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豐 林品
2016年1月20日,百度李毅吧(“帝吧”)因大量用戶有組織、有計劃地借助“翻墻” [1]軟件“集體遠征”境外社交平臺Facebook,引起了國內外輿論的多方關注。在這場被命名為“帝吧出征FB”的行動中,參與者在民進黨主席、新任臺灣地區(qū)領導人蔡英文以及《蘋果日報》、“三立新聞網”等媒體的Facebook主頁發(fā)布了海量的“反臺獨”言論和“反臺獨”圖片、表情包,制造出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刷屏”(“洗版”)效果,也震蕩出頗為浩大的輿論聲勢。同年3月18日,正當圍繞“帝吧出征FB”的議論漸趨平靜之時,“帝吧”又重舉義幟,就“中國乘客在機上被外國男子辱罵‘中國豬’,維珍乘方不作為”事件向英國維珍航空Facebook主頁發(fā)起“總攻”。這次攻擊雖然規(guī)模稍小,但態(tài)度之激烈更勝前番?!岸纬稣鳌币跃S珍航空創(chuàng)始人公開道歉告終,在保持“勝利”紀錄的同時,似乎也表現(xiàn)出“帝吧”將這種非常規(guī)的群體性表達“常態(tài)化”的意向。在本文中,筆者將從這一系列現(xiàn)象入手,嘗試探討網絡粉絲社群的群體性表達。
“毅絲”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互動增強了“帝吧”的社群凝聚力和成員認同感
帝吧:一種兼具特殊性與
“網絡粉絲社群”主要是指,基于對特定對象的共同愛好而形成的、具有粉絲身份認同的趣緣社群,其成員互動主要通過網絡媒體、尤其是社交媒體(social media)進行,群體活動也依托于社交網絡服務(Social Network Service,SNS)而展開。此外,網絡粉絲社群還具有顯著的“自我聲明”特征,那些成型的社群往往會借助“粉絲符號”、“粉絲聲明”、“粉絲文本”的生產、發(fā)布與傳播,來對社群整體和成員個體進行自我命名和自我界定。
將“帝吧”歸入“網絡粉絲社群”的范疇加以討論,或許存在疑義,因為大部分“帝吧”吧友其實并非李毅這位足球明星的粉絲(球迷)。[2]然而,就定義“網絡粉絲社群”的網絡性、趣緣性、群體性以及“自我聲明”特征而言,“帝吧”都是鮮明的典型。
首先,以“李毅”為關鍵詞生成的百度貼吧是“帝吧”成員互動的根據(jù)地,吧友在長期互動中形成了層級制和職能制兩相結合的吧務團隊,以及相當高效的網絡動員方式(以李毅吧為基地進行跨平臺宣傳,并借助QQ群組聊天等工具開展即時通訊)。在網絡互動中形成的這套特殊管理規(guī)則,是“帝吧”得以在“出征”事件中展現(xiàn)出非凡戰(zhàn)斗力的“制度保障”。再者,“帝吧”成員主體雖不是李毅的球迷,卻幾乎都是“李毅大帝”這一媒介產品的使用者和愛好者。“李毅大帝”先是充當“帝吧”成員“高級黑”(以“仿粉絲”的姿態(tài)獲得“反粉絲”的快感) [3]的對象;后來發(fā)展為“帝吧”引以為豪的“惡搞”、“內涵”文化的圖騰標志;如今又在主流輿論對“出征”事件的肯定中,被確立為“ 絲逆襲”、“眾人皆帝”[4]的“正能量文化”代言人,可以說一直都是“帝吧”賴以凝聚的趣緣紐結點。
近年來,李毅本人試圖通過主動充當“ 絲逆襲”文化的代言人,將其媒體形象和“帝吧”建構的極具品牌價值的“李毅大帝”形象整合在一起,他的做法獲得了多數(shù)李毅吧用戶的認可。在這種耐人尋味的“追認”之下,“仿/反粉絲”與“粉絲”進一步發(fā)生重疊?!暗郯伞背蓡T還參照粉絲文化的構詞法,發(fā)明了“毅絲”(或“D絲”)這樣的身份標簽進行自我聲明。“毅絲”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互動使得“帝吧”成為諸多網絡熱詞、黑話[5]、段子、圖片、表情包的策源地,逐漸形成一種頗具辨識度的亞文化風格,進一步增強了“帝吧”的社群凝聚力和成員認同感。
