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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諾終生:黃河作證

2016-06-27 00:43楊桂林楊嵐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禿子大虎農(nóng)民

楊桂林+楊嵐

引言

上個世紀,我還是一名中學生,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解放初時任安北縣王錦云副縣長殘遭土匪殘害一事。當時,不知出于何種動機,決定到王錦云副縣長當年被土匪殘害在德嶺山,調(diào)查紅山口的事實真相。

紅山口是烏拉山北麓,查石太山的一個山口。在紅山口的下邊就是聞名中國,蘆葦蕩蕩,煙波浩淼的烏梁素海。在烏梁素海東岸,有一處地勢低洼的濕地。在這處濕地里,有幾個村莊如同上蒼甩下的幾塊泥巴,歪歪斜斜地落進了洼口與洼底。

這些村莊依次是南昌、壩灣、四沙圪旦村、七份子村、店圪卜村等。據(jù)說,這里是當年西公旗養(yǎng)馬的草場。由于地勢低,人們習慣稱這里為馬卜子村。

馬卜子村也許是常年受海水浸泡的原因,它的四周春天水汪汪,夏天白茫茫,到了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人們在被鹽堿浸過,遍野泡鼓起白色泡狀,稀稀疏疏的禾田里,收獲一些分不清哪是草哪是禾的莊稼。

我第一次到馬卜子村正值文革后期。調(diào)查有關王錦云副縣長被土匪殘害的知情人之一,是馬卜子村的第一任村長薛玉貴同志。由于他解放前有參加過一個月的中美合作所訓練班的歷史問題,因而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追擊得走頭無路的時候,是時任大隊黨支部書記傅大虎,冒險收留了這位革命引路人。并讓他遠離是非,到偏僻的荒山野嶺牧羊避難。

在紅山山口的坡梁上,被歲月磨礪得頭發(fā)花白的薛玉貴老人,聽清了我的來意,然后迷茫地望著蒼茫紅山,突然聳著肩膀“嗚嗚”地哭了。等老人平靜下來,斷斷續(xù)續(xù)對我說:“王錦云原籍陜西省延安縣,出生于貧苦農(nóng)民家庭。在安北縣工作期間,他給農(nóng)民撥放貸款,幫助農(nóng)民解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農(nóng)民有困難都愿找他商量解決。1950年5月4日至10日,安北縣政府在新安鎮(zhèn)召開人民代表會議。因為后山地區(qū)社會秩序不好,土匪特務搗亂,為代表參加大會方便,縣政府決定分兩個地區(qū)召開。王錦云副縣長參加縣人民代表會議后,又主動要求去大佘太主持后山會議。”

薛玉貴老人繼續(xù)回憶:“5月15日后山會議后,王副縣長深入貧困村莊訪貧問苦。同時他在六份子調(diào)查一起命案的時候,遇到了時任西水道村(包括馬卜子村)村長的他。王錦云同志詳細向他詢問了西水道、馬卜子、南昌村翻身農(nóng)民的生活情況。王錦云同志對他說:“一定讓讓翻身農(nóng)民有飯吃,有衣穿?!本驮谕醺笨h長與他話別后的5月21日下午,王錦云接到縣委要他去河套地委開會的通知,并由保警隊隊長楊世勛(國民黨特務)與范世良、云占山等七人,“護送”王錦云等人回安北縣。他們一行十人飛馬疾馳到紅山口時,已到日落西山的時候。在這荒山僻嶺的紅山口,云占山等叛匪見時機已到,便同時舉起了罪惡的槍口,隨著“砰砰”地幾聲槍響,王錦云副縣長及隨員吳海、郝瑞云等三人,頃刻倒在了血泊之中。

薛玉貴同志回到村里,聽到王錦云遇害的消息后,立即把王錦云同志的囑托,告訴了土改積極分子傅大虎、王大有、董四白等人。這天夜晚,幾個剛剛翻身的農(nóng)民黨員,在一間泥巴房里莊嚴宣誓:一定用生命與鮮血捍衛(wèi)新生的人民政權。自此,王副縣長的囑托:成了薛玉貴、傅大虎等馬卜子村的幾代共產(chǎn)黨人一生奮斗目標。

也許有那次特殊的經(jīng)歷,馬卜子村成了我日后四十年間,割不斷的情緣。1973年秋天,我被分配到離馬卜子村不遠的天聚德小學教書。有關馬卜子村在黨支部書記傅大虎帶領下,改造鹽堿地的事跡常披露在報端,在人們茶余飯后的言談中也有耳聞。

恰好遇了一個星期天,于是決定去看看。時值深秋,地里的莊稼大都上了場。然而馬卜子村的人們并沒有場門一響,關門家里坐享。而是在初冬的田野上,在傅大虎的帶領下,龍騰虎躍開展了農(nóng)田大會戰(zhàn)。那時,傅大虎正值盛年,他挑的土擔,比小伙子都盛得滿,跑得快。這是我對傅大虎的初次印象。

1975年冬天,大佘太鄉(xiāng)在上級的支持下,進行紅山水庫截流大會戰(zhàn),我?guī)е粋€初中班也參加了截流大會戰(zhàn)。在馬卜子村的工地上,又遇到了傅大虎。此刻,冰天雪地,傅大虎正和會戰(zhàn)的社員一口干糧,一口山泉水填肚子。工地喇叭正播放著馬卜子村的民工們,在傅大虎的帶領下,克服重重困難攻堅克難,一舉奪得工程進度全公社第一的好成績。傅大虎并沒有在意,他不經(jīng)意地理了理胡須上的冰茬子,一溜小跑地跑到工地上,又歡快地干起來了。民工們見自己的書記身體力行,不用誰招呼,都同他一樣,奔向茫茫的風雪中。

這時村里一個往工地送飯的老人,邊拾掇炊具邊自言自語道:“他呀,就是這樣一個不知疲倦的人?!痹谌罕姷男哪恐?,傅大虎就是屬于那種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此后,直到1981年,農(nóng)村普遍實行了生產(chǎn)承包責任制。這次是我調(diào)到旗委后負責的第一個調(diào)研課題。這時的馬卜子村與其它相對富裕的生產(chǎn)大隊一樣,都面臨同一問題:苦心經(jīng)營的大集體時期生產(chǎn)經(jīng)營體制,正如雪山一樣崩潰。

傅大虎確實有些迷惘。在那段分田分地真忙的日子里,他所看到的是:馬卜子村幾代共產(chǎn)黨人領導全體村民,用半生的血汗積累起的公共積累,頃刻間蕩然無存,他的心在淌血。

那段迷惘的日子里,他也不止一次地來到王副縣長遇難的地方,默默地問過蒼茫山水,問過冥冥之中的王副縣長。然而,往后的歲月里,他徹底服了,他服了鄧小平,服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義無反顧的選擇。在農(nóng)村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成了勞動致富的帶頭人。

2014年,年近八十四歲的傅大虎老人,戀戀不舍地搬到了旗里與兒子們一起居住。在他離開馬卜村黨支部的那些日子,好像孩子離開了娘一樣。雖然與幾個退休的老朋友,一起成立了黨支部,一起過組織生活,一起向黨組織交納黨費。

在他的心目中,雖然離開了工作崗位,但永遠不會離開黨組織。這些天來,他牽魂夢縈的,還是那些一起為實現(xiàn)王副縣長承諾的父老鄉(xiāng)親們。

人啊,不管你走的多么遙遠,那與生俱來的鄉(xiāng)愁,如同綿綿不斷的血脈,生生不息地纏繞牽掛。那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音、鄉(xiāng)愁、鄉(xiāng)思和鄉(xiāng)土,構成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的那種不泯、不斷、不竭的思念與惆悵。這些天來,孩子們見他不思茶飯,知道老人的心思,便相約老人一起回家看看。聽說他要回去村里,我也隨他一同前往。一路上老人瞇著眼,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這時,他也許在想一生艱辛的經(jīng)歷,想他六十年對王副縣長的承諾,想農(nóng)村在黨的富民政策給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帶來的巨大變化。

在傅大虎的回憶中,我知道了他先祖與所有中國農(nóng)民一樣,有忍辱負重的韌性、對生活充滿希望與自信、有富有傳奇色彩的坎坷經(jīng)歷和感人的傳說。他們的命運,悲歡離合,雖然經(jīng)過年輪的磨練,終究成為抹不掉的記憶,并無時無刻不在沖撞人們的感情和靈魂。當年傅大虎的爺爺傅登海為了生存,踏上了茫茫的西口路。

那種離難別亦難,血濃于水的故土情結,那一滴滴落在了沙蒿葉上的滾燙的淚水,都無時不撞擊著我的心靈。

似乎那山、那水、那鄉(xiāng)音,已融入奔流在我滾燙的血液中,積淀我人生的思考,容納我歲月的眷戀,幻化我美麗的夢境……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我常獨坐一隅,閉目靜思,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腦海里翻騰著大千世界里,蕓蕓眾生的愛恨情愁;運載著茫茫宇宙的斗轉(zhuǎn)星移,滄桑巨變;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偸悄?,為傅家大院逝去的先人們祈禱,為活著的人們的幸福和平安,祝福!于是,一個沉重的寫作命題,在心中誕生了。

第一章 土地啊土地!

大清末年,在河曲通往西口的古渡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逃難的人群。這支山西農(nóng)民“走西口”的隊伍越來越大。于是,“走西口”的隊伍中,正擠著一個來自河曲沙灣子村的貧苦青年農(nóng)民,這位農(nóng)民就是傅大虎的爺爺傅登海。

這時,一個青年漢子的前腳還沒踏上船頭,就被一個剛過門的媳婦死死地扯住。那位漢子用力一甩,媳婦還是被甩在河灘上。只見那漢子大聲對媳婦說:“告訴爹媽,到了大后套有了自家的土地,回來接你們吃白面。”傅大虎的爺爺與這位青年農(nóng)民一樣,對干燥灰黃色的泥土,有著同一種心理感受。

傅登海與所有走西口的農(nóng)民一樣,穿過茫茫的沙海,到了離達拉特旗甘草地還有幾十里的地方住了下來。這里屬于庫布其沙漠西端,往北面走,便到了東碾房甘草地。

天黑得已經(jīng)看不清路了。這里有一家小店。凡是走西口的經(jīng)孤山、五里墩、廟塔,都在這里打尖歇塵。就這樣,傅登海在東碾房掏了一個春天田草苗,到賬房領了幾塊大洋,又一路北去到了大后山。來到后山后,投奔了靠跑青牛犋包了人家?guī)桩€地、定居在馬卜子村四沙圪旦的河曲老鄉(xiāng)家。

傅登海來到馬卜子村四沙圪旦后,干了些啥?那時他的兒子傅禿子年幼也記不清了。他只是記得他們來到了四沙圪旦后,在沙梁的向陽處沙塄下,挖了一個地窖棲身。然后經(jīng)河曲老鄉(xiāng)的介紹,給當?shù)卮髴魟⒍B、劉紅套等人放牲口。

四沙圪旦的西邊,是一望無際的烏梁素海,海子的葦蕩里棲息著各種水鳥,每年春天這里成了水鳥產(chǎn)卵、繁衍的天堂。

傅登海憑著渾身有股使不完的勁兒,利用海子的各種自然資源,墾荒種田,割葦織席,編蒲簾,樣樣不落后。他的舉動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這個人就是富甲一方的候富棟。

這候富棟也是一個行俠仗義之人,他看見傅登海是一位鐵骨錚錚的漢子,幾次屈身到地窖里拜訪。這樣一來二去,倆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天地玄黃,星轉(zhuǎn)斗移。轉(zhuǎn)眼間,傅登海的第一個兒子傅禿子出生了。傅禿子與小伙伴們挨餓的時候,常下海撈些魚蝦,掏些鳥蛋燒著吃。就這樣,在動動蕩蕩的社會變革中,傅禿子度過了少年,走向青年。

夏日的一天,傅禿子正在海子里撒漁網(wǎng)。突然從蘆葦蕩里鉆出一只打魚劃子。撐櫓的是一位紅衣姑娘。只見這位紅衣姑娘將櫓輕輕一搖,打魚劃子瞬間又鉆進飄飄搖搖的蘆葦蕩里去了。

