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發(fā)
詩歌
現(xiàn)在想來,我是一下子被柯平的《吳山檔案》給震住了。像柯平這樣淵博的詩人恐怕并不多,盡管在獲取信息十分便利的今天,有知識好像已顯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我仍是對學(xué)富五車的人有崇拜感?;蛟S這個在我身上根深蒂固的東西,源于我的青少年時期無書可讀,后來怎么補也抵消不掉閱讀的饑餓感?;貞泿资昵暗耐聲r,我總愿意提起的是我曾在一所大專學(xué)校里,當(dāng)過一任圖書館長。那段時光,或許是我人生夢幻式的歲月。當(dāng)然,我知道,喜歡書和有知識之間沒什么必然聯(lián)系。彼特拉克說過:“我的圖書室是充滿學(xué)問的,盡管它屬于一個沒學(xué)問的人?!钡嗟睦铀坪踹€是告訴我們,淵博肯定是來自讀書。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談到伍爾夫的時候,關(guān)注的正是她在女性寫作中的一個因素——即她對閱讀超乎尋常的熱愛與捍衛(wèi)。一個詩人居然能寫涉及這樣復(fù)雜知識的文章,這是我一看到《吳山檔案》就被吸引的主要原因。如果這是一個歷史學(xué)家寫的文章,我可能就會忽略過去。也就是說,自己是受好奇心驅(qū)使,跟著詩人柯平在《吳山檔案》中游覽了一番。
《吳山檔案》是一篇“大散文”,篇幅長達三萬多字,時間跨度是從春秋戰(zhàn)國一直寫到當(dāng)下,牽涉到的歷史人物、典籍、民間傳說舉不勝舉,但這些也許都不是衡量是不是“大散文”的主要因素。大散文應(yīng)該是不像散文的散文,一不像了,就拓寬了小散文的局限。多年倡導(dǎo)大散文的《美文》主編賈平凹說:“所以十多年來,我們拒絕那些政治概念化的作品,拒絕那些小感覺小感情的作品,而盡量約一些從事別的藝術(shù)門類的人的文章,大量地發(fā)了小說家、詩人、學(xué)者所寫的散文,而且將一些有內(nèi)容又寫得好的信件、日記、序跋、導(dǎo)演闡述、碑文、診斷書、鑒定書、演講稿等等,甚至筆記、留言也發(fā)表?!薄艾F(xiàn)在的情況也是這樣,一些并不專門以寫散文為職業(yè)的人寫出的散文特別好,我讀到楊振寧的散文,他寫得好。季羨林先生散文寫得好,就說余秋雨先生,他也不是寫散文為職業(yè)的。”這樣說來,柯平寫出《吳山檔案》似乎又屬情理之中了。仔細想想,如果對散文的文體界定持開放的態(tài)度,就完全能夠發(fā)現(xiàn)更多不像散文的好散文。在中國的傳統(tǒng)典籍中文史不分家是不爭的實情,《史記》既是“史家之絕唱”,同時也是“無韻之離騷”。胡適的弟子、被稱為“歷史的說書人”的唐德剛在今天也依然堅持“寫歷史必須用文學(xué)來寫”的理念。從這個意義上看,《吳山檔案》便是一篇文學(xué)和歷史相融合的作品。它與一般寫歷史的文章不同之處在于它拋棄了那種歷史學(xué)者的職業(yè)行文規(guī)矩,也沒有背上要完成個什么項目的包袱,只是覺得這個話題里充滿謎團,寫寫好玩。無心插柳柳成蔭,這種無功利的心態(tài),恰是出好文章的前提。
當(dāng)然,寫《吳山檔案》也是有動機的,那就是作者要搞清楚,本來建在水邊上的伍子胥廟是怎么跑到今天杭州西湖邊吳山頂上的。為此,作者在卷帙浩繁的資料中細心梳理,追根溯源,條分縷析。從吳越之間的歷史說起,把伍子胥和夫差的齟齬及伍子胥之死的主線理出來,將最早建的伍子胥廟的位置考證準確,然后再將為什么越地作為吳地的敵對區(qū)會給主張徹底滅越的伍子胥建廟弄明白,等等。我這樣轉(zhuǎn)述《吳山檔案》,恐怕沒讀過此篇文章的人以為這也沒什么啊,挺簡單的事嘛。我相信你若看了文章就不會這樣認為了??缕皆诮鉀Q這些問題時遇到的障礙真是太多了,有山川地貌的自然和人為變遷,有歷史記載的缺失、混亂,也有寫史的人故意篡改事實,還有權(quán)力在歷史中的干預(yù),可以說是迷霧重重。作者建立《吳山檔案》的過程,又一次印證了杜威所說的“歷史無法逃避其本身的進程”,它將一直被人們重寫,隨著新的當(dāng)前的出現(xiàn),過去就成了一種不同的當(dāng)前的過去。
話說回來,柯平的《吳山檔案》不是歷史學(xué)的論文,它作為一篇“大散文”存在必須以文學(xué)性作為支撐。也就是說要找到《吳山檔案》的魅力所在才是欣賞它的根本。但有些纏來繞去的是怎么說《吳山檔案》也和歷史的各種糾葛分不開。說得再徹底些,《吳山檔案》的姓“文”不姓“史”,恰恰完全依賴于茨威格所說的歷史本身——“歷史是真正的詩人和戲劇家,任何一個作家都甭想去超過它。”也就是說在歌德曾懷著敬意把歷史稱為“上帝的神秘作坊”里本身就隱含著故事性和趣味性。但這種隱含的故事性和趣味性絕非自動呈現(xiàn)出來的,而是需要作家用“建構(gòu)的想象力”去發(fā)現(xiàn)和尋找的。懷特在《作為文學(xué)虛構(gòu)的歷史文本》一文中講得十分透徹,他說:“已故的柯林伍德認為一個歷史學(xué)家首先是一個講故事者。他提議歷史學(xué)家的敏感性在于從一連串的‘事實中制造出一個可信的故事的能力之中,這些‘事實在其未經(jīng)過篩選的形式中毫無意義。