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里是關中平原的邊角地帶,一方混沌蒼茫的天地。
北邊是河,南邊是原,東邊是山。河道里頑石遍布,細瘦的河水慵懶萎靡,流得無精打采。河堤之外是農田,土地不算肥沃,村落散布在原上原下,幾乎都是一樣的平庸、滄桑、灰頭土臉。人們世世代代守著腳下的土地,在沉重的勞作中掙扎、喘息,年景不好時會怨天尤人,心氣不順時會罵人干仗,但更多的時候是心平氣和,與世無爭,也容易滿足,但凡逢上風調雨順,看見地里的麥穗飽滿,豆莢鼓脹,他們便會笑逐顏開,額手相慶,日子過得倒也舒坦自在,有滋有味。
這里離西安不遠,50里地,但莊戶人家,去那花花綠綠、鬧鬧哄哄的省城干啥?50里地也要走路爬坡,過河涉水,來回一天都急急慌慌,耽誤地里的活計不說,口袋里沒銀子,去了教人當叫花子看?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過自己的日子當緊,原坡下莊稼的長勢,河堤柳梢上的春暖秋涼,圈里母豬下了幾只豬仔,囤里的糧食能不能接到麥黃,土坯舊房能否遮風擋雨,黃鼠狼夜晚又叼走了幾只雞,東鄰西舍媳婦的針線茶飯如何,誰家有了生老病死……只有這一切,才是他們心之所系,構成了日常的喜怒哀樂和最要緊的話題。這個世界被驪山、灞水和白鹿原圍攏,距離城市50里的距離,就是距離另一個世界的50里鴻溝。這里的日出日落,與遠方無關。
這是一個幽閉的窮地方。
還有大煞風景的事情。
康熙四十二年,皇上西巡陜西,經風陵,渡黃河,入潼關,進關中,路過驪山腳下,臣子們奏請乾隆帝游覽驪山。此山遠望如同一匹黑色駿馬,故以驪山名之。上古時期,女媧在這里“煉石補天”;西周王室在這里建造烽火臺,特別是秦始皇千挑萬選,將他的陵寢建在驪山腳下。山上自然景觀秀麗,文物勝跡眾多:烽火臺、老母殿、老君殿、晚照亭、上善湖、七夕橋、遇仙橋、三元洞……康熙在山腳下細細打量,傳諭奉上筆墨,題詩一首,隨后命御駕轉頭離去。詩曰:“驪山九破頭,灞水向西流,民無百年富,官至二品休?!笔廊丝大P山形如駿馬,康熙卻以為是亂峰破頭。那山腳下的灞水,確是西向而流,康熙斷定此地風水不佳,拒絕登山。康熙懂不懂風水,是不是真寫了那首詩,值得懷疑,但這傳說傳播開來,便如同讖語,讓這一方水土自慚形穢。
陳忠實就出生在這塊土地上,村子叫西蔣村,村子東北方向就是驪山,村前就是向西流去的灞水。
山壓原擠,僻遠蒼涼,又傳說遭康熙帝厭棄,這地方實在有點讓人喪氣。
但還可以做夢。
若干年后,當陳忠實打開一本名叫《百年孤獨》的書,讀到被他視為“神人”的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第一句話時,猶如受到電擊:“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彼矍疤龅漠嬅媸歉赣H帶他去看戲的那些遙遠的日子。少年奧雷連諾看到吉普賽人表演雜耍,父親帶陳忠實看的卻是秦地戲臺班子的演出。他坐在父親的肩膀上,在擁擠的人群里高高在上。每逢節(jié)慶或麥收忙罷農人短暫歇息的日子,原上原下一些村子就會搭臺唱戲,十里八鄉(xiāng)內的男女都會趕去看熱鬧。小小陳忠實不懂戲文,不明白那些紅臉白臉吼呀唱呀說呀念呀扭呀晃呀在表達什么,不明白穿著戲袍的那些人甩胡須抖帽翅是想干啥,但在原上原下的土戲臺前,在父親的肩膀上,看到有人哭,有人笑,他獲得了一個粗淺的認識:在沒有他之前,這個世界上曾發(fā)生過很多讓人高興或讓人悲傷的事情,這些事情銘刻在人們記憶里,穿過長長的光陰,一直被說著唱著念著想著,就像村前的灞河水一樣,世代流淌。再過若干年后,他才明白,那叫歷史。歷史早已翻過,但歷史不會泯滅。父親帶他去看戲,實際上在他懵懂的意識里已經種植下對歷史好奇的心苗。
培養(yǎng)他好奇心的還有流傳于原上原下的傳說:周幽王戲諸侯,秦穆公稱霸西戎改滋水為灞水,劉邦僥幸逃離鴻門宴亡命白鹿原,灞柳傷別,白鹿精靈……鄉(xiāng)人把傳播歷史掌故叫“說古經”?!肮沤洝秉c燃了少年陳忠實探究這個世界最初的興趣。他在后院喂豬,背靠豬圈的短墻,呆呆地想:倉皇逃命的劉邦是不是就從他家后門這條小路逃回他在白鹿原的大本營?臨近的銅人原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現(xiàn)場,那些被活埋的讀書人,尸骨還能挖出來嗎?還有不遠處的鳳棲原上埋葬著漢文帝和漢宣帝,那被人稱頌的“文景之治”好在哪里?一切僅僅是好奇,一切都還懵懵懂懂,但他的目光試探著越過灞水河道里的霧嵐和白鹿原頂頭的云朵,開始想象遠方。