更進一步說,“帝吧”的特殊性同時也成就了它的“代表性”。相比起大多數(shù)集中于特定對象的粉絲社群,“帝吧”可謂一個綜合性的草根文化社群,堪稱百度貼吧的趣緣社群文化的集大成者。在這個號稱“為興趣而生”的社交平臺中,作為用戶規(guī)模最大、帖子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貼吧,[6]“帝吧”成員大都同時活躍于其他貼吧,在不同的網絡社群之間充當著互通信息的節(jié)點。當百度貼吧的活躍用戶們以“帝吧er”的身份集結并向境外“遠征”時,他們所依憑的其實是一種共同的組織動員與群體表意方式,而這正是在各色粉絲社群普遍共享的媒介機制內交流、碰撞形成的。
對于“帝吧出征”事件,無論是否同意他們的主張,人們都很難不驚嘆于這場虛擬示威的爆發(fā)力。粉絲群體之所以能展現(xiàn)出令人震撼的表達力量,首先得益于互聯(lián)網新媒介所產生的賦權效應。隨著“媒介融合”的深化和“融合文化”(convergence culture)[7]的漸趨成型,積極使用新媒介的粉絲不再只是文化產品的被動消費者和媒介信息的單向接收者,而是能夠借助各式各樣的允許用戶生成內容的互聯(lián)網應用,成為文化產品的“產消合一者”[8](prosumer)和媒介信息的雙向交互者。開放的媒體平臺還讓粉絲的信息生產溢出了粉絲的小圈子——微博首頁的熱門話題經常被數(shù)目驚人的粉絲熱評盡數(shù)占領,仿佛粉絲行為已成為網絡文化生活的主流。
其實,這種“占領”一定程度上是粉絲群體悉心經營的結果,作為成長于文化產業(yè)鏈之中的網絡原住民,新生代粉絲深諳信息爆炸時代的“占領注意力”之道:他們通過“毅絲”、“鹿飯”(演員鹿晗的粉絲)等身份標記,在虛擬空間中勾連出一張張龐大的話語之網,并通過制造各種輿論“事件”,讓這張網清晰地展現(xiàn)于公眾視野。例如,少年偶像組合“TFboys”的粉絲會通過“發(fā)帖刷人氣、在微博上加話題熱度、熬夜刷榜投票”等一整套線上行動,配合“以偶像的名義做慈善”等線下活動,來系統(tǒng)地為偶像和自己吸引關注。[9]而事先高調宣傳動員、事后詳盡總結、多方報道的“帝吧出征”,則相當于以“網絡公開課”的形式向場外人展示了事件背后的緊密組織和周密策劃——根據(jù)事后公布的“作戰(zhàn)方案”,“出征”由“總群”總動員,下分6路縱隊,除了“帝吧”主體與“天涯八卦”作前鋒部隊外,還有5路后援保障部隊分管情報收集、宣傳組織、制作圖片及言論、對外交流、戰(zhàn)場清理工作,甚至連“作戰(zhàn)”時間都以15分鐘為單位進行規(guī)定。當“注意力經濟”(the economy of attention)[10]早已為人知曉,“帝吧出征”似乎顯示出某種“注意力政治”的可觀潛力。
毫無疑問,這種“注意力政治”高度依賴于“人海戰(zhàn)術”,其前提在于龐大群體的積極參與。網絡空間中的信息和資源流動,使得“節(jié)點聯(lián)結”密度較高的區(qū)域得以產生社群;“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趣緣社交需求,以及互聯(lián)網棲居者在賽博空間(cyberspace)[11]中確認自我身份、尋找歸屬感的心理需求,深切地呼喚著社群的建構;種種動因相互纏結,使得社群性成為網絡時代的粉絲文化區(qū)別于先前大眾文化的另一個關鍵特征。