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雄
肚 量
論壇上見到篇文章:《多一點“大家風(fēng)度”》。通常,見到這類標題,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躲開,理由很簡單:說得太對了。這題目就像“要提倡尊老愛幼”或“高溫天氣注意防曬”一樣,一下子扼殺了所有的疑問空間和閱讀期待,瞅一眼標題,你啥都明白了,還讀它干嗎?
也是合當有事,那天我卻順手點擊了一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如此簡單的題旨,作者竟然沒有說對。依作者之見,所謂“大家風(fēng)度”或人的胸襟氣度,乃是一種類似“雷鋒精神”的玩意,可以通過呼吁、提倡的方式,把它催生出來。若呼吁得法,具有“大家風(fēng)度”的中國人,還可能如雨后春筍般茁壯涌現(xiàn)、批量登場。——這與我的看法完全相左。我的看法是:所謂“大家風(fēng)度”,就是唯真正的大家方能具備的風(fēng)度,正如所謂宰相肚量,只有真正的宰輔級人物,才可能具備,尋常男女,既無必要、也無能力具有如此恢宏的風(fēng)度。對一個三流學(xué)者來說,無論他如何自我砥礪,期盼他體現(xiàn)第一流大學(xué)者的胸襟氣度,難度之大,與要求雞生鴨蛋好有一比。再說,“風(fēng)度”云云,也有個得體問題,以中國足球隊為例,他們?nèi)ナ澜缳悎錾媳荣?,截至目前,其職?zé)基本上就是丟人現(xiàn)眼。一支具有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傳統(tǒng)的可笑球隊,假如球員卻個個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都是冠軍隊員的譜,難道,巴西或法國球員就該對他們刮目相看不成?事實上這也不可能,一個因技不如人而積攢了海量失敗教訓(xùn)的球員,在他球技得到實質(zhì)性提升之前,根本無從產(chǎn)生冠軍球員才可能具備的氣質(zhì)。如果他竟然具備了那種風(fēng)度氣質(zhì),要說他不是騙子,都是難事。
日常生活中我們常會說某人肚量大,某人肚量小,當我們這么說的時候,我們往往把肚量擬想成一種確定的東西,類似身高,屬于與生俱來的秉賦。有人天然肚量寬宏,氣宇不凡,仿佛身高上的姚明;有人天生斤斤計較,小雞肚腸,好比身高上的武大郎。實情不是如此,肚量或氣量,既缺乏一個額定標準,也未必是一種氣質(zhì)性傾向,它通常只是雙方實力的體現(xiàn)。一個大人物容易讓人覺得肚量大,有“大家風(fēng)度”,究其實,不過是因為他的實力擺在那兒,一些別人受不了的事,落在實力超群的他眼里,大可一笑置之。外人不察,就可能把這類由實力優(yōu)勢所致的肚量,誤認為胸襟、氣度等玄妙之物,加以頂禮崇敬。再舉一例,某生性好妒的女人,見到丈夫與一個各方面條件(尤其是相貌)都遠遜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可能體現(xiàn)“不妒之德”,內(nèi)心毫無波瀾。相反,若對方略具幾分姿色,她此前體現(xiàn)得那么優(yōu)雅的風(fēng)度就可能瞬間蒸發(fā),轉(zhuǎn)而令宅前屋后、床上床下充滿不忍卒聞的醋味。——憑什么呢?無他,實力在說話。