但直到十二歲前,他沒有走出囿于他的那個封閉的世界。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遠足,發(fā)生在他的第一個本命年,我在《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后跟的破鞋走路》一文里記錄了此事:他隨著老師同學去30里路外的小鎮(zhèn)考初中。沙石路磨穿了他的破鞋底子,磨破了他的腳后跟,血肉模糊的雙腳幾乎無法支撐他走進考場,直到看見飛駛而過的火車,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不用腳走路”,他才奮然躍起,發(fā)誓“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后跟的破鞋走路”。這是走出家門,走出白鹿原的第一次努力,他還寄望自己走得更遠。但這希望夭折于六年后的高考。那是1962年,剛剛經歷三年大饑荒,城市里養(yǎng)不起更多人口,全國大學招生名額大幅度降低,這一變故把他擋在希望的門檻之外。但在此前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通道,一條充滿魔力、勾人心魄的通道,是書籍,是文學。他從圖書館弄來好多小說,先是中國的,后是外國的,讀書讓他的目光突然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那些地方他從不知曉,但在閱讀里,他走進了魏、蜀、吳三國交鋒的戰(zhàn)場、水滸梁山的山寨、通往西天的取經路,走進了三里灣、黃甫村、柴達木盆地,走進了保衛(wèi)延安的硝煙、渭北平原大木匠和賣菜者的村落,還有更遠的地方——頓河哥薩克人的牧場、俄國中部的白凈草原、塞納河畔的城市和教堂、英國的呼嘯山莊、西班牙執(zhí)矛騎士挑戰(zhàn)風車的荒原和旅店城堡……書籍里的世界是那么豐富多彩,那么奇幻迷人,能不能也來建造一個自己的世界呢?
他動手了,在他十六歲那年。全國都在大躍進,他造了一座山,他的心飛到了云端:“糧食堆如山,鋼鐵入云端。兵強馬又壯,收復我臺灣?!边@首詩發(fā)表于《西安晚報》,很正規(guī)的公開發(fā)行的報紙,但此后他并不認可這是他的處女作。在創(chuàng)作年表上他把他的處女作向后推了七年——1965年3月8日發(fā)表于《西安晚報》副刊的散文《夜過流沙溝》。
白鹿原北坡下一個莊戶人家的兒子,要走出這片蒼?;煦绲耐恋?,向著夢想飛翔了。
二
但隨后突然發(fā)生的一切,讓眼前的世界變得不可思議。革命、造反、火燒、炮打、摧毀、砸碎、大破、大立、狗頭、畫皮、游街、示眾……一切全亂了套。他讀過的那些書,那些讓他心搖神蕩帶他走向另一個世界的書,一律遭到查禁,作家們都是“裴多菲俱樂部”里的人物,聽說西安城里正批斗作家,那個一直駐守長安縣黃甫村過著農民生活的柳青,他最為崇敬的陜北老頭,也被揪了回去,脖子上掛著牌牌,押在大卡車上,游遍了西安城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的常識遭到顛覆,他頓覺周身寒徹,心灰意冷——看來作家是當不成了。
但他不甘心。
當民辦教師,他私下給學生們仍在講中國的“小二黑結婚”和俄國的“小公務員之死”;當公社衛(wèi)生院院長,他帶領赤腳醫(yī)生去秦嶺的深山老林里挖藥,帆布挎包里仍塞著《創(chuàng)業(yè)史》。后來形勢稍微松動,文學出現(xiàn)復蘇的跡象,早先埋藏在他心里那顆夢想的種子,也隨之萌動,被堵死的路,在面前裂開一道縫隙,有光亮從那縫隙里透射過來,他循著這光亮,試探性地邁開步子。
