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立
鄭八生是在趕集賣菜回來的路上出的事兒。
馬車翻了,小腿砸折了。
恰好被路過的老百姓救起來,有人認(rèn)識鄭八生,就跑到村里通知鄭八生的老伴兒,八嬸在家才做熟飯,一聽這消息,徹底慌神了。
鄭八生就一個兒子,二十歲那年入了黑社會被政府處了死刑,老兩口現(xiàn)在相依為命。
街坊有人腦子反應(yīng)快,說,八嬸子,趕緊叫程莫來吧。八嬸一聽,對,讓人給村長程莫來打電話。
村長程莫來村里大事小情一把抓,尤其對鄭八生家,就跟欠著老鄭家什么似的,只要是鄭八生家的事兒,從未含糊過。
電話打完不久,村長風(fēng)是風(fēng)火是火地趕來了,對大伙說,大家先跟著我把人送醫(yī)院,其他事兒交給我了。
到了縣醫(yī)院,程莫來又是交費又是弄鄭八生照片子辦住院找大夫,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沒黑夜帶白日地在醫(yī)院里守護(hù)著鄭八生,照料得非常周到。
二十多天后,鄭八生就出院了。
晚上到家,拄著拐的鄭八生讓老伴兒炒了幾個硬菜,請村長過來喝酒。
兩人面對面盤腿炕上一坐,酒越喝越多,話兒越說越密(mei),鄭八生端起杯,說,程兄弟,這些年依仗著你幫襯著,就夠可以了,現(xiàn)在又出了這碼事兒,我和你老嫂說什么好?來,老哥再敬一個。
鄭八生淚眼婆娑地一說,程莫來愈發(fā)不自然了,他用酒盅稍微碰了一下鄭八生的酒杯,說,老哥,莫說了,莫說了。
鄭八生咽了一口酒,兄弟,我和你老嫂沒法回報你喲,來世做牛做馬給你使喚。
程莫來臉上發(fā)燙,說,老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莫這么說,這些年……話頭打了個沉,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我敞開心窩子說說。
鄭八生點了點頭,嗯,說,說,你的話就是皇帝的圣旨,說么是么。
老八哥,你兒子被國家處理了,你和老嫂子斷了繼養(yǎng),日子真夠難的,我做的這些不算什么,遭罪的不還是你和老嫂子。程莫來說完轉(zhuǎn)頭瞅了一下坐在炕下的老八嬸。
莫說,莫說,畜類孩子罪有應(yīng)得,禍害別人老天不容。
程莫來張了張嘴,然后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盅,說,老八哥,十年前你兒子被抓的事兒,你還記恨著咱村人不?
我說過記恨嗎?
狗蛋抓走那天,你在街口跺著腳地罵街,誰給公安報信誰不得好死,你還向我打聽,是誰向鄉(xiāng)里告的密。
那時候說過,現(xiàn)在我也不想了,兄弟喲,都過去了,莫提那個了。鄭八生想避開這個話題。
程莫來垂下頭,又抬起頭來,凝視著鄭八生,一字一句地說,老八哥,現(xiàn)在我告訴你,當(dāng)年給派出所報信的,就是我。
啪啦!鄭八生伸著筷子正去盤子里夾菜,聽到這話,手里一抖,筷子掉在桌子下。
是你?
村長程莫來起身下了炕,直起腰側(cè)轉(zhuǎn)身面對著一雙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老八哥,老八嫂,那天村里有人說看到狗蛋逃回家了,我就故意跑你家來說喝閑酒,等我摸清狗蛋確實藏在西廂房后,就從你這兒出來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鄭八生顫巍巍地摁著炕起了身,老伴兒扶著他,老兩口像端詳尊神一樣,盯視著程莫來。
八嬸勾起了傷心事兒,低著頭哭出聲來。鄭八生單手拄拐另一只手?jǐn)v著老伴兒去了西屋。
程莫來兀自立在原地。
過了一小會兒,鄭八生拖著傷腿回了屋,一屁股坐在了炕頭上,抬了抬手,喊程莫來坐下,老兄弟,干嗎呀?坐下,坐下。
村長默默地坐了下來。
我這輩子缺了大德了,養(yǎng)活了狗蛋這么個孽障,他吃槍子不應(yīng)該嗎?
老八哥,我這些年只要是看到你和老嫂子就愧疚得很,你和老嫂放寬心,有我程莫來吃的喝的,就有你們的,你們老了,我讓我兒子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
鄭八生老淚縱橫,說,狗蛋死得活該罪有應(yīng)得,老兄弟,我就早知道是你報的信。
你知道?
還記得那天你喝的什么酒不?
記得,就是老八嫂釀的地瓜干。
那酒怎么樣?
中,好喝,不上頭。
是,你喝的是不上頭的,狗蛋也喝的這個,但他喝了就起不來了。
老八哥,你?
我和你老嫂子給他酒里下了安眠藥。
老八哥……
啥都不說啦,鄭八生端起面前的酒盅,就著眼淚喝了下去。
村長程莫來也隨著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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