肚量除與實力相關(guān),還與自我期許密不可分。一個人不管能力一般還是超群,只要他真心實意地渴望成長,并對自身能力有清醒的認識,那么,他就有望具備可觀的肚量,并善待批評。反過來,遇到那種南郭先生轉(zhuǎn)世的胚子,只想著用“濫竽充數(shù)”的法子活給別人看,那么,任何瞄著他痛處的批評,都會讓他萌生“沒法子再混了”的感覺,對他來說,迎頭還擊任何形式的批評,就是必然的。越是實力不如人,越容易擔(dān)心面子受損;越是擔(dān)心面子受損,他就越可能把自己的心靈弄成一堆高危易燃品,一點微不足道的批評火星,似乎都會把他整個人生毀掉。對這樣的家伙,你當然不能指望他具有“大家風(fēng)度”。另有一類人,盡管實力超群,也取得了可觀成就,但其自我期許竟然遠在自身實力之上,那么,他是否有肚量,就得視場合而定了。當你的批評無從動搖其根基時,他的虛懷若谷,甚至予人以霽月光風(fēng)之感;一旦你的批評直搗他的痛處,有可能一舉顛覆他為自己虛構(gòu)的偉岸形象,他的菩薩臉就會在第一時間變成羅剎,再無風(fēng)度可言。
人的肚量大小,大約只有百分之十屬于先天,絕大部分取決于實力,包括不同實力間的關(guān)系。無視實力因素而談?wù)摱橇看笮?,恕我直言,不過是無謂的嚼舌根而已。一旦結(jié)合了實力,再把氣質(zhì)上的敏感、豁達等因素納入思考,所得結(jié)論,就“雖不中,亦不遠”了。
惆 悵
聽人說自己心情惆悵,哪怕并不認識對方,憑經(jīng)驗,我也能作出兩個粗淺判斷:一,他遇到了不開心的事,二,他有點文化。
哪些不開心的事會牽扯到惆悵呢?難說。不過結(jié)合排除法,我能收縮疑問的半徑。對方失業(yè)了嗎?絕無可能。只要對方用詞是準確的,那么,惆悵之無法形容失業(yè),就像家用體重秤無法秤量恐龍。與具有現(xiàn)實沉重感的失業(yè)相比,“惆悵”實在太輕盈了。失戀?有可能,但離婚則不太可能。失戀固然極大地損耗精神,離婚卻更像一場戰(zhàn)爭:兩個剛從婚姻戰(zhàn)場上落荒而逃的人,身心有可能被財產(chǎn)糾紛、子女歸屬等事分割得七零八落,哪有閑情去體驗惆悵。與離婚的世俗性相比,惆悵太優(yōu)雅了。同樣,惆悵也不會因親人亡故而發(fā),惆悵不僅是精神性的,它還有點曖昧屬性,所以,類似家庭變故這樣具有明確指向的人生挫折,對惆悵就不太適用。惆悵主要是一種失意,也許,最適合惆悵一把的人生題材,乃是官場失意。但問題又來了:惆悵中充盈著一股詩性審美的特質(zhì),官場恰巧是個謀殺詩意的地方,丟了烏紗帽,可以罵娘,可以喝悶酒,也不妨摔杯子,但就是不配惆悵。欲使丟官上升為惆悵,中間還需要施展些文化魔術(shù)、填補些歸隱情懷才行,否則,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的說法,會正好把他罩?。骸凹茸砸孕臑樾我?,奚惆悵而獨悲?”那意思是說:你既然是個“心為形役”的俗物,就不配用“惆悵”來裝點悲傷。
再說第二個判斷:有文化的惆悵者。這事原本明擺著,雖然惆悵總非好事,但我們依舊堅信,一個與書籍素昧平生的老農(nóng),甭管遇到啥事,都不會惆悵。惆悵除了與事有關(guān),還與身份有關(guān)。如果尊重我們的文化記憶,則惆悵不僅與身份,還與形象、氣質(zhì)有關(guān)。以《紅樓夢》人物為例,林黛玉幾乎在任何事情上都有權(quán)惆悵,她獨特的心靈構(gòu)造,決定了她擁有惆悵萬物的特權(quán)。至于薛寶釵,雖然文化修養(yǎng)上完全夠格,但我難免會想,以寶釵之雍容大度,即使被賈寶玉甩了,她也不屑于惆悵。至于史湘云,她的笑聲就像陽光,會逼使任何惆悵之情沒有藏身之地。