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蘆花綠,蘆花白
我是在渭水南岸的一角看到這蘆葦蕩的。一塊塊、一叢叢的蘆葦,在寬闊的水面上,在薄涼的深秋里,搖曳,嫵媚。秋風(fēng)把它的味道吹過來,輕輕癢癢的,卻又熟稔的,讓人想伸出舌頭,舔幾口。
關(guān)于蘆葦,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小文,是報社麻雪編輯兩年前于盛夏時分的一篇約稿。這是市報的一個陳倉新美版塊,旨在宣傳美麗的小城寶雞。記得當(dāng)時我極盡贊美之詞,一蹴而就。之后卻再無和它產(chǎn)生交集。
時隔兩年,我又站在這里。我的眼眸間,蘆葦?shù)娜~子開始發(fā)黃,穗子開始泛白。陽光下,一根根羽毛般柔曼的蘆花漫天飛舞著。
這是蘆葦最美的季節(jié),也是曾年少輕狂的我和蘆葦初相遇的時節(jié)。
那一年,我如很多想跳出農(nóng)門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艱難掙扎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苦讀歲月里。由于體弱,初三的秋天,我跟隨叔父去了離家十幾里的長命寺初中就讀。每個周末下午,背著干糧,騎著家里那輛二八的破舊自行車去學(xué)校。期間,須路過長命寺村子邊上一片面積很大的水域。那片水域,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其實是地殼運動造成的,長命寺的老輩們卻認(rèn)為是上天賜予他們的神水,敬畏得不得了。他們在水邊修建了寺廟,逢初一十五燒香拜佛,一點都不馬虎。有好幾回,適逢周末,我騎著自行車路過這里時,一片片誦經(jīng)聲和香爐里飄出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近近傳過來。
那個時候,秋收未盡,田里的玉米稈橫七豎八散落著,一片狼藉。倒是這水邊,一桿桿豐潤挺拔的蘆葦,綠汪汪、翠生生,很是養(yǎng)眼。風(fēng)來蕩蕩不止,似招搖著生命繁盛的底氣。在瞥見的一瞬間,一身碎花布衫、藍(lán)布長褲的我,喜歡上了它們。
在鄉(xiāng)下,秋天似乎很短暫,尤其是一陣疾風(fēng)勁草后,天陡然冷了,蘆葦蕩日漸枯萎蕭瑟,待深冬時,這里已是白茫茫一片。一個周末,我再次經(jīng)過那片孤零零的蘆葦蕩,我的眼前,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蘆葦頂著被寒霜染過的花絮,輕飄飄地直往人的懷里鉆。那潔白的花絮,襯著瓦藍(lán)的天空,如綿如絲,如夢如幻。我靜靜站在水邊,看它們或貼水,或橫斜,或直立;也看它們在天寒地凍和西風(fēng)怒吼中輕盈如雪。一瞬間,竟有一些納悶和恍惚:這瘦弱的身子何以將殘敗的生命詩意般的托起來,給黑白分明的鄉(xiāng)野締造出這一抹“晚霞紅如血,蘆花白似霜”的溫暖和靜美?