不知何故,傅禿子每次遇到這位紅衣姑娘,心就格外跳的慌。他的舉動瞞不過精明的傅登海的眼睛。原來,這紅衣姑娘就是候富棟的女兒侯毛仁。

一天,候富棟正在田里,謀劃著如何對付這突如其來的山洪。老遠就看見傅登海背著手走了過來,對于傅登海的突然來訪,候富棟已經(jīng)猜出幾分。倆人聚在一起先是東拉西扯,談論著如何制服山洪的事兒。傅登??匆娬劦酵恋氐氖虑?,候富棟的興致特別濃,就趁勢說出了自己的心思。

候富棟哈哈大笑道:“老傅呀,你別兜圈子了,有話就直說吧!”也就在這年冬天,傅登海與候富棟結成親家了。倆家人歡歡喜喜地給兒女們辦完了喜事。有一天,候富棟突然叫住了迎面而來的傅登海,并對他說:“登海呀,以前就有個想法,想制服這糟蹋莊稼的洪水,可我勢單力薄。如今咱倆是親家了,又多了一份力量。你看……”沒等候富棟把話說完,傅登海哈哈大笑道:“這十幾戶人家,被突如其來的山洪攆得四處跑。咱倆家挑頭,帶領當?shù)乩相l(xiāng)筑壩抗洪?!庇谑牵瑐z親家一拍即合,風風火火地干起來了。攔洪壩筑壩后不久,原本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的農(nóng)民們,將一腔希望寄托在這壩上。然而,軍閥混戰(zhàn)的隆隆炮聲,徹底打破了這種暫短的寧靜。一天晚上,一隊軍閥的工兵悄悄地扒開了攔洪壩,攔洪壩蓄在壩內(nèi)的洪水,瞬間向脫了韁的群馬飛奔激浪滔滔,迅速將對方的陣地淹沒。

過了幾日戰(zhàn)爭結束了。四沙圪旦周邊的幾個村莊的茅屋頂棚,將要成熟的莊稼穗子,還有雞狗牛羊,全漂浮在一片洪水之中。那些逃難的人有的爬上了樹梢,有的坐在木盆里,一派慘景。傅登海望著自己一鍬一鍬墾出來的土地,望著漂浮在洪水中的金燦燦的谷穗,一口氣換不上,便倒地吐血而亡。就這樣一個視土地為生命,一生錚錚鐵骨的漢子,傅登海帶著對土地的眷戀,帶著一腔遺撼撒手人寰。

傅登海去世后,傅禿子的岳父候富棟家也遭土匪搶劫。在岳父的接濟下,他艱難地跳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擔。這年又是一個災年。春天的黃毛風一直刮到端午節(jié)。無盡的大風舔干了田里的水分。艷陽下,到處是干裂,鼓起鹽堿白色泡沫的土地。凡是有煙筒冒煙的村落,成群結隊逃難的難民集結在那里,凄涼地呱啦起要飯的蓮花落。

傅禿子在岳父候富棟的幫助下,掩埋了父親后,一家為了生存,繼續(xù)過著四處流浪的日子。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歲月里,官府與強盜勾結。獨立隊、土匪多如牛毛。這年冬天,土匪盧占魁從明安川過境,一路燒殺搶劫。

傅禿子一家為了避匪,惶惶不可終日地躲進了蘆葦蕩,直到土匪退走才敢出來謀生。這時,一戶有錢的人家趁火打劫,要雇攆牛放馬的牛馬倌,傭金是一年一旦糜子。無奈之下,傅禿子沒日沒夜地做起了牛馬倌。

1931年又是一個災年。這年春天大旱,立秋后連續(xù)普降大雨。聚集在紅山口的山洪,順勢而下全部瀉進了烏梁素海。瞬間,烏梁素海暴漲,來勢兇猛的海水不斷向外漫延。在這次大水中,淹沒了喇嘛補隆和附近的十幾個村莊。

連年的災情,有錢人趁機囤積糧食,提高糧價。貧苦農(nóng)民饑腸轆轆,典妻買兒女的人家比比皆是。一天,從傅禿子家的地窖里突然傳來一陣男嬰的啼哭聲。滿面惆悵的傅禿子鉆出地窖子,望著四野一片白茫茫的大水,然后抱著腦袋蹲下,沮喪地自言自語道:“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這時接生的鄰居大娘,笑嘻嘻地從地窖子里出來,對傅禿子說:“恭喜,恭喜!是個虎頭虎腦的大胖小子,哭起來聲音也特別宏亮,快給起個名字吧!”

這時產(chǎn)婦毛仁也在地窖子里喚道:“他爹給孩子起個名兒?!备刀d子與接生的鄰居大娘,貓腰鉆進地窖子。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嬰兒一雙大大的眼睛,隨口說:“就叫大虎吧!”就這樣,傅大虎虎氣生生地來到了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

傅家雖然添了個男嬰,也沒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歡樂。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傅禿子繼續(xù)給大戶人家攬工放牲口,侯毛仁也常出去給有錢人家縫新補爛,貼補家用。

這年洪水退后,劉雨水的母親也背著小雨水,與李三等幾十戶難民流浪到馬卜子村。那時壩灣、七份子、店圪旦也只有幾十戶人家。白茫茫的荒野上,稍好些的野菜都被饑民挖光了,連羊辣辣、馬齒莧、沙棉蓬、油構構等很難咽下的野菜,也成了人們的搶手貨。

有些流浪戶寒冬臘月在海子割蘆葦、打凍魚糊口度日。也有的將堿土熬制成堿塊換些糧食。一首民謠道出了熬鹽人的苦難:“種田的人兒吃米糠,熬鹽的人兒喝淡湯,窮熬千鍋自尋灰,半夜出來餓斷腸?!瘪R卜子地處紅山山口,是內(nèi)地通往蒙古草原的必經(jīng)之地,因此過往的軍隊多如牛毛,他們每來此地都向村民號草料、攤差役、抓壯丁。軍隊剛走,刮野鬼的土匪又來了,長年累月吃糠皮,吞野菜是貧苦人家的家常便飯。

時值大雪封海的隆冬,從蒙古高原竄來的風,穿過烏梁素海的海面,呼呼地揚起雪塵、蘆葦?shù)乃槟瑦汉莺莸叵崎_堵在傅禿子門口的葦棒,“嘩”地撲向土炕。候毛仁,緊緊地抱著大虎摟在一起。過了一會兒風停了,全家人卻饑腸轆轆,大虎把小手填到小嘴巴里,“哇哇”地哭個不停。大虎的哭叫聲,攪得傅家人一夜未眠。侯毛仁只好抱起大虎在地下轉(zhuǎn)。傅禿子卻一聲不吭地抽悶煙,一閃一閃的火光,映照著兩張惆悵的臉,映照著無奈地睡去的孩子。這時雞已叫了三遍,傅禿子再也坐不住了,他磕滅煙火,貓著腰鉆出了地窖子。

夜色還沒有完全褪去,遠山近水,被罩在蒼茫的星空下。傅禿子雙手抱著頭蹲在門前心想:能否借些糧食回來。這時一夜風攪雪才漸漸停了下來。

傅禿子站起來沿著田埂邊走邊琢磨,該借的人家都借遍了,再去哪里借?。克蝗幌氲揭粋€人,他的老東家劉二紹。這劉二紹外號‘驢打滾,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角色。為了孩子,傅禿子還是硬著頭皮敲開了令他發(fā)怵的大門。

這劉二紹和村里的幾家富戶一樣,都是靠放債盤剝受苦人。盤剝名目繁多:“驢打滾”、“利滾利”、春借一斗,秋還二斗等高利貸,人們沒辦法也不得不借。真是“窮人身上兩把刀,債務多、利息高”。當?shù)孛裰{說:“窮人腳下三條路,逃荒、上吊、坐監(jiān)獄”。侯毛仁見傅禿子背著糧袋回來了,忙添水熬粥。傅禿子對侯毛仁說;“少放些米,日子還長著呢!”他說著瞟了侯毛仁一眼。侯毛仁默默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她嚶嚶而泣:“這日子如何讓他長大?!备刀d子安慰道:“等秋后把攬工的工錢結了,買上二畝地,等咱有了自家的土地,日子就有盼頭?!?/p>

就這樣,傅禿子一家人的生活,就象這海邊的蘆葦,隨風起伏。也如同走西口的難民居無定所。在他們之后,又有一些難民,也先后在海畔干燥的地方,用葦捆搭起草棚棲身度日。

再后來居住的人家多了,形成了叫壩灣的村落。程新寬、王三、劉喜元的祖上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這些人靠海吃海,打葦席、編葦簾、摸魚蝦。定居在海畔的人家,在潮漲潮落中,一年盼一年,一天天看著蘆葦?shù)爻樗搿P花;一次次地輪回著天地玄黃,春華秋實。窮人家的孩子也一天天地頭頂一片藍天,一天天地長大。

烏梁素在孩子們的心目中,卻是一生難以忘卻的樂園。春天他們個個像泥猴似的整天鉆葦蕩戲嬉魚鳥,有時還與打漁人泛舟往來。到了做飯的時候,隨著媽媽的呼喚聲,連片片葦葉都浸透濃濃的炊煙味。這些都給傅大虎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記憶。再后來,傅家的地窖子里又添了二虎、三虎等姐妹兄弟,八九個娃娃。傅禿子無奈,只好說服侯毛仁將其中的幾個送給了別人。傅大虎至今還依稀記得,他的弟妹們被陌生人抱走的情景:父親一聲不吭地抱著頭,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是他心頭永遠的傷痛。

1939年春天,不到十歲的傅大虎給人家放牛,他赤腳被坡梁上的尖石劃得血肉淋淋。大虎一聲不吭地,往劃破的傷口上撒些土揉揉了事。母親心痛地揉著他的腳對大虎說:“孩子,媽媽連一雙鞋也給你做不起。”大虎安慰媽媽說:“媽媽沒事兒,我的腳可厚實呢!”說著把腳伸給了媽媽。母親仔細一看,腳后跟長出了厚厚的繭子。

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占領了佘太城,并屠殺了四百多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從佘太城回來的大人們繪聲繪色的敘述,讓這個不足十歲的孩子,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在恐懼中對日本人沖滿了仇恨。

一天,大虎和小伙伴們正在坡梁上,邊放牛邊玩過家家。突然從佘太城里通往烏不浪山口的山道上,一隊隊日本兵在飛機與坦克的掩護下,牛皮大鞋突突地響了一天一夜。過了幾天后,從那邊逃難的難民們說,日本兵與馬鴻賓的部隊,在烏不浪山口打得很激烈,馬部的五百多名兵為國捐軀了。日本兵還對烏鎮(zhèn)的居民,進行了慘無人道的集體屠殺。

一天,大虎看見父親心情好了些,就不解地問他:“日本人為什么那么霸道?”父親使勁地扒拉著灶膛里的火,頭也沒抬說:“就因為咱們國家窮。”父親的這句話,他瞪著小眼琢磨了大半輩子。

日本人退回佘太城后,又在離壩灣不足二里的南昌村,修集中營,強迫附近村莊的百姓搬遷居住。馬卜子的壩灣、七份子、四沙圪旦等地的村民也在搬遷之列。

在日寇的皮鞭與刺刀下,壩灣失去了往日的寧靜與恬淡。傅大虎的父親和鄉(xiāng)親們一樣,也被抓了差,不知挨了多少棍棒。全家老小被安置在陰暗潮濕的集中營的地窖子里,度日如年。在南昌村的集中營,為了防止抗日部隊的襲擊,日本鬼子還在土圍子四周挖了十幾米寬的護城河。關在土圍子里的居民向犯人一樣,在日本兵的皮鞭與叱喝下,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度過每一秒。大多數(shù)人家住的是地下挖兩米深的壕,上面搭上椽、葦子,蓋上土然后盤個炕。地窖子里夏天陰暗潮濕,冬天寒氣襲人。全家人為了活下來,每天出去采野菜籽,采回后淘干凈,炒熟,用小石磨磨成面,然后用開水拌起來吃。有時也將采到的灰菜籽磨成面做“窩窩”吃。

在土圍子四周長滿了一種叫“補膽兒甘”的野草也能充饑。圍子附近的全被饑民采光了。年幼的大虎為了減輕大人的負擔,每天要蹚過一條渠,到很遠的地方采這種野草籽。那年深秋,大虎采了一袋子野草籽,過渠時跌到深水里。母親看到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大虎,一把摟在懷里心疼地說:“孩子以后再也不采了。”大虎仰起頭問道:”不采野草籽咱吃啥?”一句話把媽媽問住了。

1942年,大虎12歲了。他要給村里的大戶葛鎖兒家放豬。葛東家說管飯沒工錢。傅禿子為了讓兒子填飽肚子也就點了頭。大虎還是沒鞋穿,光著腳,常被紅柳茬子扎得淌血。母親心疼地哭了,大虎笑著安慰媽媽:“沒事兒!”