晴雯偶爾也會嘆氣,但嘆氣歸嘆氣,與惆悵卻沒啥關(guān)系。同樣,王熙鳳如果惆悵,我們的第一感有可能是“活見鬼”。薛寶釵不易惆悵的原因,似乎還緣于她相對豐腴的身材。你難道不覺得:一個瘦詩人相比一個胖頭陀,說了半天,我還是沒有說明白,到底哪些事情可以交付惆悵去打點。這事或許情有可原,因為先人發(fā)明“惆悵”,極可能就是專供文人騷客表達孤寂詩意、抒發(fā)落寞情懷的,原本就沒打算讓它單獨具有應(yīng)對生活愁煩的功能。詞匯是生活的反映,但詞匯也會改變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提升生活。不說“民主”、“自由”等現(xiàn)代詞匯對國民意識的喚醒作用,“性感”也是如此。在該詞沒有進入中國之前,人間男女雖然也能感受到“性感”的存在,但就因為缺乏準確的命名,導(dǎo)致我們的認知發(fā)生障礙,陷入某種盲人摸象的境地。一個新詞既可能刷新世人的眼光,也可能精致世人的情感。如果“性感”屬于前者,“惆悵”就屬于后者。惆悵,原是一種有文化的傷感,正如鉆石項鏈屬于生活奢侈品一樣,惆悵也是情感中的奢侈品,它符合奢侈品的基本特征:既昂貴,又沒用。惆悵的點綴價值遠遠大于表意功能,所以,它更像是一種情感雅玩,除了成功地營造詩意,它勝任不了任何人生苦境。
我懷疑,我們很難找到一個聲稱自己正在“惆悵”的美國人。這可以說明,惆悵是一種具有中華地域色彩的情感,一個西班牙作家也許根本理解不了惆悵的真味,就像他也喝不慣西湖龍井。惆悵最適宜表達一種莫名愁緒。所謂莫名愁緒,也就是多余的愁緒。動輒惆悵的人,情感無疑是偏向陰柔一路的。我敢斷言,惆悵是一種詩意的東方式搔癢,有此搔癢的人,凡事皆可惆悵;無此搔癢的人,則會視惆悵為一種情感贅疣。
江 湖
江湖,就是用來混的?;燠E者多了,草木含秋,人鬼相雜,山林嘩變?yōu)榫G林,市井演化成江湖。當江湖儼然有了自己的規(guī)矩,呼吸其間者,便難免沾上種種江湖氣,就像野地里的孢子遇上潮濕環(huán)境,難免要瘋長成蘑菇一樣。
江湖氣固然貌似我們國民性的一部分,我也不敢認為,人體內(nèi)存在一種名叫江湖氣的性格基因。盛行江湖氣的民族并不多見,直到今天,一些國人與歐美人士打交道時,還會習(xí)焉不察地憑借著在國內(nèi)官場上混得慣熟的那一套江湖路數(shù),試圖通過拉關(guān)系、套近乎的方式,誘使對方在公共事務(wù)上放棄原則,入吾穀中。結(jié)果我們都聽說了,基本上是屢敗屢戰(zhàn)。而這類招數(shù),當年的清廷代表耆英在與英軍代表璞鼎查談判時,就完整地使喚過了,眾所周知,也全面地失敗了。這足以說明,在我等身上頑固存在著的各種江湖習(xí)性,原非“人同此心”的人之常情。在國外向公務(wù)員行賄,哪怕遞上一根煙,都可能把事情辦砸。而在國內(nèi),那本是最起碼的玩法。遞支煙不算什么,而如果你連遞支煙都沒學(xué)會,你可就沒法混了。
是的,江湖氣的核心,專在一個“混”字。為何而“混”呢?通俗的說法叫“混口飯吃”。這句話,我們不僅會在底層百姓嘴里聽到,也常會出自衣食無憂的大佬口吻。過細想想,大佬倒未必在說謊,他雖已腰纏萬貫,但未必具有高于“一口飯”的生命理想,他只不過把“飯”的標準大幅提高了而已。這句話的流行,最足以說明江湖氣的本質(zhì),即,一種利己的現(xiàn)實主義。