在陜西后起的青年作家中,陳忠實是兄長,是這票人馬重要的領軍人物。1973、1974、1975連續(xù)三年,陳忠實一年一炮,推出小說《接班以后》《高家兄弟》《公社書記》,讓發(fā)表他的作品的《陜西文藝》洛陽紙貴。這是后來被稱作文學陜軍這支隊伍的開山炮,并由此為其后整個青年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調,涂抹上最初的底色,讓青年作家們看到在當時濃重的“文革”氛圍下,把柳青等老一代作家主張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和精神熔鑄到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可能性和實現(xiàn)通道。
那一陣子人們對陳忠實刮目相看,他的影響越過陜西地面,越過潼關,引起全國文壇矚目。但后來,一位陜北后生平地突起,光芒四射,成為比陳忠實名聲更響亮的陜西文學又一領軍人物。
這是路遙。
其實,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陜西文壇,誰站到青年作家隊伍的前列都不奇怪。那時冒出很多人:徐建銘、陳忠實、鄒志安、京夫、路遙、王蓬、沙石、賈平凹、莫伸、程海、李康美、李天芳、李佩芝、李鳳杰、蔣金彥、王曉新、張子良、王寶成、王吉呈、張敏、申曉、魏雅華、韓起、周矢……這個名單還可以列出很長。1986年中國作協(xié)籌備全國第三次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讓各省市自治區(qū)摸底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年作者情況,在陜西作協(xié)書記處內,我分管青年作家培養(yǎng)和刊物工作,統(tǒng)計的結果是,在全國公開發(fā)行的報紙、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的青年作者近千人。這個數(shù)字和人名報上去,中國作協(xié)不信,一個省哪會有這么多青年文學人才?我們拿出發(fā)表作品情況登記表,他們才覺得陜西實在了不起。陜西人經商不如晉人,做官不如湘人,出門闖蕩不如豫人,年輕人中,選擇文學作為出路的人很多。路遙脫穎而出,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陳忠實見證了路遙的崛起。1982年,兩人同時進入陜西作協(xié)創(chuàng)作組,成為專業(yè)作家,白鹿原下的陳忠實在作協(xié)大院里安了家。那一年路遙的《人生》發(fā)表,陜西作協(xié)辦公和住宅在一個院子,在這個早先國民黨高級將領高桂滋的公館里,人們習慣下班晚飯后,從家走出,在院子里聊天閑談。院子有幾進,青磚鋪地,栽植各種花木,人們從辦公室拉一把藤椅出來,再捧一杯清茶,可以聊到很晚。那一段時間,《人生》和路遙成為主要話題。陳忠實去門房拿報紙信件,作協(xié)一位司機攔住他,繪聲繪色給他講《人生》里的故事和情節(jié),弄得他聽也無心,走也不是。同一時期,他先后發(fā)表了《尤代表軼事》《信任》《鄉(xiāng)村》《初夏時節(jié)》等小說,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鄉(xiāng)村》,短篇小說《信任》先是發(fā)表在1979年6月3日的《陜西日報》副刊,隨即被《人民文學》七月號、《青年文學》創(chuàng)刊號轉載,也產生過不小的影響,但這些成就,相對于《人生》投射在路遙身上的光芒,自是暗淡了許多。
一個小兄弟,躍身沖到了他的前邊,他必須調整好心態(tài),適應這種格局的變化,重新確定自己的姿態(tài)。
他回到了原下。