恰如“絲”(s)這個復數(shù)后綴所提示的,“粉絲”(fans)作為特定的狂熱愛好者,始終是以復合形式存在的,其生存姿態(tài)可謂“每個毛孔都充滿著群體認同”。正是網絡社群的“群體賦權”,才使得提供平臺、工具的“媒介賦權”真正落到實處——畢竟,在當今這個“后廣播”(post-broadcasting)[12]時代,謀求用“權威”的麥克風放大獨唱,遠不如靠“刷屏”的萬人大合唱來得立竿見影。需要注意的是,后者并非前者的代數(shù)疊加,當聲音從點對面的單向廣播變成眾聲喧嘩,粉絲群體的凸顯正意味著權力關系的改變:它們既是聲音的接受者,也是聲音的發(fā)出者;既是媒介賦權的對象,又是自我賦權的主體。
在同一社群內部,專業(yè)特長各不相同的眾人帶動起知識、技術、觀點的流通共享,這種“集體智慧”(collective intelligence)使得通常在文化權力場域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大眾文化愛好者能夠獲得更為強大的力量,在網絡協(xié)同的過程中生產出富有創(chuàng)意的文本甚至符號體系,甚至有可能對超出社群的線上、線下生活產生切實的影響——“帝吧”創(chuàng)造的“ 絲文化”就是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案例:“ 絲”最初是網絡罵戰(zhàn)中針對“帝吧”成員/“D絲”的污名化稱謂,后被“帝吧”成員“不以為恥”地領受,并以此為核心能指創(chuàng)造了一整套符號體系,用以承載這一亞文化群體的社會想象和價值觀念;這套符號體系還從“帝吧”傳播到別的社交媒體,不僅成為很多人線上交流的常用語,甚至還滲透進人們的線下日常交往,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將“ 絲”用作自我指稱的符號,一方面用這個與“高富帥”相對立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相對剝奪感和相對貧窮感,另一方面又借由“ 絲逆襲”的套路表露出力爭上游的進取精神和階層流動的愿望。[13]
不過,扁平化的媒體平臺之上話語權力的開放,以及海量更新的信息洪流之中“占領注意力”策略的采用,注定了粉絲群體表達的力量更多體現(xiàn)為沖擊、滲透,而非直接的說服。兩個人在同一社交平臺上持續(xù)使用重復的符號和表情包互相攻擊,這種場面或許是怪異可笑的;可在兩次群體性的“出征”中,文本和表情包的狂轟濫炸卻一定程度上貫徹了嚴正的政治意圖。然而,“占領注意力”策略對政治意圖的“實現(xiàn)”仍是打了折扣的。由于事先已“約法三章”,要求樹立“有紀律、有文明、有節(jié)操”的集體形象,因而,“出征”中確實少見謾罵;但是,產生巨大文本量的數(shù)天刷屏,也并沒有發(fā)展出可在Facebook特殊的輿論環(huán)境展開有效陳述的表達方式,更遑論面對橫亙在海峽兩岸之間的文化差異展開有效溝通。起初旗幟鮮明的“出征”,逐漸演變成一場由“八榮八恥”、小學課文、美食圖片以及數(shù)量最多的惡搞聊天表情所組成的符號狂歡,“交戰(zhàn)”雙方后來甚至開始曬照片征友。這固然表現(xiàn)出“帝吧er”引以為豪的“克制”、“友善”,也同樣暴露出聲勢浩大、組織嚴明的“戰(zhàn)斗”在理性批判力度和傳達信息效率方面的巨大缺陷。
同時,我們也應該意識到:在群體層面,鮮有純粹的“策略”,絕大多數(shù)策略實際上都同時是群體成員的共同需求。“占領注意力”的低效既不影響“帝吧er”從參與中獲得極大的滿足,更不意味著“出征”只是一場無謂的胡鬧;相反,它提示我們,應將非常態(tài)的“出征”拉回到粉絲社群的行為常態(tài)中,來進一步理解這一行動的意涵。