很快,冬天過后是春天,春天過后是夏天,蘆葦蕩開始熱鬧起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密密匝匝的蘆葦,蔥蔥郁郁,壯實繁茂。風(fēng)兒一吹,嘩啦啦響。而我離中考的日子越來越近,自然不敢過多沉溺和貪戀其中。
我很羨慕蘆葦蕩邊長大的娃娃們。他們一有空,就成群結(jié)隊到這水邊玩耍。其中男娃娃摸鳥蛋,摸魚,游泳,扎猛子;女娃娃繞著青青的蘆葦捉迷藏,聽鳥鳴,用葦葉編好看的飾品戴在頭上、脖子和手指上。他們身體里有蘆葦青澀的味道,亦有蘆花,雪白的,足以敞亮鄉(xiāng)下孩子那扇簡單粗糲,天真無邪的童年心窗。那一年,我十五歲。我的童年沒有水,只有褪不掉的日光和塵埃。不過,我經(jīng)常在晚自習(xí)前溜出去,跑到蘆葦蕩邊吹風(fēng),納涼。
鄉(xiāng)下的月亮,薄薄的,隱隱的,將蘆塘調(diào)成孩子們快樂的天堂。水塘旁邊的長命寺村罩在一片夕陽晚照里,從家家戶戶煙筒里飄出的縷縷炊煙里,有玉米稈嗆人的味道,亦有玉米粥清甜的香氣。隊長的小兒子七八歲,一枚碩大的荷葉蓋在臉上,光著上身,下身著寬大的褲衩,仰面躺在蘆葦遮蔽的空地上。鄉(xiāng)野的日光曬,風(fēng)頭吹,這小家伙渾身上下結(jié)實而黝黑。而且,他膽子蠻大的,睡夠了,敢捉草叢里扭動的細(xì)草蛇,捉住后纏在脖子或者胳膊上,大聲炫耀,呼朋喚友,一幅孩子王非他莫屬的架勢。草蛇當(dāng)然是北方的蛇,吐著紅紅的信子,沒有毒汁。
在蘆塘邊,我竟然學(xué)會了笨拙地畫幾筆。一張青白的紙上,差不多全是蘆葦?shù)纳碛?,或豐腴,或苗條,像是站在云彩里的女子。后來,這水塘邊邊果然有了一群女人,是長命寺村子干完了地里的農(nóng)活、喂飽了自家男人和孩子、喂飽了后院的豬和雞,暫時清閑下來的婦女們。她們在水塘邊編葦席。葦席可以鋪炕,可以做房頂子,可以編制成糧囤等。葦席除了自家用以外,還能在周圍的集市上賣一些。長命寺村子里出來的葦席柔韌,綿軟又結(jié)實耐用,方圓二十里,很受歡迎的。
編葦席的婦女多數(shù)圍城一圈,腿腳麻利,手法嫻熟。葦席的編法似乎不難,只需將粗壯些、長勢好一點的老葦條,割下來,劈成條子,晾干。編的時候,用剪刀順著葦條的紋路刮光捋順溜后,稍微蘸點水,拍幾下,就可以編了。做到熟練后,她們幾乎可以不看葦席,十個手指只顧上下擺弄,里挑外收,不一會兒,席面上便呈現(xiàn)出那種田字格,或者帶波浪線的圖案,縱橫交錯,排布整齊。
編葦席的間隙,也能看出長命寺村子的三六九等來。比如,那個頭梳得油光、抹著雪花膏,身體富態(tài)的,一定是隊長家的媳婦。她坐在人堆里,高聲長調(diào),東家長西家短,不是笑話張三男人沒本事,就是罵李四的媳婦是個狐貍精,光想勾引他男人,唾沫四濺,喋喋不休。那些想巴結(jié)隊長的,就使勁點著頭,隨聲附和,討好獻(xiàn)媚。隊長媳婦累了,就停下來,敞開衣襟,袒胸露乳,嘴里侃著撩撥人的、男人和女人的床第之事,粗糙得讓年輕的媳婦們臉紅到耳根,還得乖乖把茶水端過去,以解她的口干舌燥。
我同桌的母親,便是諸多編葦席的婦女中的一個。多數(shù)時候,她總是一個人坐在一邊,沉默著,只顧編席??申犻L媳婦總看不慣她,經(jīng)常話里趕話羞辱她。比如,譏笑我同桌的父親是個藥罐子,駕不了車轅,拉不了牛犁,上不了炕頭,中看不中用,是個擺設(shè)。這些話,隨后也會傳到我同桌嘴里,他兩只拳頭握成一團(tuán),臉漲得通紅。一日,終于爆發(fā)了,撲上去和隊長家大兒子扭在一起廝打。急了,操起地上的磚頭塊砸了下去。隊長兒子的頭上頓時一道血口子,白花花的肉朝外翻,學(xué)校自然將我同桌開除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在蘆葦蕩見過我同桌的母親,我同桌也去了南方打工了。幾年后,他發(fā)財了,回到村里,三下五除二扒掉破舊低矮的土坯老屋,原地蓋起一座三層小洋樓,紅磚青瓦,飛檐高翹,鎏金四射。喬遷日,滿村子放鞭炮,唱大戲,擺家宴,一直鬧騰到掌燈時分。這是后話。
那年九月,我如愿跳出農(nóng)門,那片蘆葦蕩再未觸及。之后幾年,蘆葦蕩的水域面積逐年減少。沒有了水,塘里的蘆葦自然慢慢枯萎死掉了,編葦席的女人紛紛回了家,塘邊一片冷寂。享譽四鄉(xiāng)八鄰的長命寺葦席,也只成為人們閑暇時掛在嘴邊的念叨和回憶了,連我村子里的父輩們也總在說,換了幾茬席子了,還是長命寺的好??!