又過了幾年,大虎長成大小伙子了。已經(jīng)到了當?shù)厝恕腥耸屙敻赣H扛長工的年齡。傅禿子與妻子商量:“讓大虎扛活兒去吧,”妻子瞅著還沒有炕沿高的大虎半天沒吭聲。大虎知道父親的心思,對媽媽說:“媽媽我行!”

大虎開始給村里的富戶劉占如攬小工。小工即除了種地幫耬外,還給老牛倌打半拉。父親與東家商定,每年掙五斗糜子。大虎晚上放牛時,躺在草灘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上下眼皮開始磕碰了。有時乘牛兒在海畔的草灘上吃草,就挨著葦堆旁小寐一會兒。有時怕睡得時間過了,就隔一會兒,豎起耳朵聽牛吃草與咀嚼的聲音,聽不到牛吃草與咀嚼的聲音,就趕快起來到蘆葦蕩里四處找牛。

那段日子,也是大虎從童年走向少年,再從少年走向青年最快樂的日子。每年到了春天,各種候鳥從遙遠的南方飛到烏梁素海孵化,小伙伴們一起掏鳥蛋,然后又將燒熟的鳥蛋你填到他嘴里,他按到你嘴里,一起樂得哈哈大笑。

與他們一起放牛的還有一位住在山里的蒙古族小伙子。小伙子叫什么大虎記不清了,他用葦葉會吹各種優(yōu)美動聽的曲子。有一天他吹起了一首叫《鴻雁》的蒙古族民歌。時而蒼涼,時而委婉、凄楚充滿思念之情的曲調(diào),讓大虎熱淚漣漣。此刻他是思念被送到遠方的弟妹們,她們的日子過得好嗎?他想著想著暗下決心,今后一定掙好多好多的地,種上好多好多的莊稼,讓他們吃飽穿暖。

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傅禿子為了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沒明沒夜地又干了十幾年。這期間傅禿子在外繼續(xù)扛工,給日本人修過城墻,喂過馬。妻子侯毛仁除了在家撫養(yǎng)孩子外,農(nóng)忙時節(jié)就給地主鋤草、收割莊稼。俗話說窮漢兒多。在傅大虎身后又跟來幾個兄弟姊妹,雖然送走了幾個,剩下的仍然嗷嗷待哺。

傅禿子整天捂著臉唉聲嘆氣。盡管侯毛仁一個子兒掰成八半花,但還是無濟于事,吃了上頓沒下頓,娃娃圍著灶臺轉(zhuǎn)。自從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送人后,侯毛仁為此哭得死去活來,傅禿子安慰道:“等咱家有了土地,有了糧食再把他們贖回來”。

又過了幾年后,大虎長大成人。一天他攬工回來,看見父親坐在小院里一聲不吭地抽悶煙。三虎見大哥回來了,悄悄地對他說:“父親這是著急呀!眼看咱倆到了娶媳婦的年齡,還是地無一壟。”

大虎知道父親的心思,晚飯后,父子三人便湊到一塊商議。大虎說,“我家沒有地,沒有耕牛,就沒有能吃飽的日子,只要父子三人同心協(xié)力,再攬一年工,買上二畝地就不愁沒糧食吃了”。大虎的話再一次打動了父親一生的愿望。父子三人憋了一股子勁兒,説干就干!一年后果然掙回膘肥體壯的三頭犍牛。

這是傅禿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耕牛,他怕牛被小偷偷走,干脆住在牛棚里。有了耕牛,父子三人甩開膀子,在坡梁上墾荒種田。這年雨水也大,他家開墾的120畝旱地上打了近五千斤糧食。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嘗到有了自己的土地,有了自己能支配的糧食是什么滋味。

有了土地和糧食,傅禿子第一次能在村里挺胸走路了。村里的親戚也常來他家走動了,一些給大虎提媒說親的人也絡繹不絕,大虎娘喜滋滋地在小院里顛來顛去,準備秋后給大虎辦喜事。

這年春天天旱,田里插不下耬,只好等著種秋田。眼看過了五月端五,地里干得直冒煙,傅禿子急得直搓手。為了趕農(nóng)時,父子三人披星戴月,到三里遠的山溝里挑山泉水澆地。他們干了半個多月,才種了30畝胡麻。

夏天胡麻苗苗剛露頭,傅禿子就把一年全家人的全部希望,都壓在這些胡麻苗苗上了。從鋤草到澆水施肥,眼巴巴地看著它們一天天地長大。秋風掠過,藍瑩瑩的胡麻花鼓出鈴鐺似的果實,并一天天地泛黃。傅禿子圪就在地圪塄上喜滋滋地抽煙,一蹲就是半天。

一天夜里,傅禿子與妻子興奮地搗鼓著,等胡麻籽榨成油拿到城里去賣了,買些椽檁把娶媳婦的新房蓋好。正當老倆口興奮地睡不著的時候,一場鋪天蓋地的秋雨驟然而至。傅禿子一看窗外大雨嘩嘩地往下傾瀉,天地間茫茫一片。這次他確實嚇壞了!連鞋也沒顧上穿,招呼著大虎、三虎向坡梁地跑去。在路上摔倒幾次,他記不清了。他們跑到半梁上,只見紅山山口的洪水,向掙脫韁繩的野馬嘶鳴著,奔跑著,驅(qū)趕著。隨著坡梁上的亂石滾落而下。

他們連滾帶爬,到了胡麻地一看,眼前變成了一片被洪水沖刷的亂石坑。傅禿子的腿頓時軟了。從那天以后,傅禿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逢人便說:“咱窮人沒有土地的命?!备刀d子雖然沒有聽到大虎說些什么,但知子莫如父,從大虎的眼神里,深藏著一股不服輸?shù)木髣艃骸_@時,一些親戚朋友也到他家相勸,但是看到這眼前的一切,都憂心重重:“傅家還有翻過來的希望嗎?”

第二章 有了土地就能拔掉窮根嗎?

1950年村里來了土改工作隊。馬卜子、西水道的首任村長薛玉貴,在工作隊老馬和小馬的幫助下,走向西水道村與馬卜子村的減租反霸,給貧苦農(nóng)民分土地的歷史性的進程。

土改工作組來了之后先是搞串聯(lián),組織農(nóng)會,調(diào)查土地占有情況,劃成分,分土地,一切權力歸農(nóng)會。貧農(nóng)出身的董二白,主持召開了第一次翻身農(nóng)民大會。大伙兒的情緒高漲,齊聲高呼:“土地由農(nóng)會統(tǒng)一分配!”

工作隊的老馬扶了扶眼鏡,大聲說:“鄉(xiāng)親們,今天農(nóng)會開大會,斗爭地主,大伙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誰打頭一炮?”溫三毛旦與劉雨水等一大批積極分子相繼訴苦。

工作隊的負責人藏部長大聲說:“鄉(xiāng)親們,今天的斗爭會開得好?。〈箝L了貧下中農(nóng)的氣勢,滅了地主階級的威風!現(xiàn)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隊的決定,下一步我們就轉(zhuǎn)入土地分配,實現(xiàn)農(nóng)民幾千年的夢想!”村民們在田埂上邊走邊嚷:“分地了!分地了……”一個個興奮地把寫著地塊面積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勁插在田頭上。有的還捧起一把泥土,淚流滿面地向著父母的墳塋,悲切地喊道:“爹呀娘啊,我有地了!”

這些世代沒有土地的貧農(nóng)、佃農(nóng)終于從地主手里獲得了土地。全村貧農(nóng)、佃農(nóng)共分到了660畝土地,并喜氣洋洋地打上了各家的界樁。盼土地盼望了幾代人傅家,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土地。

有了土地就有收獲,從春到秋全家人把每一滴汗水,都灑在這充溢著希望與收獲的土地上。傅家除了分到了地主的土地,又開墾了20畝撂荒地,他家有史以來第一次成了土地真正的主人。擁有了土地,能否真正成為土地的主人,這是年輕的大虎開始思考的問題。

一天,鄉(xiāng)里武裝部的藏部長匆匆地找到了傅大虎。藏部長對他說:“你的表現(xiàn)薛玉貴同志已經(jīng)告訴我了。王副縣長的犧牲告訴我們,失去土地和權力的敵人很猖獗,我們一定要組織民兵,武裝保衛(wèi)土改的勝利果實?!备荡蠡Σ夭块L說:“我的一切都是共產(chǎn)黨給的,黨叫干啥就干啥?!痹谌罕姶髸?,“我一定聽黨的話,跟黨走?!边@是傅大虎發(fā)自內(nèi)心的滾燙語言,藏部長信,馬卜子的群眾信,薛玉貴更信。就在藏部長與他談話不久,傅大虎擔任了馬卜子自然村民兵隊長,并在藏部長的教育下,思想覺悟有了明顯的提高。

在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中,群眾們的有些做法不免過頭。一天一位民兵匆匆地找到傅大虎說,村里的部分群眾為分一頭牛,而發(fā)生爭執(zhí)。他們主張把牛殺了各分一部分。傅大虎聽罷心情驟然沉重,他對村委成員董二白說:“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農(nóng)民缺乏的就是耕牛,這樣做會影響春耕生產(chǎn)的?!庇谑牵c董二白一道說服了,那些要殺牛分牛的群眾,讓他們把各自應分到牛的一部分按股份耕作。農(nóng)民們聽罷個個點頭稱是,說還是大虎有頭腦,有辦法。

一些民兵在執(zhí)行任務時由于方法簡單,觸犯了一些中農(nóng)的利益,傅大虎聽到這個消息后,馬上到這戶中農(nóng)家道歉。薛玉貴與藏部長稱贊他做得對,并對他說:“在土改中,中農(nóng)是重要的團結對象,決不能因為方法簡單粗暴,而涼了一顆顆脆弱的心。”

土改期間,工作隊的大馬與小馬,在調(diào)查了解群眾生活狀況的同時,也宣傳土改政策和“誰養(yǎng)活誰”的道理。他們分別對積極分子、一般農(nóng)民、覺悟較差者和婦女,做發(fā)動工作。不久,農(nóng)民盼望得到土地的熱情,就像干柴遇到火,在馬卜子村燃燒起來了。

1952年秋天,馬卜子村沒收了地主多余的土地、耕畜、農(nóng)具、糧食、房屋等五大財產(chǎn),使農(nóng)民當家作主,他們也有了千百年來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面臨而土改以后,農(nóng)民雖然分得了士地,也有很高的生產(chǎn)積極性,但牲畜、農(nóng)具都很分散,勞力、資金也不均衡,不利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當時流傳的一首民謠:“村干部,帶頭人,按照政策往下行,互助組,合作化,齊心協(xié)力拔窮根。”反映了當時翻身農(nóng)民的一種愿望和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必然趨勢。

一天,傅禿子喜滋滋地來到了剛從地主手里分到的那十幾畝土地畔上。然后,用手抓起一塊土坷垃撮著揉著,眼淚“啪啪”地滴到泥土里。他的這塊地挨著同村王柳葉的地界。此刻,王柳葉也正在自家地里忙乎著。她看見傅禿子哭了,心里納悶,這老漢又是咋了,地也分了,大虎又當了村干部,應該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啊。想著,想著便向從田埂向傅禿子走去。傅禿子見王柳葉來了忙站起來擦擦眼淚,對王柳葉說:“沒啥,我這是高興!”于是倆人便嘮起了家長里短。

這時,王柳葉突然問道:“你家大虎還沒有對象吧?”傅禿子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對王柳葉說:“咱家娃多,他媽又是一個病秧子,誰家女娃肯嫁咱家?!蓖趿~對傅禿子說:“誰說的,你家大虎有苦水,又是民兵隊長,肯定有出息。”接著她與傅禿子耳語了一陣,傅禿子笑得合不攏嘴。原來這王柳葉給大虎介紹的對象,叫白二白。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女娃,從小就沒了父母,苦難的命運讓她變得勤勞聰慧。其實白二白在這幾天,也將村里的年輕人都過了一遍,她思來想去把目光鎖定在一個人的身上。在她的眼里,這人雖然家貧,但把自己一生交給他放心。這天她看到王柳葉與舅舅的耳語,她聽后心里不由地突突地跳。心想他們談論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個人。一天,舅舅甕聲甕氣地對她說:“你也不小了,該物色一家好人家聘了?!卑锥椎椭^擺弄著發(fā)辮對舅舅說:“全憑舅舅做主?!本司苏f:“你看傅家的大虎行不?”白二白聽罷,這才將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紅著臉繼續(xù)擺弄著發(fā)辮,滿意地點點頭。