值得研究者關注的是,在這場宣揚民族主義情感、凝聚民族身份認同的行動中,對參與者的另外一重身份“帝吧er”有著幾乎同等的強調——仿佛二者之間存在天然的聯(lián)系?!暗郯沙稣?,寸草不生”、“眾人皆帝”的宣傳圖文鋪天蓋地,展現(xiàn)出參與者無比的自豪與認同感。對于一些外在觀察者來說,這其中趣緣社群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并行不悖乃至相得益彰的邏輯十分令人費解。但在網絡粉絲社群文化的意義脈絡中,身份或者說標簽化的身份,卻正是多數(shù)交際的核心內容之一。
“標簽”是粉絲充滿儀式感的自我聲明工具,它賦予個體一種明確的身份,將其置于一套前人或儕輩提供的參照系之中。對局外人而言,這套參照系的復雜程度超乎想象,而“帝吧er”只是其中最簡單易識的一種。例如,由三名成員組成的“TFboys”的粉絲統(tǒng)稱為“四葉草”,而又細分為“團粉”(同等喜愛作為整體的三人)、“源蘇”(突出喜愛王源)、“凱蘇”(突出喜愛王俊凱)、“千唯”(突出喜愛易烊千璽)、“凱源粉”(喜愛王源、王俊凱以及他們之間的互動)、“理智粉”(自認為有理性判斷力)、“腦殘粉”(被認為狂熱、幼稚、喪失理性)、“親媽粉”(對三個少年懷有母愛)、“姐姐粉”(以姐姐的身份喜愛三人)、“女友粉”(像喜愛男友一樣喜愛三人)等等……這套至少在三個維度上展開的標簽系統(tǒng)之所以會如此精細,是因為它意在將復雜多樣的粉絲行為進行從“對事”到“對人”的本質化。與更加講究禮儀的線下交往不同,網絡粉絲社群的線上交往并不存在對于“貼標簽”的公開禁忌(雖然線下交往也常常暗自援引標簽,作為裁定他人、定位自我的工具):“貼標簽”幾乎是接洽陌生用戶的第一步,一方面因為身份認同對于粉絲社群如此重要,另一方面也讓信息洪流中的后續(xù)互動變得簡捷易行。
粉絲在毫不客氣地給萍水相逢之人扣上“噴子”、“腦殘粉”等帽子的同時,也毫不介意“鹿飯”、“四葉草”、甚至“ 絲”這樣的標簽會將自己呈現(xiàn)為烏合之眾的一員??此沏郎缱晕业娜后w性狂熱,實則正是自我的投射與內攝:諸如“努力”、“善良”、“時尚”等被粉絲賦予偶像的美好品質,也被粉絲用來描述愛著偶像的自己(至少是理想自我),在“罵我愛豆(idol的諧音,即偶像)就是罵我”、“愛豆讓我成為更好的自己”這些常見的表述中,客體和主體間的界限已經模糊了,通過投射與內攝的心理機制,偶像成為了粉絲“自我的延伸”。而群體層面的投射就更加光明正大,除了發(fā)掘所愛對象的符號價值,粉絲還會主動援引更多的素材來建構自身的群體形象——從“鹿飯”的陽光積極、熱心公益,到“毅絲”的幽默辛辣、機智內涵。這些想象的品質以及想象的共同經驗、共通情感,在對共享文本的共同使用和高密度的信息互動中,獲得了象征符號性的建構,并進一步鞏固了粉絲社群作為某種“想象的共同體”的群體認同。
而粉絲社群之間的群際互動,則具有鮮明的“黨同伐異”特征?!暗郯沙稣鱂B”之時,李毅曾在其微博上霸氣外露地宣言:“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而實際上,“帝吧”在Facebook上展現(xiàn)的令人震驚的攻擊力,很大程度上正是粉絲社群一系列日常攻擊行為在海外“客場”的實踐?!俺稣鳌钡牟僮骷夹g源于意見相左的粉絲社群間最常見的微博罵戰(zhàn)和“爆吧”行為——以百度貼吧平臺上的具體貼吧為單位,一個(些)貼吧的吧友在另一個(些)貼吧中發(fā)帖刷屏致其癱瘓,這是目前攻擊性最強的惡意刷屏類型。而“帝吧”正是“爆吧”行為的發(fā)明者,自2007年以來,這個以“黑粉/反粉絲”[14]起家的粉絲社群,曾多次發(fā)動或參與過針對李宇春吧、東方神起吧、Super Junior吧等超人氣貼吧的大規(guī)模“爆吧”行動;在其間積累的組織經驗和戰(zhàn)斗策略,也使得“帝吧出征”能夠迅速實現(xiàn)所謂的“火力壓制”。