1985年,陜西作協(xié)召開“陜西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會”,這是新時期陜西文學發(fā)展道路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一次會議。我是會議組織者之一。我主編《延河》,《延河》作者中有位部隊軍官,我請他幫忙從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借來一輛豪華大轎車,會議的安排是從西安出發(fā)去陜北,在延安和榆林兩地召開。這次會議是陜西作家向長篇小說領域進軍的準備會、探討會、動員會,但結束的時候,已經有點誓師會的味道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1985年中秋節(jié),在榆林毛烏素沙漠,我們設計了一場別開生面的篝火晚會。全體與會者乘車行進到大漠深處一片“海子”邊,事前已從當?shù)厝思夷抢镔彽貌窕?、嫩玉米棒之類,也帶了酒水來,人員在此集結后,先是宣布了晚會的“律條”:不分職務高低,不分男女長幼,不分名頭大小,今夜,我們都是文學的信徒;這個群體,是“大漠文學酋長國”。大家推舉白潔、封筱梅兩位女作家為“取火女神”,王觀勝和朱玉葆兩位壯漢為“圣火保護神”,賈平凹為“大漠文學酋長國巫師”。當兩位“保護神”護衛(wèi)著兩位“女神”走向摞起的木材堆,在點燃“圣火”的那一刻,全體人員齊刷刷跪倒,“巫師”賈平凹用一種顫抖的巫氣十足的聲音念誦“咒語”——那一刻,原本帶有輕松玩耍性質的篝火晚會,在每個人心中倏然轉為肅穆隆重的儀式,也許不少人在那一刻已在心中立誓。
在我后來的記述文章中,把這次篝火晚會,稱作文學陜軍的“大漠盟誓”。
但陳忠實是個例外。
會議結束前,要做統(tǒng)計,讓大家填表報告長篇創(chuàng)作計劃,陳忠實沒有填。其時路遙已經完成《平凡的世界》的詳細提綱,這次會議一結束,他就一頭扎到銅川陳家山煤礦開筆寫作了;賈平凹有了“商州系列”的構想,一年多后拿出了《浮躁》;京夫在醞釀《八里情仇》;鄒志安打算寫農村男女愛情生活,后來推出《多情最數(shù)男人》;我報的計劃是長篇小說《蒼涼青春》,后來改變計劃寫成紀實文學。陳忠實明確表示他沒有寫長篇的打算,近幾年里他的中短篇寫得很順手,《康家小院》《初夏》《梆子老太》《地窖》《十八歲的哥哥》《羅馬大叔》《夭折》……一系列作品陸續(xù)發(fā)表于《當代》《長城》《延河》《飛天》等刊物上,他不想中斷這種勢頭。大家理解他的想法,但終覺有些遺憾,在向長篇領域進發(fā)的陜西文學隊伍中,少了陳忠實,聲威肯定會打折扣。
但這一年底,在他寫作中篇小說《藍袍先生》時,一道火光突然在他眼前升騰而起,一種沖動被引燃了。
“在小說主要人物藍袍先生出臺亮相的千把字序幕之后,我的筆剛剛觸及他生存的古老的南原,尤其是當筆尖撞開徐家鏤刻著‘耕讀傳家的青磚門樓下的兩扇黑漆木門的時候,我的心里瞬間發(fā)生了一陣驚悚的顫栗,那是一方幽深難透的宅第。也就在這一瞬,我的生活記憶的門板也同時打開,連自己都驚訝有這樣豐厚的尚未觸摸過的庫存……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欲念,竟然是在這種不經意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了?!边@是陳忠實后來的回憶文字。
由此,陳忠實開始了他文學生涯中一次至關重要的長征。
1986年冬,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花城》雜志首發(fā)??锍鰜砗螅兾髯鲄f(xié)、《花城》雜志,還有出版圖書的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聯(lián)合在北京召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研討會。我是這個會議的組織者之一。會后回到西安,一天陳忠實從鄉(xiāng)下回到作協(xié)大院家里,晚上叫我去他家一趟。我們兩家在一個單元,他住四樓,我住五樓。去了他那里,才知道他要打聽的是北京怎樣評價《平凡的世界》。北京的研討會大部分人不看好《平凡的世界》,有激烈的青年評論家甚至說:《平凡的世界》手法陳舊,思想平庸,敘事老套,怎么都不會相信這種作品出自《人生》作者路遙之手。陳忠實聽后眼睛一瞪:“咋能這么說?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聊了一會兒,他從五斗柜里拿出一瓶“城固特曲”,沒有佐酒菜,只從廚房拿出兩塊蒸熟但放涼了的紅薯,一瓶水蜜桃罐頭。兩人開始小酌。兩杯下肚,他舒了一口氣,說他把《花城》看了,看過后心里輕松了一大截子,他最擔心的是他的長篇會和《平凡的世界》撞車,現(xiàn)在看來是不會了。我理解他這一刻的心情。他的輕松,絕無輕視《平凡的世界》的意思,相反覺得北京的評價對路遙不公。他和路遙,都視柳青為精神教父和文學導師,兩人早期有些作品,有著明顯追隨柳青筆法的痕跡,兩人現(xiàn)在都開始弄長篇,他真的是擔心走進一個模子里去,包括時代背景的選擇,所要表達的思想,行文敘事的風格。他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心平氣靜地又回到了他的白鹿原。