誠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之類行為,也歷來被我們視為江湖好漢的作風(fēng)。但實事求是地說,這種情況并不常見,它主要棲息在文學(xué)作品及人們的美好想像里,而較少落實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知道,水滸好漢都是被逼上山的,按那部中國最有名的好漢小說的敘事邏輯,倘若世道不那么兇險,宋江們的飯碗沒人來砸,水泊梁山上也就不會有好漢出沒。再早些時日的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也是這個邏輯?!敖裢鲆嗨?,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可見,好漢之所以愿意“死國”,前提乃是“橫豎是個死”。如能不死,當然混下去再說。
在江湖上混飯的人多了,就得有江湖規(guī)矩。這規(guī)矩,顯然不是為了實現(xiàn)人生抱負、體現(xiàn)偉大理想,而僅僅為了大家都能有口飯吃。江湖規(guī)矩中不乏可圈可點、值得弘揚的內(nèi)容,比如講誠信,重友情,提倡互幫互助等等,不過試將這些東西還原,它們?nèi)匀宦鋵嵲凇袄旱默F(xiàn)實主義”上。不講誠信的后果,不是有違良知,而是無從在江湖上立足,從而導(dǎo)致飯碗不保。重友情和樂于助人,也與“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的現(xiàn)實考量有關(guān),所以,哪怕“為朋友兩肋插刀”,初衷也只是體現(xiàn)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處世哲學(xué)。至于“打人莫打臉、揭人莫揭短”之類江湖口訣,內(nèi)在精神未必著落在那個“善”字上。一句“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的警告,一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嘆,道盡了此中的緣由因果。
既然“身不由己”地托命于江湖,一個充滿江湖氣的人,充其量只能體現(xiàn)審美的人生。江湖氣與現(xiàn)代社會倡導(dǎo)的公民素質(zhì),本質(zhì)上并不合拍。在江湖社會,一個人哪怕混成了一條龍,性質(zhì)上也只是“混江龍”。試以蔣介石為例,他已經(jīng)貴為民國大總統(tǒng)了,但青年時代在上海灘上混就的那身江湖心法,硬是像胎記一樣戳在身上,終身不退。胡適曾經(jīng)當面指責(zé)他讓雷震下獄,乃是鉗制言論自由。他對胡適的回復(fù),活脫脫暴露出一個江湖中人的性格底色。他不是正面回應(yīng)胡適批評里涉及到的政府責(zé)任和民主公義,而是把話題一岔,轉(zhuǎn)而問胡適:“去年某某回來,我對他談起,‘胡先生同我向來是感情很好的。但是這兩年來,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震,不相信我們政府。某某對你說過沒有?”——瞧,這就是江湖氣的典型癥狀,在他眼里,即使具有普世性的人文價值,也無一不可還原成江湖規(guī)矩。
偽 善
我們對偽善的厭惡,唯偽鈔可比。
細細想來,還頗有辨析余地。制作和傳播偽鈔,若不考慮特殊情況——比如戰(zhàn)爭時期通過制造偽鈔來破壞敵對國的金融——都是一種犯罪。偽善的情況卻不那么簡單,大量被視為“偽善”的東西不僅未必屬于惡,有時還不妨視為善。偽鈔嚴禁流通,至于偽善,流通又何妨。