經(jīng)兩家大人商議,讓倆人在舅舅家見上一面。白二白低著頭第一次從傅大虎嘴里聽到“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新名詞。她悄悄抬起頭,偷看了一眼英氣勃勃的大虎,心理踏實多了。在眾人的撮合下,兩個苦命的人兒終于走到一起了。

婚禮是在新中國第一縷陽光照耀下舉行的。成親那天,這家農(nóng)家小院里,沒有鼓樂,更沒有豐盛的筵席。剛滿23歲的大虎,從二白的舅舅家把十八歲的她,領到了自家那間不足十平米的婚房?;榉侩m然昏暗簡陋,卻洋溢著紅紅的喜慶。

小屋中央的泥巴墻上,掛著毛主席像。兩位新人站在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躬謝恩。這時,大虎的眼眶里突然濕潤了。他望著泥巴墻上這位慈祥的老人,悄悄地對二白耳語道:“沒有這位老人領導的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心中新中國,也就沒有咱倆的今天。這個恩,我傅大虎要報答一生?!倍状丝瘫幻芍^沒應聲,只是在蓋頭下的細縫里深情地端詳著他,然后羞澀地低下了頭。

這天,全村的人都來了。小院里人頭攢動,笑聲不斷。過來一會兒,這些人鬧夠了,嬉笑夠了,才將新娘與新郎連推帶拉,推拉進了那間連炕席也沒有鋪的婚房。

夜深了,人散了。那晚的月亮真美。一瀉如銀的月光,似乎也悄悄地爬上了用白麻紙糊的窗欞上,側耳細聽這對新人的竊竊細語:白二白:“我從小沒有爹娘,從來沒有走到人前,像模像樣地活一天。咱們一定齊心合力爭口氣?!备荡蠡ⅲ骸拔覐牧鶜q就開始幫家干活兒,拉牲口、拾柴火、拾糞啥都干過。渾身有的是力氣,一定會讓這個家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贝蠡⒌脑挾仔?,因為她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回走眼。就這樣,在鄉(xiāng)親們的聲聲祝賀聲中,在貧寒與歡樂中,這倆位新人一同牽著手,一起走進了“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窮”的歲月,一起承擔起了一個家族興衰命運的責任。

大虎與二白新婚不久,傅家便搬到了七份子村。村子被白茫茫的鹽堿灘、黃漫漫波浪式的沙海捂得嚴嚴實實。沙海里還不時地掀起一陣強似一陣的沙塵暴。

特別到了春天,天崩地裂的沙塵暴,將村里的幾十間泥巴小屋旋得東倒西歪。傅家那間傷痕累累的小屋,在被沙塵暴連續(xù)幾晝夜蹂躪之后,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每天天還沒亮,這間小屋就亮起了微弱的光亮。掛在泥巴墻壁上的煤油燈光,這時也似乎掙扎著,透過木頭窗欞糊滿麻紙的細縫,向小院里散發(fā)出一絲幽幽的光。

這時,屋里就響起了“隆隆”的石磨聲。這石磨聲不緊也不慢,如同一曲昂揚向上的起床號,催促著家人們到田里干活兒。其實,每天的五更天,大虎就趕著牛車開始拉沙墊地了。也許,大虎最愛聽的就是這隆隆的石磨聲。因為這聲音,伴隨著他走過來童年和少年。在他的記憶中,這隆隆的石磨聲,就是他兒時的催眠曲。從奶奶開始就能聽到在這隆隆的聲音了。因為,他知道娘又開始磨補豆兒干面了,開始準備全家人一天的救命口糧了。

傅大虎至今還清楚地記得:1952年,娘臨走那天。她躺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菔萑绮竦纳砩希w著棉絮外露的破被子。臉色蠟黃眼睛深陷在眼眶里。

娘看見大虎回來了,嘴哆嗦著發(fā)不出聲來。一會兒一滴干澀的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然后,吃力地用干枯的手,指著鍋里用補豆兒面做的窩頭,又滑落到破棉被上了。此刻,那只粗糙勤勞的手,永遠定格在這棉被上了。

娘的去世,也讓他走出了天真的童話世界。在娘的靈前他發(fā)誓:為了革命先烈的囑托,為了娘一生吃飽飯的愿望,他拼盡了一生的本錢,也要找回與娘一樣,所有貧苦農(nóng)民們的愿望……

在此后的年月里,在德嶺山彎彎的山道上,人們經(jīng)常看到一輛裝滿羊糞的二丙子車,“吱嘎——吱嘎——”軋在鋪滿冰雪的山道上,身后留下一條長長的印轍。

他一天趕著二丙子車要拉十趟羊糞,然后再墊進自家新開墾的土地上。娘曾經(jīng)告訴過他,糞是一枝花,莊家全靠它。羊場房在大山深處,在幽幽的山路上,一個山包接著一個山包……

娘的墳塋就在前邊的山包上。他每次經(jīng)過這里,總是回望娘高高的墳塋。有時他的眼睛迷糊了。仿佛看到自家一間低矮的茅屋,和院子里一棵被雷火打過的柳樹。娘經(jīng)常挪動著小腳,站在柳樹旁的土堆上瞭望。她駝著背久久地佇立著,那是一幅永遠定格在夢幻世界中的悲涼剪影。

這年冬天,馬卜子村完成了土地改革,翻身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很快提高了。但有些家庭不是缺乏勞力,就是缺少畜力和農(nóng)具,在生產(chǎn)中遇到不少困難。

傅家弟兄憑著一身蠻力,從什那干掙回一條三歲的耕牛,正好湊一套牛犋。村里的其它農(nóng)戶也一樣,雖然分到了土地,但其他生產(chǎn)資料缺乏,生產(chǎn)上困難很多,有的缺籽料,有的缺農(nóng)具。為了解決這些困難,政府號召農(nóng)民,在自愿互利的原則下組織起來,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馬卜子村的農(nóng)民,也在自愿結合的基礎上,有的成立了變工互助組、也有臨時互助組、季節(jié)互助組、長年互助組等各種形式的生產(chǎn)互助合作組織。

當時,這種互助合作組織,不僅解決了不少在生產(chǎn)中,遇到的實際困難,糧食畝產(chǎn)也有所提高。翻身農(nóng)民嘗到了互助合作的甜頭。所以,在一個時期內(nèi),逐步形成了一種普遍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互助合作組織。

此時,傅大虎積極響應黨的號召,發(fā)動村民組織16戶農(nóng)民,組成常年互助組?;ブM剛建立時,人們對互助組有疑慮,有的寧可單干為了給群眾做出樣子,土改積極分子傅大虎、劉雨水、溫三毛旦等人,組成了馬卜子村的第一個互助組。

傅家根據(jù)土改政策多分了一頭耕牛,加上自己的恰好一犋牛。全家人喜滋滋地憧景著:30畝土地一犋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家里人聽說大虎要搞互助組,有的不同意。他們對大虎說:“咱家夠一犋牛,為啥和他們攪和在一起?”大虎平靜地對他們說:“咱家的牛哪來的,還不是分的?咱家有了一犋牛了,沒牛的怎么辦?”一句話把家里人問住了。

互助組組織起來了。在傅大虎的帶動下,壩灣的劉拉喜,六股地的殷和子,四隊的王留鎖,等一批翻身貧雇農(nóng),也相繼組織起各自的互助組。

一天一位互助組的成員,悄悄地問傅大虎:“互助組能讓咱吃飽嗎?”傅大虎說:“共產(chǎn)黨就是要讓窮人都吃飽,大家要是吃不飽,我這個組長就不當了。”

薛玉貴聽后稱贊大虎做的對,并對他說:“農(nóng)民得到土地僅僅是第一步,還要組織好生產(chǎn),多打糧食支援抗美援朝前線?!币惶?,薛玉貴在田里找到了傅大虎,嚴肅地對他說:“區(qū)里傳達上級指示,為了支援朝鮮戰(zhàn)場的志愿軍將士,動員各村的村民們努力生產(chǎn),多打糧食,多繳公糧。”

傅大虎動情地說:“共產(chǎn)黨領導咱農(nóng)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著共產(chǎn)黨,黨叫干啥就干啥?!笔潞?,他又對互助組的組員們說:“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咱這群放牛娃的今天。咱莊戶人最講究的就是知恩圖報,最忌諱的就是知恩不報。俗話說:‘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咱鄉(xiāng)下人啥東西最值錢?就是臉面、是名聲。因此咱要多打糧,多繳糧報恩。”村民們被他的一臉真誠感動了,頓時馬卜子村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春耕大生產(chǎn)運動。

這時,從城里來了一個二人臺班子,領頭的是一名姓賈的藝人,說的一口好快板書。他看到傅大虎的互助組搞得紅紅火火,隨口就給田頭的村民們說了一段:“互助組,好處多,各位老鄉(xiāng)聽我說。沒犁沒牛又沒耙,沒有牲口把犁拉。東家少勞又無力,西家農(nóng)具也湊不齊。自從成立了互助組,互相變工不誤時。他有牛,我有犁,你家還有個壯勞力。大伙兒齊心又協(xié)力,家家戶戶笑嘻嘻?!本墼谔镱^的村民們,被賈藝人維妙維俏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這笑聲越過德嶺山下初春的原野,傳得很遠很遠。

這年夏天小麥豐收了,黃橙橙的麥子鋪滿場,農(nóng)民開始打麥、揚場。劉雨水抓起一把的麥粒,含著淚念叨著:“爺爺、奶奶、爹,這是咱地里剛收的麥子,你們聞,多香啊!今兒個咱全齊了,有地有糧了”。“是呀,咱農(nóng)民有地,有糧了!”其它揚場的農(nóng)民們也齊聲應道。

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那些單干的農(nóng)戶不是沒有耕牛,就是缺少農(nóng)具。到了春播時候,一些人蹲在土地上干著急。當時,互助組實際上就是個“變工隊”,今天給你家干,明天給我家干,大伙兒共同抱著一個目標就是發(fā)家致富,無論是誰家,都想致富,都想吃穿不愁,過得好,這是農(nóng)民最大的事。然而,互助組解決了翻身農(nóng)民的耕牛、種籽、農(nóng)具等生產(chǎn)資料。但自古以來鹽堿、干旱仍然制約著這里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為這事兒,傅大虎夜不能寐。

傅大虎他們的互助組春播完了,村里還有一多半人家耬還沒挨上地。有些人家?guī)筒贿^來,怕誤了季節(jié)就人拉耬播。還有的人家干脆用鍬播。傅大虎找劉雨水,溫三毛旦等幾個組員商議。傅大虎動情地說:“毛主席共產(chǎn)黨領導咱農(nóng)民從地主手里分到了土地,這并不意味著有了土地,就有飯吃。這些沒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的農(nóng)民兄弟,也要吃飯咱們不能撂下他們不管。”劉雨水,溫三毛旦這些土改積極分子,也附和著說:“大虎說得對,在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一個農(nóng)民兄弟也不能撂下?!?/p>

傅大虎的互助組的犁、摟、耙,在布谷鳥的聲聲中,全部忙碌在初春散發(fā)著泥土香味的田野上。一些對互助組持有懷疑,觀望的貧苦農(nóng)民,才真正懂得了互助的意義。

有個叫李三的窮苦農(nóng)民是個外來戶。那年海子發(fā)大水,他家的茅屋被水淹,一家人四處流浪。在漫長的歲月里,靠打魚摸蝦還能勉強度日子。李三在流浪中,聽說馬卜子村有個叫傅大虎的互助組搞得紅紅火火。

于是,肩挑人背,隨著逃難的人群,來到了馬卜子村闖闖運氣。傅大虎走進李三用葦簾搭起的草棚子。幾個光腚的孩子,小嘴里含著手指頭,瞪著大大的眼睛。在用葦草鋪的地鋪上,一個女人圍著一床露著棉絮的被子坐著。她見傅大虎貓腰進來,含羞地用被子蓋住頭。隨傅大虎一起進來的李三,諾諾地對傅大虎說:“我們倆人只有一條褲子輪著穿?!?/p>

傅大虎此刻啥也沒說,回到家里后翻箱倒柜地拾掇了一些衣服,又從自己僅有的半袋子糧食,拿出一部分給李三送去。并安慰李三道“:你放心,只要這里有共產(chǎn)黨,這里就是你的家?!崩钊h去的背影,連聲說:“好人哪好人!”

