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眾媛為師,詩人為徒,尤里烏斯在女性的引領下,走過迷茫,克服慵懶,超越色情與淫蕩,凈化欲望與意志,而完成了自我教化,親近了神圣之愛。
“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征。那不美滿的,在這里完成;不可言喻的,在這里實現(xiàn);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歌德《浮士德》終局之詞,給予了女性以永恒的贊美和會心的祈愿。以“激情之愛”為根基,以“浪漫之愛”為鵠的,F(xiàn).施萊格爾在《盧琴德》中建構了一種愛的宗教。小說支離破碎,形式不連貫,語調不確定,敘說了一個迷茫少年成為一名浪漫詩人的故事。也就是說,它敘述“男性的學徒時代”,預示著愛欲之神的降臨。
主人公尤里烏斯支離破碎地敘述了一系列充滿激情的風流韻事,其中還在小說的中心部分隱藏著一個凄艷的悲劇——交際名媛莉絲特的戲劇性自殺。尤里烏斯說,莉絲特“獻祭于死神與毀滅”,令他懷著崇敬的心情對她追思懷想。同時代的讀者指責小施萊格爾誨淫誨盜,傷風敗俗,乃是因為他們無法理解小說對感性之愛的傾情禮贊,以及對社會倫理綱常的肆意顛覆。當時的公眾只習慣于18世紀的規(guī)范,而無法理解浪漫主義者心儀的“完整和諧之愛”。這乃是“激情之愛”升華而來的“浪漫之愛”。
少年的學徒,走上一次追逐名媛直達永恒的感傷之旅。不論是在人類之起源處,還是在人類的目的地,詩永遠是“人類的女導師”。反過來說也一樣,女性乃是浪漫主義詩學理想的道成肉身,以及描繪在觀念論靈旗上面的圖騰。諾瓦利斯宣稱,“宇宙自然兼女性、處女和母親三重身份于一體?!笔┤R爾馬赫將女性與愛看作一件事,將女性的情感與直觀看作愛之宗教的靈魂。宗教的本性不是思維和行動,而是情感與直觀,因而這種愛之宗教“嬌羞而又溫柔,像少女的初吻”,“圣潔而又豐盈,像新娘的懷抱”。1800年,施萊爾馬赫發(fā)表《論〈盧琴德〉的密信》,論說“愛使這部作品不僅充滿詩意,而且合乎宗教信仰,合乎道德規(guī)范”,而小說中所有的色情描寫都是寓言,其中每一次渲染都是偉大的布道,旨在反抗禮俗桎梏而獲得人的解放。
在浪子與蠢物尤里烏斯的學徒歲月,他先后師從眾多女性,她們有如花少女、交際名媛、母性婦人以及浪漫詩性之肉身。她們形態(tài)各異的形象,有名或無名,鋪展了尤里烏斯自我教化之路。眾多女性攜帶和護衛(wèi)著我們的主人公,從色情到愛欲,從愛欲到圣愛,走過迷惘通達澄明,越過植物般自然狀態(tài),進入詩化生命的至境。這些女性形象及其教化方式其源有自,溯其原型,可達古希臘詩哲柏拉圖筆下的第俄提瑪。
在《會飲》篇中,柏拉圖讓蘇格拉底轉述曼提斯女先知第俄提瑪?shù)膼凵耥炘~。在女先知的耳提面命之下,哲人蘇格拉底一路歌吟,從單個軀體之美、所有身體之美經(jīng)由美的操持與禮法,獲得各種美的知識,最后超越塵世之美,而矚望美的理念——在追憶上界的心境之中,浸潤于美的汪洋大海。
在《盧琴德》的愛欲凈化敘事之中,主人公尤里烏斯唾棄鎖鏈加身艱苦勞作的普羅米修斯,反而效法懷抱青春少女夜夜良宵的赫拉克勒斯。在其學徒生涯,第俄提瑪化身為四個女性,她們傾情接力,引領他攀越愛的階梯,凈化愛欲,親近圣愛。
第一個女性是花樣年華的路易澤,她如植物一般質樸,像花兒一般純潔,靈魂晶瑩剔透。如鮮花向太陽開放,路易澤毫無保留地將靈魂和肉體奉獻給尤里烏斯。尤里烏斯初涉愛河,體驗到田園牧歌一般純潔自然的愛,但終結于絕望的憂傷。第二個女性是交際名媛莉塞特,淪落風月場所。但她就是第俄提瑪?shù)睦寺?。她縱情放肆而非野蠻,八面玲瓏而不失落高雅,嘗盡世態(tài)炎涼而又不世故,這一切都導致了她必然像“茶花女”一樣毀滅殉情,獻祭給神圣的愛欲。第三位女性乃是以小施萊格爾的兄嫂卡洛琳娜為原型塑造出來的母性形象。卡洛琳娜充滿革命激情,曾經(jīng)為此遭致牢獄之災。第四位女性是以多蘿臺婭為原型虛構的盧琴德。本為藝術家的尤里烏斯與女藝術家盧琴德一見鐘情,從而開啟了新的生命契機。盧琴德熱愛自然,崇尚獨立,富有浪漫情懷,喜歡表現(xiàn)野性和神秘的美。
眾媛為師,詩人為徒,尤里烏斯在女性的引領下,走過迷茫,克服慵懶,超越色情與淫蕩,凈化欲望與意志,而完成了自我教化,親近了神圣之愛。他最后發(fā)現(xiàn),只有在盧琴德的心靈里,才銘刻著那首“進化的宇宙詩”及其完美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