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久

朋友兒子的新婚之日，為了不誤酒宴，我清晨5點就起床，到樓前的南山整地種菜。我剛踏進菜地，忽聽園邊水池的草叢里有“嘎嘎”的叫聲，聲音非常陌生，也非常特別。我小心翼翼來到池邊，撥草搜尋，發(fā)現(xiàn)兩只不同尋常的水鳥正在覓食。它們體長約25—30公分，身體呈黑褐色，喙紅色，尾部兩側(cè)的羽毛呈白色。游弋時，尾部高高翹起，前后搖擺，樣子很像家雞。我天生喜歡鳥，沒承想今天的運氣這么好，讓我有生以來見到這么奇特美麗的水鳥。

我家居棲霞市鳳翔小區(qū)，三面環(huán)山，西北向水。當春天的腳步走進了谷雨時節(jié)，小區(qū)內(nèi)外，草香陣陣撲鼻，鮮花盈盈綻放。春燕在樓臺上呢喃，山雀在林叢中啁啾。小區(qū)前，有一月牙小溪，水質(zhì)清純，繞樓潺潺流淌，歡歌笑語，一路向西，直奔長春湖畔。為了營造更加適宜人居的環(huán)境，市里建設(shè)部門將小溪筑壩截攔，區(qū)前形成了上下兩池清水（后稱上池、下池）。時間一久，淺水區(qū)的水生植物競相生長，一片繁茂。其中尤以香蒲居多，以簇相生，體高葉長。水里的魚蝦，悠然自得，蠢蠢欲動，引來水鴨、翠鳥往復光顧，爭相捕食。優(yōu)美隱秘的環(huán)境，山青水碧的生態(tài)，成為水生類動物的絕好生存之地。

一對具有慧眼的鳥兒，來此戲水捕食，自然于常理之中。

一個傍晚，我偶爾發(fā)現(xiàn)，兩只水鳥嘴銜干枝枯草，進出于水草之間。原本認為它們只為捕食而來，今天，令我恍然大悟：它們精心選擇了這塊水清草茂的適地，要在這里安家生子了！我趟水進入了水草深處。只見鳥巢建在香蒲叢中，形狀如碟，巢的頂部高于水面約20公分，形體略顯粗糙。建好了巢，鳥爸鳥媽就開始了雄守雌孵，臥巢生子的使命。鳥媽孵巢期間，鳥爸像堅守陣地的哨兵，嚴陣以待。如果你站在池邊觀看，鳥爸會玩弄聲東擊西的伎倆，迅速向鳥巢的相反方向游去，然后躲進遠離鳥巢的另一簇蒲草中，以圖達到欺騙的目的。鳥爸寧可犧牲自己，絕不暴露鳥巢的位置。

鳥爸鳥媽總是夜以繼日，堅守重復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工作。

六月的一天，午飯后，當我再次走到池邊的那個位置時，7只嬌小的鳥寶寶像7個毛絨絨的黑絨球，媽媽于前引領(lǐng)，爸爸于尾守護，在湛藍的水面上，排成個長長的“一”字，向前游動。撥開的漣漪猶如一條生命的通道，落在了鳥兒的腳下，一池清水在輕風的吹拂下微微蕩波，一股暖暖的愛意帶著對生命的贊美，于我心底恣意彌漫。人生中有很多的遇見，這次，會變成我記憶深處的剔透影像，讓我銘記終生。此時，心兒已醉。我多么想變成它們的同類，融于它們的隊列，在碧波中暢游，在水草間竄行，在藍天里飛翔！感謝水鳥與我同鄰，給我?guī)砣绱嗣篮玫那槿ず涂鞓返男那?。我愛你——鳥爸、鳥媽、鳥寶貝們！

這年域內(nèi)發(fā)生20年一遇的干旱天氣，隨著旱情的發(fā)展，池水正處于干涸期。老天再不下雨，水鳥一家將有滅門之災(zāi)。為了活命，水鳥們從原來的淺水區(qū)不斷地向深水區(qū)遷躲?？蓱z的鳥寶寶常因食不果腹，于爸媽的屁股后“唧唧”地叫個不停。

旱情在蔓延。山泊的蘋果從枝頭上“叭嗒叭嗒”往地上掉，農(nóng)民的心在滴血。蘋果是棲霞果農(nóng)收成的全部，抗旱保果當然是農(nóng)民天大的事情。

不久，果農(nóng)開始在池邊架起抽水設(shè)備，隨著機器的轟鳴聲，清純甘冽的溪水被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了干渴的土地里。下池的水被抽干后，水鳥喜食的水藻全部枯死，池魚無一逃生。上池的水因遠離果樹，暫且無人抽用，剩水尚可維持水鳥性命。然而，旱情的持續(xù)，這一池清水，自然就成了眾目睽睽的救命之水。鄰村老李頭把抽水機架在了池邊。前后腳，老張也帶著嶄新的大馬力抽水機趕到了現(xiàn)場。兩部機器并肩作戰(zhàn)，原來的半池清水迅速減少。