苜蓿、父親和牛
印象里,父親很少笑。即便我手捧紅艷艷的獎狀從學(xué)校一路狂奔回家,他也只是淡淡看幾眼。然后,又兀自忙自己的事情了。
父親生于解放前,只念了幾天完小,他識的字很有限。在父親眼里,念書上學(xué)是我的事情,種地打糧是他的事情,互不相干。
父親要忙的事情很多。比如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便是拾掇牛圈和豬圈,其中以清理牛糞和豬的屎尿為主。每當(dāng)這個時候,父親板著臉,一邊用掃帚清掃,一邊用鐵锨鏟,嘴里罵罵咧咧,罵的話粗糙又難聽。偶爾還會生氣,用掃帚在牛脊背或者豬屁股抽幾下,以示對牲畜沒有將排泄物拉到指定角落的一種嚴(yán)厲警告。當(dāng)然,那動作不會太大,最多意思一下。
父親的右手背打糠機(jī)傷了之后,在生產(chǎn)隊的菜地和飼養(yǎng)室里都干過。菜地比較遠(yuǎn),加之父親忠厚善良,擔(dān)心我去了,即便沒有摘吃黃瓜和西紅柿,也要落人閑話和口舌。所以,村里的菜地,父親堅決不允許我們姊妹倆去的。倒是飼養(yǎng)室,可以盡管去轉(zhuǎn)轉(zhuǎn)。畢竟,那里除了牛馬和騾子,就是一堆又一堆的青草。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那就是飼養(yǎng)室的牛從村子南邊的坡地或者西邊那一大片低洼處犁地回來,父親親昵地為牛梳理尾巴,清掃塵土,從頭到腳,一絲不茍。完了,趕緊張羅著給牛喂清清的水,吃干凈的草。夏日里,擔(dān)心牛被曬著,他牽著牛繩子到處找樹蔭涼。有一次,他蹲下身子給牛剔除蹄子上磨出的老繭時,牛一雙溫和的、受用的眼神盯著父親。父親當(dāng)然感知到了,他笑著拍拍牛腦袋,和牛說著稀奇古怪的話。而我從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吃飯,父親從來沒有管過我的吃喝。對于這一點,我很有意見。還有一回,那頭黑色的騾子去二十里鋪拉磚時不小心滑進(jìn)路邊的水渠里蹭破了腿關(guān)節(jié)的一塊肉,父親很細(xì)心地用鹽水擦洗、上藥、包扎,連續(xù)幾日,吃不好飯睡不好覺,一幅焦灼疼惜的樣子讓我對飼養(yǎng)室里那幾只牛馬和騾子真的是羨慕又嫉妒。
除此之外,父親喂飼養(yǎng)室的這些牲畜很有一套經(jīng)驗。他知道苜蓿、打碗花、冉冉草,咪咪毛等牛馬和騾子喜歡吃的草什么時候最柔綿,什么時候最茂盛,沾了太多的露水怎么處理,甚至天涼了,儲備的干草須用鍘刀將枝節(jié)鍘得越短越細(xì)碎,牛吃了不會嗝在胃里消化不良。總而言之,父親像這幾頭牲畜的衣食父母一樣,經(jīng)管它們的吃喝拉撒睡,一絲不茍,任勞任怨。
喂牲畜,苜蓿是最佳飼料。村里的苜蓿地最遠(yuǎn),在靠近河灣的半坡上。通常父親會起個大早,駕著馬車去割草。他出飼養(yǎng)室院子的時候,隔壁四娘家后院的大紅公雞正準(zhǔn)備將脖子伸出柵欄打鳴,靜靜的村莊還在沉睡著。偶爾,勤快人家的煙筒里冒出幾縷淡藍(lán)色的炊煙。父親的背影落在一片晨光里,牛蹄子的踢踏聲回響在疙里疙瘩的土路上,襯著天邊緩緩升起的太陽,像極了一幅水墨油畫。