我們對偽善的厭惡或反感,就像我們厭惡蛇那樣,近乎一種本能。其實,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區(qū)別兩種偽善,而是把所有偽善都等同于陰謀和欺騙了。的確,有一種陰謀和欺騙,性喜借助偽善的柜臺,以售其奸;更可怕的是,但凡假借偽善來實施的陰謀和欺騙,成功的概率最高,對人心的殺傷力也最大。我們?nèi)祟惖哪穷w戒心,總會在貌似善良、忠誠、慈愛的對象面前,不由自主地放松戒備。假如有人竟然對此加以利用,偷襲我們心靈的軟肋,任誰也會怒不可遏,并把它直指為人間首惡。——偽善之飽受譴責(zé)且不能見容于世,原因在此。
話分兩頭,實際上,并非所有的偽善都帶有陰謀和欺騙,偽善家族中的日常成員,與陰謀、欺騙之類毫不沾邊。它們作為善意固然不夠純粹,顯得缺斤少兩,但也只是缺斤少兩而已,本身并無別種不可告人的歹意。對這類充其量有點言不由衷的半吊子善意,我們犯得著大加撻伐嗎?說偽善有時不失為一種善,即緣此而來。
偽善的“偽”,可有兩解,一為立志為惡的欺詐,一為無意為惡的矯飾。對前者,不妨抱定除惡務(wù)盡的態(tài)度,嚴懲不貸;對后者,則大有斟酌余地,倘若因自己見識有限而將一些毫無惡意的“偽善”當成大奸巨滑來嫉惡如仇一把,我們還可能弄糟了生活,誤傷了好人。
試從禮貌、教養(yǎng)或所謂社會文明的角度來看,我們鼓勵大家與人為善,禮貌待人,能微笑絕不板著臉。換句話說,這類要求里,其實暗含著鼓勵世人表演善意的意思。有句話說得老實:“笑比哭好。”面對某人,你可能沒有微笑的心情,面對某事,你也許沒有那么感動,但本著與人為善的目的,你還是微笑了,你還是做出了一副讓人誤以為你很善良的表情了。這事很壞嗎?一點不,因為你毫無騙人之念,而且,更重要的是,你那些未必發(fā)自肺腑的微笑和善意,還多多少少感染了別人,溫暖了別人,你使他人意識到了生活的美好。如此表演,即使把它視為逢場作戲,我也看不出有啥邪惡之處?!瓦@類偽善而言,把它視為善的一種,并不過分。需要澄清的只是,它是小善,不是大善。在生活中假如有人朝我笑笑,哪怕我意識到他笑得勉強,我也一定會把它“笑納”的。為什么不呢?
根據(jù)俗語“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還可以見識到另一種偽善:初衷是好的,也沒有抱著欺詐之念,只是由于對方不領(lǐng)情之故(也可能事情在中途發(fā)生了變化),導(dǎo)致事與愿違,結(jié)果,原本出自善意的想法,最終演化成令人遺憾的一幕,甚至,變得歹毒邪惡起來。站在結(jié)果的角度看,把對方之前的善意定性為“偽善”,好像也說得過去,而站在旁觀者角度,也許,把它視為一種未能善始善終的行為,更加符合實情。有些惡,屬于善的中途變節(jié),它和那些蓄意的欺騙,迥然不同。
做誠實的人,是我們所有人的正當愿望,希望別人誠實,更是我們的切身需求。不過我們也得看到,誠實也有一個容量問題,超出必要的誠實,也會令人不堪其重。中國世故哲學(xué)里有“交淺言深”之戒,那意思是:如果兩人的關(guān)系還遠遠談不上肝膽相照,那么,哪怕你是真誠的,你也不用向?qū)Ψ搅髀冻龀瞿銈兘磺榈恼嬲\和善意。過多過濃的善意表達,常常予人騷擾之感。這從另一面說明,既然不分場合的善意流露未必討人喜歡,對于那些僅僅顯出幾分虛假的善意,我們也犯不著橫眉怒目了。
我們對偽善的大量反感,很可能受制于字面上的蠱惑。如果文字也有畫面,那么,“偽善”天生長著一張魔鬼的臉,令人本能地汗毛倒豎。但只要你把偽善這張牌翻過來,你或許就能看到另一面:雖然不是天使,但已不再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