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豪
所謂遠行,就是你走到了別人到不了的地方。阿枝總是反復(fù)如是道。他說這話的時候,聲調(diào)分外高了八度,臉上還是一貫和藹的笑容,欣朗如陽,帶著一種年輕人獨有的生氣。像是當(dāng)年站在十八歲年華的尾巴上,回頭張望了一下青艷碧綠的山坳,然后挎上背囊轉(zhuǎn)身離去,義無反顧地踏上奔赴遠方的旅途,決絕猶勝斷弦。
阿枝生于湖北的某處村莊,此地人家“n、l”不分,阿枝耳濡目染,口音亦是如此,因此后來的歲月,常常成為同學(xué)茶余飯后的談資。阿枝的小學(xué)離家甚近,只隔一條河,初中更是只有一墻之隔。他記得那時的光景,藍天白云,碧瓦青磚,河的兩岸阡陌縱橫,其間滿是含穗的苞谷,豐實飽滿,清香漫溢,于微風(fēng)中盛開一朵嫣然。到了秋收時節(jié),苞谷褪去外皮,露出澄黃鮮艷的果粒,與暮云相映,遠望而去天地一色,再分不清。他記得和幾個年齡相仿的伙伴,第一次偷苞谷,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jì),他們明白了幾根半生不熟的苞谷,啃咬幾番便丟開,無端地糟蹋了一片苞谷地。后來不出意料,他挨了父親一頓狠揍。那頓打是什么滋味,他早已忘記,他只記得父親對他說:“一個人只有踏實,才能走得遠?!?/p>
阿枝的第一次遠行,始于十二歲的夏天。鄉(xiāng)村的孩子,最渴望走出大山。彼時村里興辦了家工廠,阿枝的表姐為此輟學(xué),成為廠里的一名技工。有一次她上工時忘了挽好長發(fā),頭發(fā)卡在機器里,她本能地用手去扯,結(jié)果整條胳膊被絞斷。工廠賠了一大筆錢,但亦無可挽回。阿枝再見到表姐時,她蜷縮在冰冷寒濕的硬板床上,瞪著眼看窗外,眼睛里早沒了光彩,了無生氣。
他常常跑到村口的鐵路旁,望著一輛輛綠皮火車疾馳而去,留下嗆人的黑煙,心底莫名地升起傷心的鶴唳。他始終記得表姐那無助空洞的眼神,絕望冰冷,猶似千年寒潭,令人生出無端的畏懼。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可以預(yù)見的,輟學(xué)、打工,站在流水線上機械而麻木地重復(fù),看著年年歲歲,在柴米油鹽里蹉跎老去。他對這樣的人生充滿了恐懼。
沒有錢坐火車,他就徒步,彼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想,只要翻過村前的大山,就能逃離那種悲慘的宿命。夜間的山濕氣重,冷風(fēng)刮在臉上,疼得熬人。夜間氣溫極低,他感到身上的熱量正一點一點被抽離剝盡。不知何處傳來一陣凄厲的長嗥,恐懼逐漸蔓延全身,他后悔了。他開始返回,先是一步一步走,然后他撒開腿,拼盡全力奔跑,仿佛一場逃亡。是夜,月色幽涼,光華盈滿,籠罩著清寒無聲的山巒。他在一片岑寂的黑暗里孤獨地奔跑,不知疲懼,不知盡頭。
此后阿枝勤勉向?qū)W,性格變得內(nèi)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為下一場遠行準(zhǔn)備。像是一種無從跳脫的宿命,深埋于心,卻蠢蠢欲動;仿佛一場修行,執(zhí)迷于念,唯有抵達徹通之境,方可寧息。
阿枝進入縣中的第三個年頭,迎來了高考。英語并非阿枝所長,高考時更是出人意料地發(fā)揮失常,致使他只上了湖北的一所師大。他沒有告知任何人,挎上行囊,再一次踏上了遠行之旅。他的目的地是布達拉宮,他曾無數(shù)次于夢中抵達這凈土,晃動的轉(zhuǎn)經(jīng)筒和飄揚的紫色經(jīng)幡,空氣中有梵音回蕩,帶著一種厚重的滄桑質(zhì)感。
抵達布達拉宮前,有一段長達數(shù)百公里的無人區(qū)。他租了一輛車,不分晝夜地穿越廣袤無垠的草原和高山。時值草原的雪季,暴風(fēng)雪驟臨,來勢猛烈,越野車因此拋錨。北風(fēng)迅疾呼嘯,大雪很快便淹沒了整個草原。氣溫驟降,車窗表面結(jié)上層層冰霜。而他只剩下一盞昏黃的車燈,些許干糧,一盒火柴,僅此而已。窗外的暴雪依舊肆虐,他不敢出去,蜷縮在車墊上,一根一根擦燃火柴,像童話里那位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在微芒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翌日他醒來時,雪已經(jīng)停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場景,整個草原素凈銀裝,天地渾然一色,只余有一片傾世的白茫。遠處的山峰之上,布達拉宮巍然屹立,被覆白雪,其后朝陽初升,霞光流溢。日光下的布達拉宮,輝煌映彩,莊嚴(yán)端肅。天地之間傳來瑯瑯梵音,有轉(zhuǎn)經(jīng)筒旋轉(zhuǎn)的聲響,飄飛著潔白的經(jīng)幡,三兩苦行僧跪于殿前,額上留有紫色的痂痕,那是歷經(jīng)歲月洗濯的見證。他仿佛感受到了生命最初的厚重與安靜,宛如新生。他忽然想起那段箴言:“作《楓橋夜泊》后,張繼再戰(zhàn),終登天寶進士?!?/p>
后來他依舊勤勉向?qū)W,從一名鄉(xiāng)村教師,走到了宜昌的夷陵中學(xué),現(xiàn)在,他又行至浙江。他總是跟孩子們說:“人要學(xué)會遠行,因為只有彼方才有佳木橫柯。以前我的同學(xué)總覺得我性格內(nèi)斂,不適合當(dāng)老師。但現(xiàn)在,我成了一名數(shù)學(xué)老師,而且教得也還可以?!?/p>
遠行,是一場漫遠的修行。我透過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他漫遠的修行;我透過他的眼睛,仿佛看見了那年的拉薩亂雪,朝陽冉冉升起,霞光色彩漫溢。
春天又來了,推開窗,萬物隨著時令變遷而異,開始陷入一種忙碌焦躁的繁急之中。阿枝再一次踏上遠途,像是童話中一往無前的勇士,披荊斬棘,在奔赴遠方的旅途中傷痕累累,卻無法回頭,唯有前進。我相信,他并不孤單,因為他有手中的寶劍不離不棄,為他擋去尖刺毒蔓,陪伴他一起抵達那個有公主的城堡。
指導(dǎo)教師 黃忠、李紅梅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