父親和他的牛車出了村子往河灣方向去了。一路上,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露珠在綠油油的玉米葉子上打著滾兒,車前草被深深地壓在車轍下,綠色的汁水被擠出來,沾滿了車轱轆。下了兩架坡,老遠(yuǎn)看見半坡上的苜蓿地罩在一層薄霧里,風(fēng)兒吹來,感覺那云霧在半坡上飄來蕩去,連坐在馬車上的父親也像坐在云霧里似的,他的發(fā)梢濕了,鞋子也濕了,陳舊的衣裳也濕了,可他顧不上,他的眼睛落在翠綠的苜蓿地,那汪洋一般的綠色,多少會抹去父親被貧瘠日子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沉重和愁苦。
清晨的苜蓿地一片靜謐。沒有風(fēng),只有層層的清霧若隱若現(xiàn)。父親蹲下去,拿出鐮刀割苜蓿。牛兒自己在一邊吃著苜蓿,它的嘴角抽動著,咀嚼的聲音清晰可見。那牛兒吃飽了,很是愜意地從鼻翼間冒出哞——哞一哞——的幾聲。這聲音拉得老長,長得像鄉(xiāng)村深處的詠嘆調(diào)。
父親割苜蓿的動作也很輕。他左手輕輕將一撮苜蓿攬到身子跟前,右手用鐮刀從根部輕輕割下來,絕對不會胡亂使勁亂砍或者隨意亂拽。割過的新茬口,也是整整齊齊,平平展展。因為父親知道,這一片苜蓿地在半坡上,灌溉渠里的水澆不上,只能靠天生長,長成目前的態(tài)勢實屬不易,更不能在他手里被毀掉。何況,春天里,地里的麥子剛起身,菜剛下種,家家戶戶還要分得一些苜蓿菜,用以度過青黃不接的困苦時期,怎能不小心翼翼呢?
偶爾,下午放學(xué)后,莊子里淘氣的狗蛋準(zhǔn)要帶著一幫男孩子竄到這一片苜蓿地里玩耍。他們跑著,躺著,打斗嬉鬧,甚至驢打滾似的胡亂踢騰,只要他們出沒的地方,準(zhǔn)會有一大片的苜蓿被糟蹋。父親又急又氣,大聲吼著,攆著。孩子們東躲西藏,搞得父親精疲力盡。不過,孩子們畢竟小,他們終究跑不過的父親的長腿寬身子,不一會兒,便被父親捉住。父親橫眉豎眼,揚起巴掌,卻最終沒有落在孩子們身上。他瞪著眼睛,嘴里罵道,狗日的,還不快走,下次讓我逮住了,絕對不饒恕你們。父親罵完,彎下腰,將孩子們匍匐倒的苜蓿割下來,若有被踩松動的苜蓿根,父親用新的土填平壓夯實,方才罷手。
暮色四合時,父親駕著他的牛車走出苜蓿地。牛車上,高高一摞子苜蓿被碼得齊整有序。半坡盡頭,天邊火紅的夕陽、父親長長的影子、以及他臉上滿意的微笑,被瞬間凝固。
蒲公英的春天
鄉(xiāng)下的春天來得晚。已經(jīng)是三月天了,村子里的槐樹和梧桐樹上,才慢騰騰地鉆出一寸一寸的綠色,倒是那些雞呀,狗呀,羊呀,什么的,迫不及待地從圍得結(jié)實的圈里探出腦袋,盡情舒展著整個冬天里蜷縮得有些僵硬的腿腳。當(dāng)然,還有一些人家的屋檐下,燕子欣然歸來,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村頭的老柳樹上,飽滿膨脹的柳芽嫩綠綠的,只待一場春雨,自會垂下萬千條翠綠的簾子;果園里,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熱熱鬧鬧地擠在枝頭,綻開笑臉;幾棵鉆天楊樹,也綴滿了一指長的、毛茸茸的葉桃,在春風(fēng)里悠然蕩著秋千。