我傻傻地站在池邊，望著對岸的機器和人，心中糾結(jié)萬分。我心里明白，政府三令五申，全面動員果農(nóng)，挖掘利用一切水資源抗旱保果。在棲霞，蘋果就是老百姓的命！那我為了7只搖籃中的水鳥，阻止他們抽水澆地？這個理恐怕連我自己都不能認同。此刻，我儼如熱鍋上的螞蟻，身心如焚，無力、無助又無奈。

鳥爸鳥媽的叫聲，不禁打斷了我的思緒。它們明明知道我就站在它們的對面，卻一反常態(tài)，不但沒有躲我，反而徑直朝我的方向游來。一邊游，一邊叫，一邊點頭。此情此景，把我的心都弄碎了。這分明只有人類才能做出的舉動，今天卻發(fā)生在兩只弱小的水鳥身上。鳥爸鳥媽為了孩子，竟然不顧自身安危，向人類求救！如此拳拳之心，令我感嘆，令我震驚！憐憫、同情、責任之心瞬間發(fā)生，我毫不猶豫地跨過圍欄，趟過池水，來到了老李頭面前。我向他講明了事情的原委，謙恭地請求他留下一些池水，給這些可愛的生靈一個活命的機會?？勺屛以趺匆矝]有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這位慈眉善目的農(nóng)民老漢立刻向我伸出了大拇指，他說：“保護動物，人人有責，兄弟，我老李頭支持你。”我原本準備好好與老漢理論理論的那些話，在他面前，在此刻，竟然一文不值。我真的不知如何感謝這位素不相識的農(nóng)民兄弟。他的身軀在我模糊淚眼中越來越高大，我恨不能一口說出十個“謝謝”，但在此時，“謝謝”的力量又是多么的蒼白。兩分鐘后，老漢伸手關(guān)閉了抽水機。

五米外，老張的大馬力抽水機仍在快速運轉(zhuǎn)。我一溜小跑到蘋果地里找到了老張，把他請到了機器旁。老張，45歲左右，大塊頭，滿臉胡，粗眼眉，黑黑的皮膚，說話無后韻。當我懇求他不要把池水抽干時，如同點燃了一堆炸藥，他火氣沖天地嚷著：“蘋果是我家老婆孩子的命，沒了收成，我到你家吃去？住去！人命都顧不過來了，還顧它什么鳥，你純是吃飽撐的！”面對如此“頑漢”，我也拔劍出鞘：“你是一條命，鳥也是一條命，池水為大家共有，當然有鳥的份，你憑什么把池子里的水據(jù)為己有！再說，不是不讓你澆地，而是請你不要把水抽干?！标P(guān)鍵時刻，老李頭插了話：“老張兄弟啊，這，凡事都有個理，你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你我家里都有愛子，咱們發(fā)發(fā)善心，給這些可愛的小家伙留條活路吧，事情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做絕了！”原本一蹦三尺高的老張，像一個撒了氣的皮球，叭嗒叭嗒了嘴，再也沒有吭聲。爾后，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家的蘋果地，5分鐘后，返回池旁，關(guān)閉了機器。

夜已深，我仍無睡意。昨天的事在我腦海里一幕一幕地過著。老李頭知情達理，心地善良，為了7只鳥寶寶，停止了用水；老張性情耿直，口無善言，被我視為“頑漢”，為了鳥寶寶活命，最終也關(guān)閉了抽水機。這讓我想起了一位文友的話“莊稼人太好了！莊稼人太苦了！”，那些起早貪黑不辭勞苦，祖祖輩輩耕耘著屬于自己那份土地的農(nóng)民，當自身利益與他人利益發(fā)生矛盾時，或毫不猶豫或最終放棄自身利益，這不能不說他們太好了！我想，那些高高在上，對農(nóng)民常有世俗偏見的人，是否應(yīng)該首先檢討自己處世做人的品質(zhì)及日常行為的方式方法。老李頭的舉動讓我敬佩，老張的行為同樣讓我感動！只要大家和睦相處，把事情做在理上，用在情上，再難的問題，最終還是可以得到解決的。

幾天后的晚上，我來至池邊納涼，忽聽水池里有“唰啦唰啦”的響音，隨聲望去，一簇高高的香蒲中，鳥爸鳥媽攀援其里，用它那靈巧的喙，不停地編織著蒲葉。半小時后，一個約離水面60公分的巢懸浮在蒲草中。6只鳥寶寶在爸媽的引領(lǐng)下，都住進了這個簡單的新家。鳥兒們的異常舉動，預示著它們強于人類的先見之明。

