的散文集《兩個父親》,未免只能將其歸入“私人書寫”一類,但細細讀來,那些對眷村生活的回憶片段,既是對鄰人的觀察,何嘗不是對自己(和家人)的觀察;既是追憶,何嘗不是對回憶的再度回憶。這位善講故事的眷村第二代,在狹小的書寫空間里表達對眷村生活的頗有個人特色的感受,既具故事性,又去故事性;既具歷史性,又去歷史性,糅合說書人的起承轉(zhuǎn)合與個體觀察者的柔軟體悟,雖少有“反省”之努力、大江大海的歷史悲情乃至“拒絕遺忘”的鏗鏘宣言,卻在主流敘事的縫隙里蘊發(fā)出了幾許“異色”與“亮色”。
1949年年底,“國民政府”將“行政院”由四川成都遷往臺北,正式宣告大陸棄守,陸續(xù)遷臺的人員達百萬之眾。除去少數(shù)權(quán)勢人物,多數(shù)軍公教人員身無長物,輾轉(zhuǎn)流離。1956年,宋美齡發(fā)起“軍眷籌建住宅計劃”,至1967年結(jié)束之時,共建成3萬余棟眷舍,分布全臺11個縣市,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共計888個眷村。五湖四海、不同性情之人在統(tǒng)一規(guī)劃下共同生活,相互影響、漸融一體,眷村生活的歷史悲情難免成為共同經(jīng)驗,袁瓊瓊引友人之話,“眷村是長了毒瘤的母親,你不能不愛她,又不能不恨她”,其沖擊感可謂強也。然而,時代變遷終究是由每個個體來真實承擔,共同經(jīng)驗并不能排斥個人經(jīng)驗,袁瓊瓊說,友人對眷村的回憶充滿不堪和痛楚,“我對眷村一直有種浪漫的親切和孺慕……我沒吃過眷村生活的苦,只享受到眷村生活的好處”。沒吃過苦,無妨視為耳順之年作者故作天真爛漫之語;眷村生活的“好處”卻實打?qū)崄碜阅赣H、生父和繼父的關(guān)愛,或可說是母親和兩個父親給予了作者一種異于鄰人的生活感知,終衍化成為她體悟眷村與人生的底色。
作者生父響應(yīng)國民政府“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離家從軍,隨遷臺灣,后因病去世。生父去世時,作者年已及笄,已是頗知事體的年紀,如何處理對母親改嫁的認知和對兩個父親的感情糾葛,端看作者的筆法和功底。《兩個父親》文中,作者不惜“丑化”美麗母親的形象,以“母老虎”比之母親的護犢情深,從“與其嫁掉小的,不如嫁掉老的”的后知后覺中感恩母親改嫁作出的犧牲 ;寫繼父之處,則從肢體接觸的觸感、嗅感落筆,“過去的他跟我們完全沒有肢體接觸,甚至沒有眼神接觸,但是最后十幾年,我們開始習慣見面或離開時擁抱他……他那年已經(jīng)八十來歲,身體非常清涼干凈,抱著他時感覺他有種香氣,青草似的,陰涼干爽,完全沒有所謂的老人味”。年少時的幾多齟齬、牽牽絆絆,唯自己的成長老去才能體會父輩在無言中的關(guān)切。作者在《兩個父親》一文結(jié)尾時,想象兩個父親的相逢,“一個胖胖的,濃眉毛大眼睛,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后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是本書最深情的一處。
在第二部分《眷村》中,作者追憶眷村生活,以《在塞爾維亞》一文顯出觀察之獨特,不在生活的困窘、成長的煩惱,而在青年男女之間流動的情意——每月一次分發(fā)米糧的士官長和某個年輕婦人之間可能存在的“隱秘心事”。作者寫到,“一個月一次,不需要更多了。只要一個月一次,在人群里彼此對視,二十秒或三十秒。那一整個月便因此豐富起來??梢匀缤Z食一般,慢慢咀嚼,一天三次,每次烹調(diào)或進食時,那個秘密便被提醒一次,被咀嚼。從喉頭,滑過呼吸的位置,滑過心的位置,進入胃里”。發(fā)乎情而止于禮,歲月靜好之時如是,動蕩顛沛之時如是。這種“思無邪”的美好穿越白云千載、穿越大洋海峽、穿越政黨更替,在海島一隅扎根結(jié)果,不妨視為農(nóng)耕文明基因的強大遺傳力。
往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長大的眷村子弟終究會離開眷村。袁瓊瓊在《身在此,魂魄在彼》一文里嘆道,眷村子弟離開眷村,并不是開枝散葉,而是匯入社會洪流中,就此無影無蹤。她以說書人戲謔的口吻解釋緣何加入影視圈和黑社會者為多,“在群眾里生活,要被重視,必定要夸張自己的行為和感受,眷村成長讓人容易有戲劇性傾向。這大約就是這兩種‘行業(yè)特別吸引眷村子弟的理由”。但前路茫茫,來者猶未可追。作者繼續(xù)說,眷村生活的封閉性,使眷村子弟比一般外省人更不容易融入臺灣社會,在被保護也被隔絕的眷村里生活,使我們?nèi)谌胪饨绲臅r間推遲至少二十年,等到我們出來融入社會時,許多優(yōu)勢早已喪失,許多眷村子弟淪落到臺灣底層,成為二或三等公民。以《一百年漂泊》中楊渡父親的例子作對比,這位臺中農(nóng)民家庭的兒子投身20世紀六七十年代臺灣經(jīng)濟轉(zhuǎn)型,親身參與臺灣“短工業(yè)化年代”,克難前行,終成為如趙剛教授所言“轟轟烈烈”群體里的一員。盡管并未具體刻畫某位眷村子弟的騰達或淪落像,相較于眉目分明的非眷村子弟的外省人或本省人,如何在被忽略、遺忘的現(xiàn)實之上前行,是袁瓊瓊作為“返來的女兒”對同儕、也是對自己的發(fā)問。
眷村子弟只是臺灣外省人的一部分,眷村生活史只是臺灣外省人生活史的一部分,臺灣外省人生活史也只是近現(xiàn)代臺灣史的一部分。在《寶島一村》等作品挾來的強勢“眷村熱”下,同是眷村第二代的朱天心說,“如今眷村書寫或演出,顯得悠哉自在、甜美懷舊,我以為是因為它已死透了,它再沒有想象和描述中的有影響力和可怕”。外省人第二代的蔣曉云也說,“臺灣不僅僅有眷村,臺灣的外省人不是千人一面的”。為誰代言發(fā)聲、選擇何邊站隊、無意或有意美化或丑化,在這個本來可以越來越開放的時代,仿佛超越敘述本身,成為越來越難以擺脫的羈絆。感謝袁瓊瓊?cè)彳浂:男∽?,擺脫羈絆,著意追憶,有這樣一群人,生于眷村,老于江湖。
眷村子弟江湖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