哦,春天來了,和風(fēng)習(xí)習(xí),陽光煦暖,村莊在經(jīng)歷了一個荒蕪冗長的冬季之后,漸漸蘇醒了。和村莊一起蘇醒的,是被青青麥苗覆蓋的田野,一望無際地綿延著,起伏著,將春風(fēng)大把大把地攬進(jìn)懷里,像極了我的父輩們敞開胸膛,侍弄莊稼時流淌出來的那份虔誠與敦厚。
寫下上面一段話的時候,我正身居繁華喧囂的城市,人生已過不惑,鄉(xiāng)下離我越來越遠(yuǎn),但我依然想起,那些貧瘠窘迫的童年時光里,我和伙伴們在廣袤的田園里,煞費苦心地尋找粗糲簡單的童趣。比如說春天來了,順著長滿野草的土坡打滾;夏天來了,摸到溝底小韋河鳧水;待冬天時,又一群群圍在落雪的柴禾堆里打雪仗,捉迷藏,直到炊煙四起,母親和嬸子們倚著門楣,聲聲喚歸。
其實,在春天里,我最喜歡的莫過于埋沒在一簇簇順地攀爬的蒲公英里。曾經(jīng),那一朵朵黃燦燦的花瓣,啟蒙過我對數(shù)字最初的概念。慢慢長大時,卻更貪戀暮春時分在田野深處隨著風(fēng)兒到處輕揚的蒲公英。你瞧,一頂細(xì)細(xì)的桿,托著圓球狀的、潔白的花絮,在春風(fēng)里搖啊搖。我小心翼翼把它們摘下來,掬在手心里,對著太陽,對著藍(lán)天,對著云朵,對著清風(fēng),用力吹,吹成無數(shù)個甜美的夢想,飄向空中,飄向遠(yuǎn)方。這蒲公英一般的夢想,成為我后來挑燈苦讀,拼命努力,想早點走出去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的無窮動力。
后來,我果真從那片村莊走出來了。我走過很多地方,在“一枕暗香聽櫓聲,尋夢無痕到江南”的水鄉(xiāng),在“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大草原,都會見到一株株隨風(fēng)飄搖的蒲公英贏弱而細(xì)碎的身影。那一瞬,我總在想,是不是當(dāng)年的我在小村莊里吹落的那一朵飛絮飄落至此?
每年春天,在我校園,草坪里,花壇里,青石板的縫隙里,亦會見到蒲公英的身影。它們來自何方?我在詢問,詢問南來的、北往的風(fēng)兒。風(fēng)兒告訴我,河?xùn)|河西,山南水北,云里云外,都有。于是,我明白了,原來,這蒲公英一如我,某日,扯斷了故鄉(xiāng)的衣襟,便有了散落天涯的夢,傾我一生,去懷戀,去追逐。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當(dāng)我在春天里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麥子即將起身,綠汪汪的,卻不見了燕麥,不見了薺菜,不見了胖娃草,不見了車前子,更不見了拔草的鄉(xiāng)親們漾起的歌聲,吼起的秦腔。父親說,除草劑真的管用,家里的鋤頭、鏟子再也用不上了,人閑得不踏實,連在前街上住的玉秀嬸子想尋一些蒲公英給倉叔看病下藥,都得去韓家灣的山嶺,或者下到馬超嶺的溝壕里,才能挖幾株回來。
“倉叔怎么了?”我問。
“白血病,沒錢治,活不了多久了”父親淡淡說。
“你倉叔的兩個兒子在建筑工地干土工,靠力氣吃飯,這兩年剛蓋了新房,又分別供著一個大學(xué)生,掙回來的錢像長了腿似的,進(jìn)來一個,出去兩個。再說了,這富貴病,哪里是咱鄉(xiāng)下一般百姓人家生得起、看得起的呢?”