與對立陣營間頻繁罵戰(zhàn)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粉絲社群內部的和諧氛圍。以標簽為工具,素不相識的人只要相互識別為同一種粉,立刻就像對上暗號的地下黨一樣獲得天然友誼,并得以依照標簽所匹配的一系列準則迅速進入互動。雖然這種互動大多是網絡社會流動空間中的“缺場交往”,[15]但粉絲將社群稱作“溫暖的家園”、“有愛的大家庭”這樣的表述十分常見。這種松散而緊密的聯(lián)結,是“眾人皆帝”的旗幟短短幾天即可集結如此龐大力量的組織基礎。在日常交際中,這些為趣緣認同所吸引、為身份標簽所聚集的網友,會和現(xiàn)實好友一般分享資源,甚至常以自創(chuàng)的同人文本或周邊產品互相饋贈。這種趣緣標簽的一致所帶來的認同感,甚至可以彌合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身份標簽所造成的撕裂:為了獲得圓融一致的群體身份認同和趣緣社交中的親密無間感,社群成員通常都會掩飾、回避(尤其是較為優(yōu)越的)現(xiàn)實身份,甚至刻意在話語上進行低就式的認同。此外,由于建立在趣緣認同之上的情感紐帶被鮮明地設置為人際交往的前提,因而一些圍繞現(xiàn)實標簽的爭議乃至敵意,也會在社群成員之間得到擱置,甚至獲得理解以至于達成共識。
當然,在“同”與“異”的辯證法中,群內和群外的界限并不總是絕對的。譬如TFboys的各類粉絲,雖然頻繁地相互反感、貶低,但他們一旦面對被識別為共同競爭對手的其他粉絲社群成員,就會立刻“擱置爭議,一致對外”,團結起來維護偶像和粉絲社群的形象。同理,盡管“帝吧”吧友在日常交際中不乏針對中國社會種種亂象的冷嘲熱諷,但一旦引入Facebook上的外來觀察者,他們的即時站隊卻毫不含混。“黨同”和“伐異”之所以可以隨時切換,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心理基礎:罵戰(zhàn)最重要的功能同樣可以落到群內身份認同的凝聚之上。正如曼紐爾· 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所言,通過對抗他者來建構自我/我群主體性的“抗拒性認同”(resistance identity),有劃定邊界的強大功能,“區(qū)分”往往能夠直接導致共同體的形成。[16]粉絲社群中的很多人亦毫不諱言,對外的“恨”與對內的“愛”息息相關,熱血沸騰的并肩戰(zhàn)斗帶來“為偶像做了什么”的自豪(雖然偶像本身可能并不贊同甚至并不知道),同時也鞏固了“fan”的身份建構和“fans”的社群認同。
從身份認同的視角出發(fā),我們就可以更好地解釋在“出征FB”的壯觀行動中強調“眾人皆帝”的意義;也能夠嘗試理解“出征”行動止步于“占領注意力”的集體符號展演的原因。在很多網媒報道和參與者自述中,“亮相”這個詞頻頻出現(xiàn),暗示“刷屏”對于網民注意力的暴力性占領將Facebook平臺變作了“帝吧er”的表演舞臺,而“亮相”本身的意義實則在于被看見、聽見,而非被看懂、聽懂。這個字眼讓我們很難確定,臺灣地區(qū)的網民在“出征”事件中所扮演的,到底是影響和說服的對象,還是集體展演的觀眾。