陳忠實對他的長篇有信心,但母雞罩窩卻遲遲下不出蛋來。賈平凹的《浮躁》,躲在戶縣兩個月就寫完了,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雖說準備時間很長,但寫作速度是一年一部。他的《白鹿原》1986年準備,1988年動筆,卻遲遲出不了手。于是就有了這樣那樣的議論。這些議論倒不會影響陳忠實按自己計劃行事,但這是一個極為看重尊嚴的人,終歸他曾經是陜西中青年作家中的“大哥大”,但這個時候聚光燈已經轉移到路遙身上。過去常有人到作協(xié)找他,現(xiàn)在來人都是找路遙的,有時在院子里碰見他,會問:“師傅,路遙辦公室在哪里?”或:“路遙家在哪個單元?”陳忠實苦笑自嘲:“咱現(xiàn)在就是一個指路的?!?/p>
1991年春,《平凡的世界》榮獲茅盾文學獎。路遙從北京領獎回到西安,省上又隆重召開了慶賀表彰大會。那天會后,陳忠實進了我的辦公室,臉色發(fā)青,什么也不說,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掏出雪茄點著。我知道他感到了壓力。作家們之間較勁再正常不過,陜西作家大都悶不吭聲,但彼此瞅著瞪著飆著,你弄出響動,我要弄出更大的響動,只要不在背地暗處向對方打黑槍、使絆子,這便可以看作是一種良性的相互競爭,有益的相互砥礪。成片林子里的樹木總會比單株獨苗長得高。其時我舉家正要調往北京,我和陳忠實曾經有約,他的長篇寫完,《延河》首先選發(fā)部分章節(jié)?!堆雍印酚羞x發(fā)長篇的傳統(tǒng),“文革”前十七年文學史上的“三紅一創(chuàng)”(《紅巖》《紅日》《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有“兩紅一創(chuàng)”(《紅日》《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是在《延河》上首發(fā)的。我在《延河》主編任上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當然希望這部作品首先在我手上與讀者見面。這一天重提早前的約定,陳忠實深深吸了口雪茄,埋下的頭從彌漫的青色煙霧中抬起來,慢慢地說:“不急,急啥哩,路遙都獲獎了,我過去不急,現(xiàn)在更不用著急了?!睂嶋H上,據我所知,此時他手里的長篇,已經基本完稿,但他重新調整了自己將要跨越的標桿尺度,那是一個更高的目標。
陳忠實撂下這句話,又一頭扎回白鹿原,重新收拾他的稿子,有些章節(jié)幾乎是重寫,這一拼,差不多整整一年。
1978年柳青逝世。在他生病住院期間,作協(xié)派人去醫(yī)院看望他,他在病床上寄語陜西青年作家,重申了他的一貫主張:作家要甘于寂寞;提出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是“六十年一個單元”。柳青的話傳達到陜西青年作家當中,對大家啟迪和鼓勵很大。陳忠實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活,必須耐得住寂寞,六十年一個單元,那就是一輩子的事情,眼光放長遠,急有何用?急功近利弄不成大事。
三
陳忠實去過很多地方,但我敢說,他與任何一個家鄉(xiāng)之外的地方都格格不入,他只屬于他的白鹿原。