這件事對傅大虎的心靈震動很大。在支委會上,他對村干部們說:“舊社會把人心給攪散了。現(xiàn)在雖然咱農(nóng)民解放了,這并不意味著人心凝聚了。咱們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把這些散了的心,再凝聚起來。讓他們踏踏實實地跟著共產(chǎn)黨走。”

在村干部的帶頭下,妥善地安置了這些流浪戶。給他們分了一些土地,也湊了一些糧食給他們送去。這些流浪戶中,有些人常年的流浪生活,使他們既沒有生產(chǎn)工具,也不會干農(nóng)活兒。劉雨水是與他一起逃難來的,眼巴巴地看著李三家的田荒了,心里替他著急。傅大虎知道劉雨水的心思,一聲不吭地用自家的耕牛耬具,為他家搶種了幾畝秋田。這時,互助組有些人議論紛紛:“為啥荒了自家的田,肥了人家的地?”傅大虎耐心地對他們說:“互助,互助,就是互相幫助?!蹦切┤诉€是不明白。

1952年春天,對于外來戶李三來說,是一個難熬的春天。他家大人多,一年的口糧過了正月就吃光了。盡管區(qū)鄉(xiāng)政府給他送來救濟糧與救濟款,但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一件破皮衣四季穿,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夜里還能當被子。每次他放牲口回來脫下皮襖,跳蚤啪啪地往下掉,女人沒有替換的衣服,只好窩在家里不出門。一天,他對一起從西海畔逃難來到劉萬才說:“萬才哥,沒想到馬卜子也是不長糧食的一片鹽堿灘,我想回老家?!眲⑷f才見他去意已決,也不挽留,就對他說:“無論走到哪里都要?;貋恚@里雖窮可救過咱命呀!”李三流著淚對劉萬才說:“我不會忘記馬卜子的鄉(xiāng)親們。”

李三臨走那天,剛擔任民兵隊長的傅大虎,與村干部薛玉貴、張黃毛、董四白等人,一起為他送行。

年輕的傅大虎望著李三一家人遠去的背影,用眸子聚集,用心靈錄下了,這永遠難以忘記的一幕:劉萬才拄著拐杖,在霏霏細雨里長久地一動不動。李三家的茅屋已坍塌,在廢墟旁,李三全家老少跪著與茅屋訣別的情形……

傅大虎暗下決心,今后決不讓馬卜子村的一戶人家再外出流浪。

在村的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葦蕩與草原,淤積下牲畜的糞肥,不是被燒掉就是被風揚的滿地跑。自古以來這里的人們廣種薄收,種地不施肥。為了提高產(chǎn)量,傅大虎的互助組帶頭引導農(nóng)戶積肥施肥。

安北縣的科技人員來到村里后,鼓勵農(nóng)民在地里施肥。群眾說:“沒那個習慣,不施肥也照樣打糧食?!彼灾睋u頭。也有人對傅大虎說:“你說施肥好,你是組長,你上肥讓我們看看。你家的糧食增產(chǎn)了,我們就服?!?/p>

這些人說到做到。有幾天乘傅大虎到區(qū)里開會,他們偷偷地將蘆草灘里黑黝黝的糞肥,一車挨一車地拉到傅大虎的田里。傅大虎開完會后,有的組員悄悄地告訴了他。傅大虎沒吭聲,他心里有底。

傅家人在科技人員指導下,通過深耕細作,將肥漚好壓進地底。第二年春天將六畝地,全部種上了紫秸稈糜子。一場秋雨后,糜子開始瘋長,連拔節(jié)聲都能聽到。而挨他家地畔鄰居家的地,也種的糜子,卻像被霜打過似的,東倒西歪挑著小穗子。

傅家的糜子上場后,人們還是不放心,仄起耳朵聽著碾場的碌碡聲。碾場的那天人們看熱鬧似的圍著場面。揚完場一過秤,畝產(chǎn)六百斤,是不施肥地的五倍。那些伸長脖子準備看笑話的人,此刻縮著脖子搖搖頭走了。

全村人在一片嘖嘖聲中,也挎著籮筐四處積肥。在傅大虎的帶動下,村里掀起轟轟烈烈多積肥,多種地,多打糧的熱潮。過了幾天區(qū)長來了。他帶來了好消息,說志愿軍將士們,在天寒地凍的朝鮮戰(zhàn)場上,捷報頻傳。極大鼓舞了中國的一切愛國人士。他們紛紛捐錢捐物。據(jù)說有個豫劇演員還捐了一架飛機。

傅大虎聽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靜,他對村長薛玉貴說:“咱才過上幾天好日子,美帝國主義又到咱門口搗亂。咱們在后方多流點汗,讓前方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少流血。”于是,在人們在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中,馬卜子村的人們一場縮衣節(jié)食支援志愿軍抗美援朝的熱潮,轟轟烈烈地展開了。

一天,薛玉貴,與工作隊的負責人老馬找傅大虎談話,問他:“大虎,你工作干得這么好,想不想向黨組織靠攏?。俊备荡蠡⒓拥卣f:“想啊,共產(chǎn)黨為人民打下天下,讓窮苦人翻身做了主人。可咱咋靠呀?”工作隊的老馬對他說:“積極要求進步,爭取早日加入共產(chǎn)黨組織?!崩像R接著說:“中國共產(chǎn)黨為解放全中國,犧牲了多少人,包括王副縣長,才把這個國家的各級政權交到人民手里。我們只有把生命交給黨,就是聽黨話永不叛黨,才能做一個合格的共產(chǎn)黨員。”

傅大虎默默地點了點頭。這天夜晚,傅大虎輾轉(zhuǎn)反側。他望著窗外朦朦朧朧的月光,想了很多。他想到了爺爺?shù)囊簧鸀榱送恋?,奮力拼搏,到頭來還是帶著一生的遺憾悄悄地走了。奶奶還有娘,在步履艱難的一生中,不知吃飽飯是啥滋味。還有村里向他家一樣,成千上百戶貧苦農(nóng)民一生都想得到土地,到頭來連安葬自己的一塊薄土都沒有。是共產(chǎn)黨毛主席領導農(nóng)民實現(xiàn)了,農(nóng)民祖祖輩輩都盼望的這個愿望。所以,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農(nóng)民的今天。

傅大虎想到這里,一骨碌爬起來,怕影響妻子睡覺,小心翼翼地點著小油燈,然后用衣衫罩著,寫下了入黨申請書。其實,妻子二白也沒睡。她看著大虎憨憨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這夜,倆人叨叨了很久很久。

1954年是傅大虎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年。這年,經(jīng)過黨組織的嚴格考核,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并在莊嚴的黨旗下,傅大虎莊嚴地向黨組織宣了誓。

入黨后傅大虎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帶領群眾勞動致富。然而,這年春、夏、秋天“旱、澇、風、雹”全來了。傅大虎帶領互助組的成員,硬是把大風刮倒的莊稼一株一株往起扶。誰知剛過了幾天,老天又下了一場冰雹,把好不容易扶起的莊稼,幾乎又全砸在了地上,葉子也砸沒了,一株株莊稼都成了“光桿司令”……傅大虎沒被嚇到,他帶領互助組,度過了這個多災的秋天。面臨鋪天蓋地的“旱、澇、風、雹”四大災害,他們不等不靠,一個挨著一個地去解決。

這年春節(jié)剛過,節(jié)日的氣氛還彌漫在這個村子里。傅大虎就早早地踏著厚厚的積雪,走東家到西家。他和這些老農(nóng)談論最多的就是,如何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如何先解決制約農(nóng)業(yè)發(fā)展旱災的水源問題。

劉雨水、溫三毛旦,他們聽說大虎為這事發(fā)愁,就聚在了劉雨水家早早地侯著他。那天,傅大虎從一戶老農(nóng)家出來后,又冒著初春的嚴寒,到店圪旦的北坡,查看了山洪溝的流勢,然后又叩開了一個羊倌的家門。這位在紅山口羊倌放了一輩子的羊,對那里的溝溝岔岔一目了然。傅大虎一進門,就從水缸里滿滿地舀了一瓢水,頭一揚就咕咕地全下倒肚里去了。傅大虎從老羊倌那里,摸清了山洪的流向,回到劉雨水家已經(jīng)后半夜了。這時劉雨水,溫三毛旦,已經(jīng)呼呼地趴在炕沿上睡著了。他們被院里一陣踏踏的腳步聲驚醒了。還沒等他倆反應過來,傅大虎像個雪人似的笑嘻嘻地站在他們面前了。

劉雨水、溫三毛旦揉了揉眼睛,對傅大虎說:“你呀,就是急性子?!备荡蠡⑴牧伺纳砩系难┗ǎ瑢⒂晁f:“有啥吃的,吃飽了再說?!眲⒂晁畯脑钆_上拿出幾個米糠窩頭。傅大虎隨手抓起一個,狼吞虎咽地吞肚里了。這時,雞開始“喔喔”地叫喚了。然而,就在這天夜里,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幾個農(nóng)民頭腦中形成了。

傅大虎從縣里請來一位幫助互助組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農(nóng)業(yè)技術員。這位農(nóng)業(yè)技術員是學水利的,住在傅大虎家。那位農(nóng)業(yè)技術員聽罷傅大虎想法后,沉吟了片刻,與傅大虎一起,冒著早春的寒風查地勢,觀水情,跑遍了馬卜子的山山水水。一個月后,一張在店圪旦北坡,興建水庫的藍圖繪制出來了。

新建這樣大的水庫,光靠他們互助組的力量是難以實現(xiàn)的。所以,必須把大伙兒組織起來。就在人們討論興建水庫的時候,有的疑慮,有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傅大虎心理明白,剛剛解放翻身的農(nóng)民,不僅要與貧窮決裂,同時也要與愚昧保守的思想決裂,治貧必須治愚。他想這事兒急不得,于是和薛玉貴、溫三毛旦、董四白等人分頭挨家挨戶,宣傳水庫在農(nóng)業(yè)中的重要作用。

一天夜里,傅大虎來到一家農(nóng)戶的茅棚里,這戶人家是去年春天從陜西府谷逃難到這里的。他家初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家里連一根牛毛也找不到。傅大虎的互助組收留了他,雖然幾畝薄田收了些糧食,沒過正月就吃完了,一家人正在發(fā)愁。他們見傅大虎來了,高興得又是讓座又是端水。傅大虎知道他家的情況,問道:“你家為啥一畝地打了二斗糧?”家里的老人說:“禾苗一年也沒澆一滴水?!彼麄兟犃T傅大虎耐心的道理后,一家人滿臉愁容才漸漸舒展了。在這年春天,人們經(jīng)常看到這位老人在鄉(xiāng)間地頭,向群眾宣傳眾人捧柴火焰高的道理。

傅大虎回家后,薛玉貴、溫三毛旦、董四白等人也相繼來了。他們高興地對傅大虎說;“這幾趟沒白跑。對于農(nóng)民既要講理更要講情,”在群眾高漲的情緒中,這年春天馬卜子地區(qū)壩灣、六股地、馬卜子、店圪旦四個自然村,一百八十戶人家成立了初級合作社,也是這個初級合作社,第一次在這亙古靠天吃飯的荒涼灘上,向擺布他們的大自然宣戰(zhàn)!