在這場聲勢浩大的符號狂歡中,我們可以辨識的只有用“看起來在罵”和“實際沒在罵”表達出來的直觀而表意不明的“敵對”或“友善”兩種情緒,這和日常罵戰(zhàn)中“粉”或“黑”、“同意我/我偶像”就是朋友或“不同意我/我偶像”就是敵人的群內/群外站隊法相比,并沒有本質區(qū)別。在數(shù)碼時代的賽博空間里,歷史上曾獲得廣泛實踐的“站隊政治”[17],似乎正繼續(xù)發(fā)揮著強大的社會化功能。它所采取的“區(qū)分邏輯”固然極大地滿足了粉絲社群的認同需求,但是認同一旦實現(xiàn),更進一步、更具有生產力和批判性的動機和行為卻沒能隨之到來。認同的效果至多是不斷詢喚主體,然而完整的、有效的主體話語卻遲遲未能出現(xiàn),也未能夠與其他復雜的問題、多樣化的需求結合為豐富、多元的聲音。認同的力量固然強大,但如果止步于此,由認同所驅動的符號生產很容易就會泛化為“復制-粘貼”式的能指狂歡,其表意效能也很容易就會在這個過程中稀釋殆盡。
雖然便利的媒介技術和龐大的用戶規(guī)模的賦權效應,為網絡粉絲社群提供了公共輿論場的入場券,將他們推上了時代的舞臺;雖然應時而生的表達策略、日益成型的組織架構,以及身份認同所凝聚的強大動力,使得他們能夠在舞臺上大放異彩,以至博得驚呼陣陣;但是他們能否贏得歷史的掌聲,還要看這些剛剛登臺的年輕群體能否適應時代的聚焦,用更有創(chuàng)意、更有活力、同時也更有深度的表演,在打破臺上臺下界限的場地中,確立起成熟的歷史主體。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注釋:
[1]所謂“翻墻”,指的是繞過相應的IP封鎖、內容過濾、域名劫持、流量限制等,實現(xiàn)對網絡內容的訪問。參見官國靜:《典型翻墻軟件的網絡通信特征研究》,《信息安全與通信保密》2012年第2期。
[2]李毅是一位已于2011年正式退役的前職業(yè)足球運動員。李毅吧在2004年創(chuàng)建之初只是一個普通的球迷社區(qū),但隨后李毅因“我的護球像亨利”等極具爭議性的言論,而成為備受網友嘲諷與惡搞的“網絡紅人”,李毅吧也逐漸轉型為以迂回曲折地嘲諷、惡搞社會現(xiàn)象(李毅吧用戶稱之為“內涵”)為內容生產的主要源泉的“網友俱樂部”。法國王牌前鋒亨利被球迷尊稱為“亨利大帝”,李毅以世界頂級球星自比,被反諷地戲稱為“李毅大帝”,李毅吧也因此被稱作“帝吧”。關于“帝吧”及其社群文化的演變,可參見林品、薛靜、王愷文、陳子豐:《“網絡部落詞典”專欄:社會流行詞》,《天涯》2016年第2期。
[3]對某個明星/文本的反感,就像對明星/文本的熱愛一樣,也構成了一種同明星/文本之間的強烈關系,也能由此引發(fā)出大量的表意行為與社交行為,與“粉絲文化”的興起相伴生的網絡用語——“黑”,正是指稱這樣一種“反粉絲”(anti-fan)的行為,以及進行這種行為的人群。而“高級黑”則指的是一種具有諷刺或調侃意味的表意方式,以及這種表意策略的使用者,其所謂“高級”之處在于,他們往往采取明褒暗貶、反話正說、似莊實諧式的修辭,運用拼貼、戲仿、隱喻、反諷等手法,在表面姿態(tài)上扮演為“粉絲”,實則獲得“反粉絲”的快感。
[4]“絲逆襲”是由“帝吧”吧友集體創(chuàng)造的一個網絡流行語,指的是原本貧窮的“絲”實現(xiàn)了經濟地位的提升——“變身成為高富帥,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現(xiàn)在也泛指長期處于弱勢的一方對強勢一方的成功反擊或反超?!氨娙私缘邸笔恰暗郯伞苯陙碜畛J褂玫囊粋€口號,在李毅吧的首頁首屏長期懸掛著這樣的標語——“努力進?。≈髟鬃约好\!你就是帝吧之帝!”