他不知到過北京多少次,但北京對他永遠是一個陌生的城市。來開會,開會就是開會,除了賓館、會場,此外沒有興趣去任何地方。刊物、出版社、有關單位為作品的事情請他來,談完事就走人,人家過意不去,要安排一些游玩的活動,他會一口謝絕。他沒有興趣看景點、逛大街、轉商場,他搞不清崇文和宣武、海淀和朝陽的方位,他以為后海在頤和園或者圓明園里,兒子海力考入北方交大,他讓海力找我,告訴說:“白描叔叔的家在東直門外的新街口豁口?!币淮嗡麃砭┳】哲娬写?,一名女記者采訪他,我和他在一塊。他講的有些陜西方言女記者聽不懂,我在一旁幫著翻譯,他抱歉地告訴女記者他不會講普通話,夸女記者的北京話好聽、地道,說他就愛聽公共汽車上售票員報站。那女記者明顯帶有東北口音,他的夸獎讓對方產生誤解:“陳老師,不帶這樣埋汰人的啊。”他卻莫名其妙,他是真心夸女記者,在他聽來,東北話與北京話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曾經專心專意地逛過一次北京城。1994年夏,中國作協(xié)安排他去北戴河創(chuàng)作之家療養(yǎng),他特意帶上妻子一同前往。妻子王翠英是陳忠實事業(yè)的后盾,他在原下老家寫作《白鹿原》的那幾年,妻子是他的糧秣官,每周一次,從西安城里趕到西蔣村,送去搟好的面條,蒸好的饅頭,把冰箱裝滿,為丈夫提供后勤保障。她留守在城里的家中,照顧三個正在讀書的孩子,操持一應家務,《白鹿原》的成功,她既有苦勞也有功勞。她沒出過遠門,更沒見過大海,這番去北戴河,陳忠實是想犒勞她一回。從北戴河返程,陳忠實特意在北京多待了幾天,他要陪妻子逛逛北京城。他不愿意麻煩作協(xié)和出版社,悄悄給我說了他的打算,于是我陪著他們夫婦,用了三天時間,去了天安門、故宮、八達嶺長城、十三陵水庫、頤和園、圓明園等一些標志性景點。妻子知道他對游覽興趣不大,各處奔跑都是為了陪她,所以每到一個景點,也就是匆匆一看就要走,遇到一些必須另外購票才能進入的場所,說什么也不愿意進去。我說這樣的游覽過于浮光掠影,陳忠實笑笑說:“她說行就行,總算是來過了?!?/p>
陳忠實出過國,全國大部分地方也都跑過,但“在外千日好,不如在家一頓飽”,在外即使面對山珍海味,珍饈美饌,他也吃不飽,因為沒有家鄉(xiāng)的面條。他每次來京,北京的老陜們聚會,都選擇陜西風味館子,這里有秦地氛圍,感覺親近,吃得順口。
這樣一個人,是不是有點“土”?是不是視野窄狹,活得寡淡無趣?如果這樣想,那就錯了。他可以給你講俄國的列夫·托爾斯泰、涅克拉索夫,蘇聯(lián)的柯切托夫,講法國的莫泊桑、福樓拜、巴爾扎克,英國的狄更斯、毛姆,美國的馬克·吐溫、海明威,古巴的卡彭鐵爾。他會給你講東瀛伊豆的歌女,講西班牙第二共和國的內戰(zhàn),講乞力馬扎羅的雪山;講巴西的桑托斯和弗拉門戈球隊,講阿根廷的河床,講意大利的巴喬、荷蘭的古利特、法國的亨利;講芭蕾舞臺上的烏蘭諾娃,拳壇的阿里和泰森;他熱愛秦腔,但在20世紀70年代,他會在天寒地凍的三九天,騎自行車頂風趕路去鎮(zhèn)子上看小澤征爾率領波士頓交響樂團來華演出的紀錄片;他喜歡下棋,著迷足球,甚至做過這樣的表白:“我首先是個球迷,其次才是個作家。”……
這個白鹿原下的男人,深沉如潭,豐贍如秋天的田野,你一眼兩眼絕對看不透,這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體。他那張標志性的臉,布滿皺紋,如黃土高原上溝壑縱橫,那是歲月滄桑的雕刻,是人生歷練的呈現(xiàn)。讀不懂那皺紋的蒼涼,就讀不懂他的秘密。
早年,陳忠實和父親,在他家大門外的場塄上栽植了一棵椿樹。那椿樹嫩枝剛抽條,便遭人攔頭擊斷。小樹苗似乎憋了氣,硬是要長出一番模樣來,從折斷的地方新生出兩根小杈,一直長開去。父親沒再修剪它,它就一直保留著雙枝分杈的形態(tài),數(shù)十年過去,當初遭到斷頭打擊的小苗已長成合抱不攏的大樹,雙枝擎天,濃蔭如蓋。每年麥收之后,這椿樹滿枝頭便繡集起一團團米粒一樣的小白花,飄散著清新的花香,引來一片蜂鳴,竟成為一道醒目的風景,甚至成為一種標志。有人找陳忠實家問路,最明了的回答就是:往前走,門口有一棵雙杈大椿樹。
這樹像陳忠實。這樹就是一個隱喻。它有著強韌的生命力,歷劫難而最終成大景象,是因為它把根深扎進生養(yǎng)它的土地里,而那土地,是一塊埋藏著傳說的土地,是白鹿的精靈佑護的土地。
2016年5月29日于課石山房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