這年秋天,傅大虎帶領人們,在店圪旦北坡開始修第一座水厙。這是馬卜子村人有史以來第一次向大自然宣戰(zhàn)。開工那天,東家牽來了自家的牛,西家送來了自家省下的糧食。一位從陜西府谷逃難來到這里不久的老人,顫巍巍地把三個兒子全送到了工地上。老人老淚縱橫地對傅大虎說:“自古以來咱農(nóng)民跪著祈求老天爺憐憫,可老天爺逼得咱四處逃難走投無路。今天你領大伙兒修水庫,修成修不成,也修出了咱翻身農(nóng)民的志氣與信心!”傅大虎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一雙雙期盼的眼睛,眼眶里也有些濕潤了。

在群眾的支持下,傅大虎領著這群對土地有濃濃深情,做夢也想吃飽飯有衣穿的農(nóng)民。在遮天蔽日的風沙中,頂著深秋的霜凍,夏日的暴曬,寒冬的冰雪,人推車拉苦戰(zhàn)了八個多月,終于將馬卜子的第一座水庫建成了。

這是新中國的翻身農(nóng)民,第一次看到了組織起來的力量,看到了農(nóng)民屬于自己的希望。這座水庫在雨季所蓄的水,能澆灌一千多畝農(nóng)田。水庫的建成也意味著,馬卜子村的農(nóng)民敢于向世代擺布他們命運的大自然挑戰(zhàn)了。由于修建水庫,耗費了大量的財力與精力,人們確實有些人困馬乏了。

此刻,傅大虎腦袋沒有停止轉(zhuǎn)動。他又陷入了沉思:他琢磨著當下農(nóng)民最缺乏的就是土地,農(nóng)民沒有土地,永遠也解決不了吃飽飯有衣穿的問題。于是,一個新的想法又在他的頭腦中形成了。在村委會上,他說:“咱農(nóng)民吃的穿的,全是從土地中出來的。有了土地就有了錢。在東梁上,我估摸著至少也能開發(fā)一萬畝土地。有這些新開發(fā)的土地,不管遇到了什么自然災害,也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甭犕旮荡蠡⒀灾忚彽囊幌?,干部們心里亮堂了許多。村干部們有了信心,村民們的認識也很關鍵。

有一天,傅大虎叩開了老鐵匠王滿貴父親的家門。王滿貴的父親在這個村里輩份大,說話有份量。做通了他的工作,就算做通了一半村民的工作。

這位與土地與農(nóng)具,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被傅大虎火一樣的熱情深深地打動了。有了群眾的理解與支持,傅大虎的信心更足了。他起早貪黑經(jīng)過反復勘測,發(fā)現(xiàn)這塊開發(fā)地地勢低洼,雨天一片水汪汪,旱天一片白茫茫。這是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連過往這里的行人,到這里都得縮著脖子,口吐帶土咸味的唾沫,跑到空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從區(qū)里來的土地規(guī)劃技術員,經(jīng)歷了這次禮遇后有些茫然了。一些群眾也有些茫然。傅大虎耐心地對他們說,這里離四沙圪旦不遠,咱把那里的沙土拉來墊進去,那地才肥得流油哩!傅大虎鼓動性的語言,又把大家的心點撥得亮堂了。于是,在傅大虎的帶領下,馬卜子村第一個填沙造田工程啟動了。這個工程動用了三百四十多萬方沙土,填沙造田一萬多畝,為馬卜子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明天,寫下了濃濃的一筆。

第三章 在期望中找希望

1955年春天,根據(jù)中共中央的部署,全國農(nóng)村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與傅大虎一起拼過來的老土改,湊到他跟前要他拿主意。傅大虎對他們說:“二話沒說的,跟著共產(chǎn)黨走?!?/p>

到了這年秋天,轟轟烈烈的農(nóng)業(yè)合作化高潮,如烏梁素海的海潮一樣,涌動著這塊土地。馬卜子的群眾在等待與觀望中,對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認識還是模糊不清。

這時,薛玉貴對傅大虎說:“農(nóng)業(yè)合作化是個啥樣子,在群眾心里沒底。你先組織起來讓群眾看看?!备荡蠡⑴c幾個老土改一拍即合。他們在反復醞釀中,組建了村里的第一個初級合作社。合作社成立那天,大伙兒興高彩烈地,給耕牛農(nóng)具披紅掛綠,鑼鼓喧天地熱鬧了一番。

一些從泥巴屋里鉆出來的農(nóng)民,還有一些對合作化憂慮的農(nóng)民也趕來湊熱鬧。有的還熱情地問傅大虎:“你為合作社日后咋安排的?”老傅笑呵呵地說:“我安排好了,合作社日后同大家一道搞社會主義。”散會后,傅大虎對幾位合作社的領導說:“咱們都是黨員,黨員是干什么的,黨員就是把心拴在群眾身上,把利讓給群眾。”接著他又說:“咱們是黨員,是領導,是群眾的主心骨。咱不能把眼光老盯在自家的小院里。如果那樣,你說的比唱得還好聽,你的話一風刮早就沒了影蹤。”在當時,合作社其實就是村民們,自覺組織起來的松散型的互助互利組織。人們給這個組織起了個名號:“春緊夏松秋垮臺,到了明年再從來”。農(nóng)民們雖然有了土地,但還是“春天地里白茫茫,秋天地里水汪汪,堿大災多一片荒,光長蘆葦不長糧。一天夜里,人們早已熟睡,可合作社辦公室里的小油燈卻格外明亮。幾個老土改坐在一起,討論如何讓土地多產(chǎn)糧食。

此時,董二白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皺紋看得真真切切。大伙兒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坐在墻角一言不發(fā)的傅大虎,突然對大伙兒說:“土地打不出糧,首先應考慮土地的地力問題。多少年來,咱村的土地不僅被鹽堿化,同時廣種薄收已成慣例。如果不改變這些耕作習慣,繞來繞去,還是走不出原始耕作的圈子?!?/p>

傅大虎的發(fā)言一語切中要害,并引起了前來參加會議的區(qū)長李修生的注意。事后李修生對薛玉貴說:“這個年輕人有想法,有魄力,有感召力。今后馬卜子村的擔子就落在了這個年輕人肩上了。薛玉貴點點頭回答說:“傅大虎是個受苦人。他對毛主席共產(chǎn)黨感情很深,對貧苦農(nóng)民感情也很深。”

當時安北縣的合作化運動與全國一樣,也是由初級合作社走向高級合作社。傅大虎擔任社長的增光初級社,也與全國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一樣,興致勃勃地邁進了高級合作社的行列。在傅大虎合作社的帶動下,馬卜子村的其它村民的合作社,也向雨后春筍一樣蓬蓬勃勃地發(fā)展起來了。

高級合作社不僅僅是一張招牌,同時也是農(nóng)村生產(chǎn)體制與生產(chǎn)關系一次脫胎換骨的轉(zhuǎn)變。它取消了土地報酬,生產(chǎn)資料歸集體所有,有計劃地組織生產(chǎn)勞動,貫徹“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耕畜、農(nóng)具作價入社,歸集體所有,按勞動力攤納股份;實行計劃管理、民主管理、財務管理;生產(chǎn)組織繼續(xù)實行社、組;實行“三包一獎四固定”的制度即包產(chǎn)、包工、包農(nóng)具,超產(chǎn)獎勵,減產(chǎn)包賠等一系列新政策。

傅大虎的高級合作社經(jīng)過一年的整頓擴大,轉(zhuǎn)成了以土地和耕畜入股的高級社,基本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合作化。合作社將原來的鐵瓦車,換成了膠輪馬車,提高了運輸能力。糧食生產(chǎn)有了發(fā)展,社員的生活也得到初步提高和改善。但是合作社吃糧靠集體,花錢靠工分等分配上的弊端,也逐漸暴露出來了。

煌煌中華,銀河經(jīng)天,黃河行云,并隨著地球不停地轉(zhuǎn)動。從1957年開始,剛剛刨土地有了起色的中國農(nóng)民,面臨著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連常年累月臉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農(nóng)民也不放過。也理所當然被各種運動牽著走。這時,傅大虎又有些茫然了。他心里不停地嘀咕著,難道農(nóng)民不勞動就靠運動,田里能長出糧食嗎?

這年夏天,河套灌區(qū)的水位猛漲,從烏加河退到烏梁素海的水溢出了護堤壩。被堵擠在大堤外的洪水頓時被激怒了,仿佛象一頭頭困獸,狂嘯著掀起一排排巨浪,惡狠狠地反反復復向決口砸來。傅大虎領著村民們奮力筑護村壩,最后洪水還是沖破決口,一瀉而下。地勢低洼的馬卜子一片汪洋。洪水來勢兇猛,居高狂瀉,追浪逐濤踐踏著碩果累累的田野,吞嗜著四處逃散的生靈。所有被洪水浸泡的地方,到處是漂浮的鍋碗瓢盆與未能打撈出的衣物,到處是傾倒的房屋與樹梢上的勾掛物。

水災過后,村民有的房屋倒塌,部分牛羊被洪水卷走,眼看吃到嘴邊的夏收毀在瞬間。一些村民望著被洪水沖塌的房屋,田野上散落著的牛羊尸體,淤泥中稀稀疏疏的麥穗,含著淚紛紛收拾行裝,準備再次踏上流浪的行程。

傅大虎聞訊后,帶著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干部與黨員,給他們帶來了糧食,發(fā)動群眾騰出能遮風避雨的涼房。那些準備逃難的村民,被村干部們的一腔柔情感動了。他們在村民們的幫助下,扶起東倒西歪的牛羊圈棚,挖走房屋里的淤泥。沒住的,就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搭起了茅棚。

面對突如其來的洪災,在以傅大虎為首的共產(chǎn)黨員們,用肩膀扛著了這場災難。沒吃的,發(fā)動婦女們領著小孩在淤泥中捋麥穗;沒燒的,就到坡梁的河槽里拾柴禾。男人們甩開膀子造田淤地,這一年新開墾出一萬多畝淤洪地。人們滿懷信心把希望播種在來年。

到了第二年春天,村民們勒緊褲帶省下種子,將它們?nèi)坎シN到田里。由于土肥苗壯,田里的莊稼發(fā)瘋似的長。一直缺吃少穿的人們顆顆緊繃的心,開始漸漸松弛下來。也就在這接骨眼兒上,烏梁素海的又一場海患漫過了堤壩??粗粓鲇忠粓霰缓樗此⑦^的慘景,人們的心徹底涼了。村民們個個失去了主心骨似的,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

面對一雙雙期盼與焦慮的眼睛,傅大虎有些坐立不安了,壓在傅大虎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利用一個冬春的時間,上坡梁下海灘,幾乎跑遍了馬卜子的山山水水。遇到難題就向?qū)I(yè)人員請教。特別是連續(xù)兩年的洪災之后,經(jīng)多反復思索之后,他帶領村黨支部一班人確定了治愚,治水,治旱,治堿,治地,治村的六大目標,同時,他為此也奮斗了大半生。

那些年來,他為了村里的大事小兒,跑斷了腿,磨破了嘴。在農(nóng)村,誰家的牛羊吃了別人家田里的禾苗,誰家的院墻占了別人家的宅基地,誰家媳婦與婆婆鬧意見。都來找他。日子久了,家里人不免有些埋怨。付大虎笑嘻嘻地對家人說:“村干部除了雞毛蒜皮的事,就失業(yè)了?!币虼耍麖膩頉]被家務事拖住過后腿。一年四季,風里來雨里去,冒嚴寒頂風雪,帶領社員拉土送糞,挖渠打堰,鋤耬收割,樣樣不誤。

他是一個農(nóng)民,他對做一個好農(nóng)民要求的標志是,誰家的田里能多打糧食,誰就是一個好農(nóng)民。同時,傅大虎在長期的改土治堿實踐中總結出:“平整土地,縮小地塊。渠堰搬家。移堿換土,改造斑堿。合理換茬,伏翻伏曬。深耕保墑,控制鹽堿。因地制宣,合理施肥。精耕細作,加強管理”的四字歌。

1957年夏天,馬卜子村又一場百年不遇的烏梁素海海水倒溢頃刻發(fā)生。海水肆虐過的地方,一片汪洋,一片凄惶,一片饑荒,處處是一派房倒地陷的慘敗景象。

面臨著水患過后村里一派破敗的景象,面對災民們一雙雙迷惘的眼鏡,傅大虎心里在滴血。他帶領村干部蹚水走進一戶戶,被安置在村子高處的臨時安置點。對大伙兒說:“兄弟姐妹,父老鄉(xiāng)親們,只要村里還有共產(chǎn)黨的組織,只要村黨支部這個堡壘還在。我們是壓不垮的?!睘拿駛兗娂姀母髯缘母C棚里走出來,聚集在傅大虎的周圍。

在災后重建的調(diào)查中,傅大虎與村干部們來到了災情最嚴重的壩灣村。那一幕幕悲慘的景象讓他們的心靈震動了!這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她背后還馱著一個睡熟的孩子,孩子干裂的小嘴含著自己的手指頭。由于缺糧,人們餓得的臉色蒼白手扶矮墻,由于水井被淹缺水,人們的嘴唇干裂著……

目睹了這一幕幕一樁樁,傅大虎與村干部們再也不能等閑視之了。這天夜里,一場徹底改變馬卜村農(nóng)民命運的決定,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泥巴小屋里,正熱熱烈烈地進行著。村委會決定要把這幾年被海水侵占的土地奪回來,并就這個問題,在干部與村民代表之間展開了討論。因為圍海造田關系到能否成功,關系到巨大的工程損失由誰負責的問題。一些村干部面對村民代表的提問有些膽怯了。