[5]網絡黑話指的是由網絡亞文化社群在長期互動中約定俗成地形成的、只有分享特定亞文化知識與經驗的網友才能夠理解的網絡用語。例如,“帝吧常使用的口號“毅絲不掛”就是一個網絡黑話,它雖取自“一絲不掛”的諧音,但由于“掛”特定的網絡語境中意指死亡,因而這里的“不掛”也是在用戲仿宗教崇拜的方式來表達網友之間的平安祝福,按照“帝吧”用戶的說法:“毅絲不掛者,是為大帝臣下自稱也。其意喻,天下毅絲盡護于大帝之足下,受永世之平安,享天地之福壽。”在一定的條件下,黑話會突破特定的亞文化圈子,成為流傳度相當高的網絡流行語,源自“帝吧”的“絲”就是一個例子。
[6]截至2016年5月3日13時,李毅吧的會員數(shù)量已超過2226萬,累計帖子數(shù)量超過8.81億。
[7]參見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體和舊媒體的沖突地帶》,杜永明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
[8]參見阿爾文·托夫勒:《第三次浪潮》,黃明堅譯,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阿爾文·托夫勒:《財富的革命》,吳文忠譯,中信出版社2006年版。
[9]參見丁冰冰、陳曉明:《你所不了解的粉絲應援文化:并不簡單粗暴等于腦殘,追星也有了中介服務》,騰訊娛樂微信公眾號,2016年4月27日。
[10]“注意力經濟”的核心觀點是,在信息泛濫的時代,對于“最稀缺資源”即注意力的獲取、占有、擴張和交換將成為商業(yè)競爭的核心領域。廣告的大量投放、明星炒作、種種創(chuàng)意營銷等,都是這種“注意力經濟”的操作應用。
[11]“賽博空間”(cyberspace)是“控制論”(cybernetics)與“空間”(space)的合成詞,指的是通過電子計算機的互聯(lián)網絡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數(shù)據(jù)交流與社會交往空間。
[12]“后廣播”是對于伴隨數(shù)碼技術、網絡技術的發(fā)展而在信息傳播領域發(fā)生的時代變遷趨勢的概述?!皬V播時代”的傳播模式以“一對多、至上而下、中心向四周”為主導原則,而隨著互聯(lián)網2.0技術與理念的發(fā)展,媒體系統(tǒng)逐漸呈現(xiàn)出以互聯(lián)網為平臺、用戶創(chuàng)造內容、鼓勵用戶參與、深度社會交互等特征,由此產生的權力下放效應使得公眾擁有了相對自主的信息發(fā)布平臺以及更加多樣化的信息獲取渠道,媒體系統(tǒng)的規(guī)模因此不斷擴大,但也因此變得日益碎片化。
[13]參見林品:《從網絡亞文化到共用能指——“絲”文化批判》,《文藝研究》2013年第10期。
[14]作為一個綜合性的“網友俱樂部”,李毅吧的用戶不僅將“李毅(大帝)”作為“高級黑”的對象,而且還將“高級黑”的表意方式推而廣之,以此表達他們對各種各樣的娛樂明星、網絡紅人、文體大腕乃至政商名流的反感。
[15]“缺場交往”指的是網絡社會中不在同一時間或同一空間中進行的交往,對應于面對面的傳統(tǒng)“在場交往”。例如,在地理空間上相隔遙遠的兩人利用QQ進行即時通信聊天,用戶評論、轉發(fā)其他用戶多日之前發(fā)布的微博并由此展開信息互動,這樣的行為都屬于缺場交往。
[16]參見曼紐爾·卡斯特:《認同的力量》,夏鑄九、黃麗玲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17]“站隊政治”指的是,將行動者對特定問題的立場選擇與某種非此即彼的身份定位建立機械的聯(lián)系,以二元對立的“選邊站隊表態(tài)”作為常規(guī)表達方式的政治行為與思維模式。在當代語境中,其最為突出的代表是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下“非友即敵”的陣營對立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