歷史學(xué)家在努力使支離破碎和不完整的歷史材料產(chǎn)生意思時,必須要借用柯林伍德所說的‘建構(gòu)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幫助歷史學(xué)家——如同想象力幫助精明能干的偵探一樣——利用現(xiàn)有的事實和提出正確的問題來找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柯林伍德把歷史學(xué)家的這種敏感性稱為對事實中存在的‘故事或?qū)Ρ宦癫卦凇黠@的故事里面或下面的‘真正的故事的嗅覺。他得出結(jié)論,當(dāng)歷史學(xué)家成功地發(fā)現(xiàn)歷史事實中隱含的故事時,他們便為歷史事實提供了可行的解釋?!痹谡劦綒v史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時,懷特說:“事實上,歷史——隨著時間而進展的真正的世界——是按照詩人或小說家所描寫的那樣使人理解的,歷史把原來看起來似乎是成問題和神秘的東西變成可以理解和令人熟悉的模式。不管我們把世界看成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解釋世界的方式都是一樣?!?/p>
值得注意的是《吳山檔案》在解開伍子胥在越地被奉為神而祭拜之謎時,較為詳盡地把伍子胥死后的無頭尸身被裝進皮囊,扔進江中與錢塘大潮形成的原因的來龍去脈找到了。從這樣一個聯(lián)想鏈條考察,就能理解越國作為吳國的敵對國,人們?yōu)楹我\祭拜主張徹底消滅越國的主帥伍子胥。其實,這場造神運動主要是由民間力量完成的??缕秸业搅藮|漢時上虞人王充在《論衡》中的說法:“傳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乃以鴟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驅(qū)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塘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蓖醭湔J為,“夫言吳王殺子胥,投之于江,實也。言其恨恚,驅(qū)水為濤者,虛也。”不管實虛,這場與水有關(guān),與伍子胥之死有關(guān)的造神運動,一經(jīng)開始就是無法遏止的。顯然,并不局限于錢塘之浙江的人們在水邊建廟,祭拜伍子胥,但由于錢塘大潮影響廣泛,伍子胥的神話編入這個大廣告之中,就愈演愈烈了?!跺X塘記》說:“朝暮再來,其聲震怒,雷奔電走百余里。時有見子胥乘素車白馬在潮頭之中,因立廟以祀焉?!笨磥砻耖g的造神和官方路數(shù)并不是一回事,官方看待伍子胥著眼于他的忠烈,而民間則是對這個橫死的伍子胥心有恐懼,害怕他興風(fēng)作浪,殃及百姓。以這個角度看,官方覺得伍子胥廟在江水之畔與在吳山之巔是無所謂的,都不影響彰顯伍子胥的忠烈光輝,而在民間其廟在哪則完全不同,只有在水邊,甚至在怒潮的面前才能慰藉、安撫住這個“潮神”。伍子胥不是山神,在山上拜他是牛頭不對馬嘴的。
至于《吳山檔案》的主題,在我看來十分豐富、多向,作者也沒有回避或有意省略關(guān)于伍子胥惡行的記載,如闔閭九年率吳師攻入楚國后,將仇人的尸體從墳中挖出來鞭打,這還不算,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竟然會“令闔閭妻昭王夫人,伍胥、孫武、白喜亦妻子常、司馬成之妻,以辱楚之君臣也”。對這樣的行為,伍子胥居然還給定一個自己的邏輯為“吾日暮途窮,吾倒行逆施之”。只有這種對待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才使《吳山檔案》盡可能通過“建構(gòu)的想象力”,來還原歷史,還原真實。
受柯平的考證癖傳染,在讀《吳山檔案》時,我不由自主地花費了不少時間去琢磨文中留下的一道作業(yè)題。說《吳越春秋》有這樣一段記載:“越王葬種于國之西山。葬一年,伍子胥從海上穿山脅而持種去,與之具浮于海。故前潮水潘侯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種也?!贬槍@段文字,柯平提出:“至于潘侯的出處何在?伍子胥為什么會被稱作潘侯?因史料匱乏,鉤稽無術(shù),只好姑存之以俟高明了?!遍_始看到這個問題,覺得柯平是不是被《漢書·地理志》說的“蕭山,潘水所出。東入?!保阉悸方o帶跑了。按上下文的關(guān)系來推斷,“前潮水潘侯者”和“后重水者”都是在說潮水吧,這個“潘侯”似乎不應(yīng)該是個名詞,這樣伍子胥也不存在為什么被稱作“潘侯”的問題了。為回答這個疑問,我在劉玉才的《吳越春秋選譯》(巴蜀書社,1991年出版)的注釋中找到了一個答案,劉玉才的注釋說:“潘侯”是指旋轉(zhuǎn)的水流,“潘”通“蟠”也。興奮之余,回頭想想,這個說法恐也未必服人。如果把“潘侯”與傳說中的波濤之神“陽侯”按一個思路想,也可能是對的。唐傳奇《靈應(yīng)傳》中就有把伍子胥和陽侯并稱的句子:“鼓子胥之波濤,顯陽侯之鬼怪”。再若從古代水神分片管轄的角度考慮,“潘侯”莫不是管潘水的神,也未可知。這是我讀《吳山檔案》時的一段走神,一通胡思亂想,柯平先生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