“難不成倉叔就這樣等死,他自己知道嗎?”我又問父親。
父親說,開始不知道,玉秀嬸子瞞著。后來,倉叔自己可能覺得難受,不停吆喝,讓帶他到西安的大醫(yī)院瞅瞅到底咋了,脾氣也越來越壞,動不動在家里摔碗摔碟子。一日,玉秀嬸子終于熬不住了,索性扯開嗓子說明白了。倉叔先是愣了幾下,然后一個人蹲在墻角,抱著頭,抽了幾桿悶煙,之后再也不提看病的事了。
父親又說,人真奇怪,面對大病大災(zāi),反倒想開了。就拿你倉叔來說,以前之所以窮,也是因為懶散,可自從知道自己患了絕癥后,一下子變得勤快了,從早到晚在兩個兒子的果園里忙活著,除草,打藥,套果袋,一點都不馬虎。而且,隔三差五去鎮(zhèn)上吃碗羊肉泡饃,聽?wèi)?,喝茶,日子過得有條不紊呢!
這個春天,我再次回到鄉(xiāng)里,倉叔除白血病之外,又患上了淋巴癌,瘦弱嶙峋,一點人形都沒有了,給人感覺來一場風(fēng)都能把他刮倒。玉秀嬸子討來一個中藥方子,和蒲公英有關(guān)。我不懂那方子,只聽說是用蒲公英作藥引子,得與蒲公英大涼的藥性。平日里,玉秀嬸子做涼拌蒲公英,蒲公英紅豆糯米粥,蒲公英豬肝湯等,不厭其煩地做,希望多少可以緩解倉叔的病痛。
那日,我隨母親去了地里,老遠(yuǎn)看見玉秀嬸子一個人在村子南邊的墳地里。母親說,準(zhǔn)是在尋找蒲公英。如今,家家戶戶都在用除草劑,雜草很少,蒲公英也不多見。為了尋到更多的蒲公英,玉秀嬸子幾乎踏遍了周圍幾個村子所有的墳地,溝壕,坡坡嶺嶺,那些旮旯角落里,除草劑夠不到,蒲公英一簇簇,長得喜人。她家院子里,窗臺上,任何時候進(jìn)去,都有幾撮干癟的蒲公英晾曬著,連她從人身旁走過時,一股蒲公英的味道,在風(fēng)中散落。
母親話一落,我朝墳地望過去。陽光下,玉秀嬸子正蹲在荒蕪孤寂的墳前,用鏟子挖一株蒲公英。她的動作很輕,唯恐傷了蒲公英的葉子,花絮或者根莖。因為下單子的中醫(yī)大夫交代過,蒲公英對倉叔的病來說,全身都是寶,都能用上的。玉秀嬸子牢記大夫的話,一點都不敢馬虎。她幾乎匍匐在地上,臉上,一行行細(xì)密的汗珠滾落下來,連那一撮濕漉漉的劉海,把她的額頭一直遮蔽到眼睛,似乎要將倉叔的痛苦遮擋到塵世之外。我再朝她的籠子望去,幾株蒲公英安靜睡著,葉子翠綠厚實,莖稈粗壯清透。顯然,那形如傘一般潔白素凈的花團(tuán),與平地里的蒲公英相比,更是開得肥碩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