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事物的興趣,最初常處于蒙眬的直覺。我在少年時代喜歡“創(chuàng)造”二字,覺著好奇,有點神秘。其中的奧妙,隨著年齒漸長加深了認識,但永無止境。
讀詩,從幼時開始,許多內容不懂。即使明白如話的句子,理解也停留在表面上?,F(xiàn)在回憶,最感興趣的倒是那節(jié)奏和韻律,朗朗上口,易記易讀,吟誦起來,有一種與人的內心相協(xié)、與天地同在的感覺,雖然我那時不可能用這等語言表達。
說我寫毛筆字起點早,從5歲開始。其實那年代的學子都一樣,進入學堂就寫毛筆字。
同學怪我不愛把毛邊紙疊成整齊的格子,描紅往往出界。還有,居然誤認為“曹素功”“胡開文”的墨是最劣的,磨起來非常費力,像塊石頭不出墨汁。后來才悟得,原來我那時用的墨是偽品。至于市場上許多字帖,或偽或劣,印刷粗糙,我不喜歡,但說不出,不敢說,我內心不喜歡的應當說是那份“氣息”。不過,我對書法、繪畫始終愛好不倦。初中上課時,曾私下反復琢磨傳為岳飛草書“還我河山”四字,弄清筆序脈絡,非常艱難,有幾個星期之久,用鉛筆仔細臨出,那份意外的欣喜,非言語所能形容。
待到進入詩詞與書法創(chuàng)作,已是不惑之年?;叵朐诖艘郧皾摲鴦?chuàng)作的意識,不過是被壓抑的。為什么沒有形之于外?原因很多,其中有一項是我事后意識到的。原來,我喜歡自由、民主。幼時托人撫養(yǎng),在有病的情況下,被強迫灌輸帶毒性的藥物,苦楚到了生命的極限。我從生命的最初階段起就面對人性之惡,然而我卻發(fā)揚了善的一面,牢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讀“五四”詩歌、散文,讀魯迅小說、《紅樓夢》,16歲那年主編《曙光》第一期,我寫了專論思想自由的文章。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到二十多歲,忽然一個外來的觀念進入頭腦
“馴服工具”,像鐵石般鍥入,勢頭很大。我大惑不解,活生生的人怎么會變成工具,并且無可置疑地加上“馴服”二字?我陷入彷徨、苦悶,但是在強大的外力面前,終于顯示了軟弱,以扭曲的心態(tài)接受了這么一種觀念:為了偉大的目標(不管它具有實在性以及被理解與否),個人成為工具是理所當然,毋需辯駁。在此前提下,不要懷疑現(xiàn)存的一切,尤其不要獨立思考?!皬娕さ墓喜惶稹?,但我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被“打造”成工具,并且不失馴服。往后我看到了,在“偉大目標”的名義下,可以將人當工具,可以不擇手段,不惜良心,無所不用其極,而這一切,都是使人異化以達到預期目的。
也許是物極必反,隨著大環(huán)境的變化,實踐中不斷反思,我又經(jīng)歷了一番痛苦的歷程,終于確信人應當回歸本體。把被扭曲的觀念折回來,賦予新的更高一層的認識,經(jīng)過許多艱難,反思,自我解剖,否定、肯定、否定……思想逐漸解放,當然只是相對意義而言。
但就是這樣,至少敢于坦露心胸,排除枷鎖,也不把詩詞、書法視為“四舊”,而進入了藝術的審美境界。
以上,在我來說出于真性情。對早先的基本功,我一向不滿意。唯有“詩言志”“書為心畫”才是我進入創(chuàng)作的動力,以此盡力彌補生活貧乏、讀書不足的缺點,東搜西找,翻篋倒柜,使語言成為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還必須是詩和書法的語言,是自我的詩和書法的語言。創(chuàng)作過程與探索過程一致,語言表達到何等程度與心志的高度趨同,《毛詩序》中“詩者志之所至也”與“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志”與“情”義同,“志”如何“至”,必須“形于言”。細昧這兩句名言,受益無窮,論述的深刻在于切中根本。《毛詩序》說的是詩,作為“心畫”的書法,以形式美為特征,筆畫是基礎,基本道理與之相通。
古今有些畫家,兼長書、印、詩、文。當畫名鵲起之后,好說自己詩為第一。至少從徐渭到齊白石都曾有過。人們以此作談資。我想其中道理,大概不外兩點:第一,畫有了名,生怕掩蓋了其他方面的名聲。這樣窺測前人,似乎有點“入俗”了。第二,畫家、書法家創(chuàng)作書畫作品的同時,覺著言不盡意,藝術的語言不足以充分表達心志,于是寄托于表現(xiàn)力豐富的詩,結合書畫,進入新的境界。作詩確實費心力。為了吟安一句、一詞、一字,費很多苦心,還未必被人知曉?!拔嵩姷谝弧?,大概緣于希望讀者重視、理解,不要負了這份苦心。我有兩句詩:“廢紙三千猶恨少,新詩半句亦矜多”,寫一種自我感覺。要相信,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不會被掩沒,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跋鹿P作千秋之想”的精神是可貴的,毋需計較千秋之后的具體情狀究竟如何。
詩、書的“言志”與“心畫”根本上一致。擴大來說,與中國藝文傳統(tǒng)也是一致。連同“情”“意”等等,大體在一個層面上,具體運用的時候會有差別。詩的節(jié)奏、韻律與書法可以融通。所謂融通,不是生搬硬套,而是個性中尋求通感?!耙徊ㄈ邸?,在詩書中都離不開節(jié)奏、韻律,但詩發(fā)于音,書成于線的運動。“虛實”,詩書都以虛更可貴,但“虛”是“空”,書法的虛實不同于白與黑,“疾澀”不同于快慢,書法創(chuàng)作的這類概念也可以引進詩的創(chuàng)作。藝文的融會貫通是一個高境界。我想融通的匯合點應在潛意識深處。好詩,常常是最強的感性直覺與最高的理性思維碰撞的結晶。此中三昧,還需要深入研究,創(chuàng)造性思維不可怠慢。
本書《三馀箋韻》,選輯多年來在《中華詩詞》《藝術沙龍》《文藝報》發(fā)表的自書詩百首,可以看作文物出版社出版《沈鵬書自作詩詞百首》的續(xù)篇。不過這回印制、裝幀多考慮普及。詩書結合本應雙全其美,本書所收卻難得完璧。有些自認為較好的詩沒有以手札留存。還有多年發(fā)表在其他報刊的作品至少多于本書一倍,沒有收集原稿就作罷了。由此一項小工程,也體會到“不如意事常八九”的老話。
文章寫完,想起最近友人贈筆,因作七律一首,抄錄如下,與讀者共賞:
小大由之兩自如,頌恩加罪切時需。
毫毛馴服隨心使,工具循良任性呼。
識字催生憂患始,誦經(jīng)打造睿思除。
在齊太史貴操守,寸管身微獨展舒。
組稿/劉竟艷 責編/劉竟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