傅大虎攥著咯吧響的拳頭對大伙兒說:“洪水雖然摧毀了農(nóng)田與房屋,但摧毀不了馬卜子人不屈不撓的意志,我要當眾給大伙兒立下字據(jù)。圍海造田成功了,村民們每人有份。如果失敗了工程損失全由我負責?!辈⒃陬A先準備好的字據(jù)上,按下了紅手印。傅大虎的話音剛落,村委會成員,全體共產(chǎn)黨員,也紛紛按下了各自的紅手印。

按紅手印,是中國農(nóng)村歷史悠久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與承諾。一旦在所立的字據(jù)上按下了紅手印,就意味著立據(jù)人要始終如一地要履行這個承諾與約定。

村民代表們目睹了這個莊嚴肅穆的場面,大有壯士出征不復還的悲壯。于是,也都紛紛走到擺放字據(jù)的桌子前,按下了自己的紅手印。

于是,一場“圍海造田”的戰(zhàn)斗,在傷痕累累的土地上打響了。人們靠肩挑人推將沙圪旦的沙土,運送到被海水毀掉的低洼地,水壕一層層的墊,一層層地攤平。時值數(shù)九寒天,地凍三尺,鍬鏟一層皮,鎬刨一片白。挖凍沙土遇到鐵鎬掏不動的地方,他們就架起木柴用火烤,烤一段挖一截,再用火烤。

溫三毛旦當年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身體也不好,社員勸他不要干重活兒。他卻說:“累點怕啥”。村會計家屬王花女第一次出外工,她到了南昌工地后,與負責拉土的二十多名女社員,一齊趕著牛牛車不知累地奮戰(zhàn)在工地上。她們白天拉土,晚上回來還給男同志補衣服,做飯。

11月的河套,冷風刺骨,大地封凍。王花女凍壞了手、腳,走路一顛一顛的,干部社員勸她休息,她說:“為了馬卜子的明天,苦點累點不算啥!”類似王花女這樣的社員還有很多。

當這項工程進行到關鍵時刻,巨大的風浪摧毀了已經(jīng)墊好的一段海田。這時,有人勸傅大虎,辛辛苦苦一冬春,被海水一次又一次毀掉,不是我們的辛苦白下了?傅大虎對他說:“它毀它的我墊我的,我就不信咱治不了個它!”這句句秤砣似的語言,砸得人們心里暖暖的。

馬卜子村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地方,常年遭水患,又常年缺水。為了改變這種現(xiàn)狀,傅大虎與村里的黨員干部決定,再興建三處大型提水工程,即壩灣、馬卜子和南昌三處提水工程,并同時開工。這三項提水工程,是馬卜子村人,不知盼望了多少年的民心工程。在當時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條件下,同時興建三處大型提水工程,確實需要村干部的魄力與決心。

動工之前,村干部請來縣水利局的工程技術人員,經(jīng)過反復論證,工程不僅工期長,耗資也是一個村能力承受不了的。面臨著這一連串問題,在村民大會上,吵成了一鍋粥。一陣激烈的爭吵之后才漸漸平靜了下來,有的在沉默中,有的搖頭,有的嘆息。最后人們還是把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傅大虎。

此刻,傅大虎棱角分明的臉龐上,沒有一絲笑容。一雙冷峻的眼睛,不停地權衡,琢磨著大伙兒的意見,擱在桌上的五個手指慢慢地攏在一起,最后砸在桌子上。這一砸,只有村民心里明白。大伙兒一顆顆緊繃的心才松弛了下來。

三大提水工程,是一項馬卜子村有史以來,人們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工程。這項工程竣工后,從烏梁素海提水,再由壩灣引到各地干旱的農(nóng)田。在當時從根本上解決了部分農(nóng)田干旱缺水問題。同時,土地鹽堿化程度也逐步緩減。然而提水主體工程筑成后,卻沒有動力牽動將水從海子里提上來。這樣,人們眼巴巴地瞅著橫臥的大壩干著急。傅大虎對劉雨水說,咱大活人能讓尿憋死?劉雨水心理明白,沒有難住他的時候。傅大虎一口氣跑到二機廠的靶場。靶場的一位領導看見他大汗淋漓,給他遞了一碗水。傅大虎一揚頭咕嚕就下去了。

這位領導對傅大虎的一腔熱血深深打動了。在他決定派工程技術人員之前,對傅大虎說:“你知道咱倆素不相識,我為什么這樣做?是你的一句話,就是這沒有土地農(nóng)民如何活呀!也是你的一個舉動,你在說這句話時眼眶里紅紅的,打動了我。當時我想,有這樣農(nóng)村干部,制約農(nóng)村、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的瓶頸還怕解決不了嗎?”這位領導也是一位軍人,說罷打心眼兒喜歡他這股不服輸?shù)木髣艃?。立即同意技術人員帶上柴油機隨他前往。在竣工后的提水工程大堤,技術人員經(jīng)過緊張的對水泵安裝調(diào)試,合閘后隨著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從幾排水管里噴出的水,歡快地流向干旱的田野。

三大提水工程的投入使用,進一步增強了馬卜子村民戰(zhàn)勝各種自然災害的信心。這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幾年中,傅大虎憑著翻身農(nóng)民對黨的一片忠誠,憑著對王副縣長的承諾,帶領馬卜子人民在期盼中找到的希望。

第四章 在茫然中,以不變應萬變

正當傅大虎帶領著大伙兒大干一場的時候,全國搞起了“大躍進”運動,接著又搞起了人民公社化運動,小鄉(xiāng)劃成大鄉(xiāng),小公社搞成大公社,實行政社合一。每個人都熱情高漲,村村敲鑼打鼓慶祝公社的成立,人人砸爛自家的鍋灶去煉鐵,喜滋滋地拿著大碗去集體食堂吃大鍋飯。

馬卜子村也辦起了吃飯不要錢的食堂。剛剛能吃飽飯還沒幾天的馬卜子人,在恍然中一夜之間就進入了馬拉車、牛耕田的“共產(chǎn)主義”天堂。這種烏托邦式的“共產(chǎn)主義”天堂,竟然換來了民謠:“窩頭不大,燴菜不稠,人人為饑餓困擾,抓住一個窩頭如寶。大人餓了不喊不叫,娃娃餓了又哭又鬧。”

這年,全國都在推行“鼓足于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在這種高格調(diào)的口號鼓舞下,整壯勞力都去大煉鋼鐵,秋收全靠一些老弱病殘的人,所以地里的莊稼有的沒收,有的爛地里了。人們的頭腦發(fā)脹了。完全偏離了事物運行的客觀規(guī)律。在當時的報紙上,大篇幅地出現(xiàn)了糧食畝產(chǎn)一萬斤,快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口號。

不久就掀起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的高潮。公社指令利用夜間挖衛(wèi)星田,準時開工,每人一排子,一個挨一個,一鍬挨一鍬,大翻深挖。直到上凍之際,還用大杠子把凍土片撬起。當時人們的口糧不足,體力有限,有的人難以支撐,有的人倒在地上。所以,在農(nóng)村又一次出現(xiàn)了饑民四處流浪的難民潮。

1959年早春,這種饑荒越來越嚴重了。馬卜子的村民們對美好的憧景有些渺茫了。老人們由于長期營養(yǎng)不良得了浮腫病,青壯年紛紛外出流浪,被人們戲稱的“三八六一”部隊,挖野菜、捋榆樹葉度日。

傅大虎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也變得異常的沉默。他往往用這種方式,將已經(jīng)被燃燒起來的熱情慢慢地冷卻,然后去思考。這時,馬卜子村來了工作隊,說是村領導的思想保守要給插白旗。在上級的擠壓下,幾位老土改又聚在一起了。

此刻,傅大虎的心情很沉重。他望著一雙雙迷惑的眼睛,動情地對大伙兒說:“帶領村民們盲目地跟著上頭跑,責任在我。面對上級重重壓力也由我頂著。衡量做法對不對,只有一個標準就看村民們的肚子鼓起來沒有?!币粋€老土改看見大虎說話時眼睛紅紅的,也插話說:“村民們餓肚子,青壯年過著流浪的日子,這種責任不能讓老傅一個人扛著,大伙兒都有責任?!蹦俏焕贤粮牡脑捯暨€沒落,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對大家都有責任,天大的事我們共同扛著?!备荡蠡⒈贿@種情緒徹底感染了,他繼續(xù)說:“咱們最難的日子都熬過去了,只要咱們心里有信念,這日子也一定會熬過去的?!?/p>

在社員大會上,一位工作隊員聲嘶力竭地說:“社員同志們,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是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的行動綱領,是引導我國社會主義走向勝利的法寶??捎械娜朔磳λ覀冐毾轮修r(nóng)能容忍這些謬論泛濫嗎?”這位工作隊員的目的很明確,就是企圖煽動起群眾對傅大虎的不滿情緒。這時,他見群眾冷漠地看著他,就灰溜溜坐下不吭聲了。

傅大虎與村干部心里都明白,這是嫌步子邁得太小。過了幾天,還是那位工作隊員,生拉硬扯地把傅大虎拉到一塊農(nóng)田里,說要把這塊田,盡快建成衛(wèi)星田。傅大虎知道他說瞎話,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工作隊員火了!大聲說道:“這里誰說了算!”傅大虎笑嘻嘻地回答:“土地是我們農(nóng)民自己的,我們應該說了算!”那位工作隊員:“你這是頂風違紀?”“今天我就違紀了!”傅大虎冷冷地答道。

另一位工作隊員指著一片霜打似得玉米地,對村干部們說:“你們這片玉米地,畝產(chǎn)達到六百斤沒問題吧?看來要跨黃河了,不過還得過長江,明年要達到九百斤?!?

“五百斤都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八百斤想都不敢想。”傅大虎還是冷冷地答道。那位工作隊員一聽火了,大聲喝道:“沒想到你的思想這樣保守!像個小腳女人走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的產(chǎn)!”傅大虎一句話把工作隊員給噎回去了,“胡說八道?!蹦俏还ぷ麝爢T被傅大虎犀利的語言頂?shù)米於哙隆_B連咆哮:“你要考慮后果?!薄昂蠊缦牒昧耍^續(xù)刨地球?!备荡蠡⑿ξ乩^續(xù)答道。過了幾天,上級又出了新招說“土地經(jīng)過燒烤能增加肥力”,于是公社強行指令馬卜子村造熏肥。因燒柴不夠,社員們只好分組,夾幾根柴禾找塊地,點把火應付。

這樣胡亂折騰來折騰去?;牧藙傆辛似鹕霓r(nóng)田。由于鹽堿,風沙得不到及時的治理與控制,又泛濫成災。風沙撲向田里,莊稼不是被沙埋,就是缺苗斷壟。這是一幅多么嚴重的災荒的景象:一眼看不到邊的黃沙,片片內(nèi)澇的洼窩地上,鼓起了青白色的鹽堿泡,枯草與禾苗在寒風中抖動。村里的勞力大都被抽去“大煉鋼鐵”和“深翻土地”,一些莊稼因無人收割爛凍在地里。留在村里的一些老農(nóng)因怕牲畜入社歸公,就偷偷地把牛羊殺了。有些村民故意把羊憋死,賣了或者吃掉。眼前的一切,讓傅大虎這位從不服輸?shù)挠矟h心在滴血。

在那段茫然的日子里,傅大虎怎么也琢磨不透這局勢。于是,他帶著一腔茫然找到了老村長薛玉貴。老村長薛玉貴是他心目中指路的一盞燈,此刻也無奈地直搖頭。最后薛玉貴琢磨了半天,含糊其辭地對傅大虎說:“只要是黨讓咱們做的就是對的?!?/p>

1960年,國家處于最困難的歷史時期。馬卜子村經(jīng)過大躍進的折騰,農(nóng)業(yè)與農(nóng)村經(jīng)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一些解放初馬卜子人用血汗累積起來的治沙,治水工程,也在蕭瑟的秋風中敗落了。傅大虎翹首目睹了一幅幅慘敗的圖景:成群的災民從河北、甘肅等地,涌進烏梁素海畔落腳求生。昔日遍灘的補豆干被一種刮地窮的耙子,刮的寸草不留。一些老太太又從涼房里取出小石磨,嗡嗡地又轉(zhuǎn)動起來。他的心碎了。