第二天晚上，天空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久違的雨從天而降，直到次日，大雨一直下個不停。天剛放亮，但見暴漲的洪水，伴著巨大的轟鳴聲奔涌而下。鳥爸鳥媽昨日才編織的新巢，在洪水的沖擊下?lián)u搖如墜。我的心恰似洪水襲擊的鳥巢，惴惴不安。我急切地四處搜尋，卻沒有發(fā)現(xiàn)鳥兒們的蹤跡。

幾日后，晴空萬里，朝陽四射。鳥爸鳥媽初現(xiàn)身影。5只鳥寶寶在爸媽的陪護下，在陽光的普照中，游弋于平靜的水面上。我的心情喜憂參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自然規(guī)律，誰人能改！活下來的，好好生存，已遠離我們的，一路走好！

老天的雨，解除了百姓的干旱之憂，拯救了水鳥一家。同時，更讓我們想起了那些為恢復生態(tài)，改善環(huán)境質(zhì)量不懈努力的人們。還有老李頭、老張等那些正直善良，在他人需要時，做出犧牲和讓步的人們。

在鳥爸鳥媽的精心呵護下，5只鳥寶寶茁壯成長。四個月后，已經(jīng)雛滿羽豐，具備了獨自生活的能力。它們不再纏行于爸媽的屁股之后，而是自己尋覓食物，自己處理問題。為了增強冬季遷飛江南的能力，時?？吹叫▲B們在爸媽引導下，于水面練習飛翔的動人場景。

風有些冷，水有些涼，河岸的柳灑落一地金黃，河池里的水草已漸漸枯萎，茫茫的山野已顯現(xiàn)荒涼。

一天清晨，睡夢中的我被水鳥連續(xù)的叫聲喚醒。如此聲音，耳熟能詳?？墒菑膩頉]像今天叫得這么響，時間這么長。莫非它們遇到了水蛇的攻擊？或者為爭搶食物而發(fā)生了內(nèi)訌？不經(jīng)意的猜想，讓我又一次進入了夢鄉(xiāng)……夢境里，我看到了鳥爸鳥媽帶領(lǐng)鳥寶寶在藍天中翱翔……我大夢初醒，像瘋子一樣飛奔池邊。

一抹清冷的陽光融入池水，平靜如鏡的水面泛著黃。原本熱鬧非凡的地兒，一片死寂。水里的蒲草耷拉著頭，水中的魚兒緊貼水底，動也不動。我心中在狠狠地罵自己：“笨蛋！對水鳥的呼喚，置之不理，你還有什么情義可言！”

它們走了，帶著情，帶著遺憾，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我也回家了，帶著思念，帶著悔恨，回了我該回的家。對不起，我曾經(jīng)的鄰居，請原諒我的粗心，我何曾不想與你們見個面，揮揮手，以表離別之情！

那日的夜，特別特別得漫長……

與鳥兒相處的188天里，我曾看到了鳥爸鳥媽勇戰(zhàn)水蛇的情景，眼見過人們張網(wǎng)追捕鳥寶寶的場面，目睹了肆虐的洪水濺擊鳥巢的過程，還有人們使用農(nóng)藥，亂扔垃圾污染池水的行為……每個目睹，都讓我為鳥兒的生存捏一把汗。這蛇敵可以斗，洪水可以避，可這人禍，誰人能擋！它們從安家到遷飛，鳥爸鳥媽擔驚受怕，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兩只鳥寶寶以生命做代價，換取了自己家人的平安。就人與鳥、強者與弱者的關(guān)系而言，人類應(yīng)該就此做出自己的反省。

人，是地球生物鏈中最強大的物種，有著強勁靈活、思維縝密的大腦，他可以針對某事、某物，使用人類自創(chuàng)的高科技手段，讓其有，讓其無，讓其生，讓其滅。近些年來，極端天氣的頻繁發(fā)生，大氣、水質(zhì)的嚴重污染，地球溫度升高，冰川快速融化，哪一件不與人類的活動有關(guān)。再弱小的生命，也是地球生物鏈中的一員，大自然中的所有造物，不可或缺，與人類的地位都是平等的。當鳥兒無法在自然里存活時，人類還能走多遠？

該醒一醒了，那些對大自然缺乏敬畏之心而為所欲為的人們！

親愛的“朋友”，千山萬水等你們飛，千難萬險等你們越。路上，要提高警惕，睜大眼睛，不要讓獵手的網(wǎng)成為你們的囹圄。遇到天敵時，要用你們的智慧，沉著應(yīng)戰(zhàn)。找一個水美草肥的地兒，好好過個冬。

明年春暖花開時，我在“鳳翔小區(qū)”等你們回家，還在這池湛藍的水天相見！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