大饑荒年代,由于缺糧,一些農(nóng)民被迫偷盜糧食,在糧食未熟時就偷青吃青不少人患浮腫病死亡。當時,國家糧食征購實行任務包干,消費留糧執(zhí)行“低標準、瓜菜代”的方針,貫徹“閑時少吃,忙時多吃,有干有稀,干稀搭配,糧菜混吃”的節(jié)約用糧措施。同時在以人定量的基礎上,對勞力多的實行獎勵的一系列政策。上級派工作組下來購糧,三番五次地找到傅大虎,為了保住村民的每一條命,要求繼續(xù)糶糧。傅大虎表面上答應,暗地里卻偷偷地把口糧、籽種和牲畜飼料留了下來。傅大虎冒著被處分,被開除黨籍的危險,低報產(chǎn)量,不賣過頭糧。并多次瞞產(chǎn)私分讓社員們多分些口糧,吃不飽也能維持生命。這期間馬卜子村的村民,一個人也沒有被餓死。

度過這場大饑荒以后,中央提出“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允許經(jīng)營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業(yè),恢復農(nóng)村集市。傅大虎及時抓住這個機遇,充分利用本地蘆葦與靠海吃海的資源優(yōu)勢,號召村民們,在生產(chǎn)隊的地頭邊開荒種自留地,婦女們施展蘆葦編織手藝,一些村民還偷偷地把撈上來的魚蝦,自留地里摘下的瓜菜拿到自由市場去買。

相鄰紅明村的一些社員與干部,發(fā)現(xiàn)馬卜子村的社員走路腰桿直了,懷疑傅大虎向公社隱瞞了糧食,給社員偷多分了口糧。一次紅明村的一位村干部當著一位公社領導說,馬卜子村的人一天吃六頓干飯。傅大虎反譏相問:“你們吃稀的,干的那去了?”一句話把紅明的那位村干部頂?shù)脝】跓o言。

在這期間,公社一位領導利用開三干會的空隙間,找到了時任馬卜子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傅大虎。他對傅大虎說:“老傅,國家為了開發(fā)大西北要修包蘭鐵路線。鐵路沿線沙拐子段的村民要為鐵路讓道。因此有六十七戶人家要搬遷到你們那里,這給你們帶來不小的壓力?!边@位領導邊說邊急切地望著傅大虎。

傅大虎當時沒立即表態(tài)。他沉吟了片刻對這位領導說:“這樣吧!容我回去與其它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商議商議?!痹诨卮宓穆飞?,傅大虎感到壓力確實不小。是啊,本來脆弱的集體經(jīng)濟,一下涌來占當時全村三分之一的外來人張口吃飯,這可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在村民大會上,有一多半人黑壓壓地舉手投了反對票。有些村干部雖然在村兩委班子、全體黨員、村民代表會上曾統(tǒng)一過意見,但此刻見舉手投反對票的人的陣勢,也都默默地低下了頭。

散會后溫三毛旦、劉雨水、李潤貴等一些村干部,心急如焚地到了傅大虎家對他說:“這結果咋向組織交待?!备荡蠡λ麄冋f:“村看村戶看戶,村民看的是黨員和干部?!庇谑牵h員與村干部在傅大虎的帶動下,騰房的騰房,集糧的集糧,一下子轟動了全村。那些舉反對票的村民不用誰動員,都怕自己落后,紛紛加入獻愛心的行列。村黨支部與村委會為了集中管理,都將他們安置在四沙圪旦村,并為他們捐獻了三萬斤糧食。

幾年后,這批移民又被組織搬遷到別處,移民中有個叫喬三的農(nóng)民說啥也不肯離去。他說舍不得這里的鄉(xiāng)情、親情。喬三定居在馬卜子村后,立志要做一個馬卜子人,并擔任了生產(chǎn)隊長。在他生產(chǎn)隊長任上,帶領村民們,投入了轟轟烈烈的引水造田等一系列生產(chǎn)。有一年,喬三病重,他臨走前傅大虎去探望他。喬三吃力地抓著老書記的手,嘴唇哆嗦著說:“老書記,我來馬卜子村這么多年,看到了馬卜子人的濃濃的鄉(xiāng)情、親情,也看到了馬卜子人不屈不撓的精神,看到了馬卜子的未來與希望。我相信你們一定會折騰出個模樣來的”過了幾天喬三病故了。喬三病故后,兒女們依照他的遺囑,將他安葬在馬卜子的土地上。

第五章 為了土地的遷徙

“哥哥走西口,妹妹淚長流?!边@是一首從黃土高原到大后套,不知傳唱了多少代哀婉揪人心肺的山曲兒。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唱出了遷徙者、流浪者的惆悵,唱出了他們離別與苦難、唱出了祖祖輩輩的追求、希望與夢想。

傅大虎、楊二羊、溫三毛旦等,大多數(shù)村民的祖父或者父親,就是當年帶著這種追求、希望與夢想流浪到馬卜子村的。現(xiàn)有馬卜子村的近六百戶村民中,除了幾戶在清末就給西公旗在海畔放牧外,其余大部分都是不同時期,從全國各地流浪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從河北等地遷徙流浪到這里的。

這些人初來乍到,靠租種蒙古人的土地,靠攆牛放馬,靠打短工扛長工維持生計。到頭來,土地還是集中在少數(shù)人手里。他們深深懂得土地是莊戶人的命根子,為了土地不情愿地任人盤剝,不情愿地賣兒賣女,不情愿地按下賣身契、童養(yǎng)媳的紅手印。

傅大虎的老伴兒,白二白就是童養(yǎng)媳的親歷者。她的父母在她嗷嗷待哺的時候,就在饑寒交迫中撇下她離開了人世。母親臨終時,眼睛久久不肯閉上,直到娘家兄弟把白二白抱走,才長長地吁了口氣安心地走了。她的舅舅家也是窮得叮當響,吃了上頓沒下頓。盡管舅舅沒明沒夜地干活兒也填不飽全家人的肚子。二白長到八九歲時為了讓她活命,舅舅無奈之下,將她童養(yǎng)給同村一個叫常留柱的弟弟做童養(yǎng)媳。常留柱的弟弟是個傻子,有一次,傻子看見村東的池塘里有剛出窩的小鴻雁,就下水去撈,結果下去后再也沒上來。在那個暗無天日的社會,哪個婦女沒有一段心酸的歷史。

農(nóng)民的希望就是土地,哪里有土哪那里就有農(nóng)民的足跡。為了土地,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年復一年,不顧路遠迢迢,不顧風雨雪飄。劉雨水給他講了自己名字的來歷:他家原來就在烏梁素海對岸的坡梁上。在他還沒出生的時候,先在坡下的海畔上謀生,結果年年租種地主的地,不是被鹽堿蒸死就是被雨水澇死。

后來才舉家上了坡梁。到了坡梁后連續(xù)三年沒滴一滴雨,坡梁上別說長莊稼,就連草也看不見一根。就在那年他出生了,父親劉萬才嘆口氣對娘說,這孩子就叫雨水吧。其實,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中國農(nóng)民,哪一家沒有一部苦難史、血淚史。

在這塊地球同緯度較大的濕地上,洪災過后,一些地勢低洼的地方,迅速長出一種叫蘆葦?shù)闹参?。蘆葦古人也稱蒹葭。特別是初生的蘆葦,茫茫蒼蒼地,擺動著深青色的波浪,讓人自然聯(lián)想起對親人的思念。所以,在這塊濕地不遠的古秦地,由此誕生了《詩經(jīng)·秦風》《蒹葭》篇。這是一首懷念親人,贊美愛情的戀歌。二千多年來,在蘆葦?shù)娘h蕩中,它一直向人們訴說著愛恨情愁的故事。

為了生存,馬卜子祖輩人也留傳下一個離別之苦,凄苦悲涼的傳說與故事。在很久以前,離馬卜子不遠的德嶺山下,西公旗一個活佛的姐姐遠嫁到了鄂爾多斯。有一天姐姐來看他,姐弟倆徹夜敘說離別的思念。有一天姐姐要回婆家了?;罘疬h望著動蕩的蘆葦,望著姐姐遠去的模糊背影,脫口唱出了一首叫《鴻雁》的民歌。所以,棲息的蘆葦叢中來來往往的鴻雁,也就成了馬卜子人對親人的一種寄托與思念。

1961年春天。也就是鴻雁歸來的季節(jié)。為了生存,搬遷到遠住在石哈河灘的王三,遙望著北歸的鴻雁思鄉(xiāng)情切。他想回故鄉(xiāng)馬卜子村,可自家太窮,在那個連樹皮也啃光的年代,誰肯接受一個疾病纏身拖兒帶女的累贅。思來想去,王三還是回了一趟馬卜子村。起初,他不好意思與傅大虎說,便繞了一個彎子找到了時任村黨支部副書記的薛玉貴。薛玉貴將王三一家人的想法告訴給了傅大虎,傅大虎很痛快地答應了王三落戶的請求。一家人落戶后,高高興興地開始了新的生活。

人們在饑寒中,掐指打發(fā)著貧困的日子。轉(zhuǎn)眼間就到了1962年的秋天。這年因村委會瞞報了糧食,同時又讓一些生活困難的村民到海子里撈些魚蝦走村串戶叫賣。這件事被上級發(fā)現(xiàn)了,有位領導指著傅大虎鼻尖對他大聲嚷道:“老傅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你經(jīng)過誰的批準搞自由市場的?同時,又瞞報了糧食,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上頭不是有精神了嗎?可以搞自由市場啊”人家一天能掙兩元錢,我們老農(nóng)民,一天的工分才值幾毛錢!這是啥道理?”傅大虎反問道。那位領導其實也知道他們的苦衷,氣得直搓手,最后勸他:“你呀你,肚子里就一根腸子,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前途?!?/p>

傅大虎說道:“一個修地球的,什么前途不前途的。咱就認一個死理就是不讓農(nóng)民挨餓?!蹦俏活I導聽著聽著,反倒聽出了一些其中的道理,把身子往傅大虎跟前挪了挪繼續(xù)聽。傅大虎繼續(xù)說:“你們那一套,反倒搞得大伙兒餓肚子!咱老農(nóng)民不懂那么多,得想先吃飽了再說!政策有變化,讓自留地適當擴大,正好大隊存幾塊荒地,閑著也是閑著,我尋思把這幾塊荒地從集體地里借出來,重新收拾收拾種上莊稼,明年夏天也讓大家多收點糧,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有啥不好?!鳖I導開始點頭默認了。

一天,公社領導來到了馬卜子村悄悄地對傅大虎說:“你是如何收買公社下鄉(xiāng)干部的,讓他回去一再說你做的有理?”傅大虎呵呵地笑道:“跟你學的?!痹瓉磉@位公社領導也是從基層提拔上去的。農(nóng)民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他們心里比誰都清楚。

這年冬天,旗里派來的工作隊員。聽說傅大虎給馬卜子村的村民們私分了糧食,這在當時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村民們估摸著老傅難逃這一劫了。于是,悄悄地暗中保護老傅。那些一起走過來的老土改們找到傅大虎,對老傅說,萬一追查下來,天大的事由我們扛著。咱村里沒有我們可以,沒有你不行。傅大虎心里有數(shù)。

一天,那位工作隊員以為抓住了把柄,氣勢洶洶地責問傅大虎:“私分瞞報你知道這是什么性質(zhì)嗎?”傅大虎心平氣靜地回答:“知道?!薄澳悄銥槭裁疵髦史福俊薄盀榱瞬蛔尨迕駛凁I死。”工作隊員見傅大虎理直氣壯,心里暗想,這可是一個不服軟的硬茬。

于是,語言開始咄咄逼人了。他提高了嗓門大聲說:“你考慮過后果嗎?”此時,傅大虎什么也不顧及了,他霍地站起來大聲對工作隊員說:“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有些話不能不講了。這些天快憋屈死了!今天豁出去了非說不行。聽我講完了給任何處分都行?!?/p>

傅大虎看著一臉緊繃的工作隊員,豪無懼色地講真話:“咱們領著農(nóng)民走了這么多年,農(nóng)民到底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咱們心里都清楚。農(nóng)民填不飽肚子能干重活兒嗎?”最后一句話把那位工作隊員嗆得低下了頭,眼睛也有些濕潤了。

這些年來,馬卜子村的濃濃鄉(xiāng)情,也沒有阻擋住遷徙者腳步。傅大虎總是站在村口的老柳樹下,默默地看著他們遠去,又看著他們疲憊地歸來。因為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只有村富了民強了,才能挽留住這些匆匆而去,又匆匆而歸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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