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紅衛(wèi)
姐姐又哭又鬧。
要成為我姐夫的是那個外號叫“二三”的。生下時二斤三兩不算,小學(xué)二年級上了三年,上了三年就上了三年,問題是仍寫不清楚自己姓名。
父親勸姐姐:有點二三不礙事,傻人傻福嘛,人家是國營工廠大工人,捧著“鐵飯碗”。你過去,也捧“鐵飯碗”?!拌F飯碗”啊!退一萬步,就算是為了你哥。再退一萬步,就算幫你老子一把。
老古言:破窯里燒好磚。
我們家窮歸窮,兄妹仨個個有模有樣,哥哥像電影《小花》里的男主角,姐姐像女主角。至于我,等等再說。
老古言:嫁人要看人家的梁。
梁是什么?是水桶般粗的木頭。
我們家兩間半房的梁是什么?是碗口粗的毛竹。
來“訪人家”的丫頭,從外看到里、從下看到上,目光都被那幾根梁打了“折”。
那一年,哥哥三十。父親長吁短嘆,茶飯不香,急煞!
一日,家里忽然來了個與父親熱乎得不能再熱乎的客人,等兩人的臉膛像碗中的高梁酒一個顏色時,客人抬眼看看湊著一抹斜陽納鞋底的姐姐,大聲說,老哥,就這么定了!父親端起碗,與客人的碗“哐”一擊,直著嗓門說,老弟,定了!
姐姐一愣怔,拿針的右手戳向拿鞋底的左手,一顆血珠“咕?!泵俺鰜?,洇在雪白的鞋底上,像朵鮮艷的梅。
按父親的說法,來的是貴人;按父親的說法,我有姐夫的同時有了嫂嫂。
貴人先是看中了姐姐,要姐姐做他家兒媳。也不瞎要,讓姐姐以“土地工”身份進(jìn)廠。想想便宜占得有點大,又說膝下另有一小女,得過小兒麻痹,如不嫌……
父親說不出嫌的道理,哥像撿了個寶貝。
姐姐不哭不鬧。臨嫁前晚,徹夜未歸。第二天天邊露出魚肚白時,跌跌撞撞回來的姐姐,臉色比魚肚皮還白。
姐姐喜歡的人,是個木匠。兩人站一塊,那叫般配,像梁山伯與祝英臺。
新婚滿月,姐夫來告狀,說姐姐睡覺不肯脫褲子。大功告成的父親,穩(wěn)當(dāng)?shù)谜嫦褚蛔┥?,眼皮子瞭都不瞭下。姐夫兩碗酒一灌,愈發(fā)委屈,尖細(xì)的小臉兒竟然掛著兩顆淚珠。
兩個月后,姐夫又告狀。姐姐一聽,掩著嘴巴奔到場頭,吐了個昏天黑地。父親問姐夫怎回事?姐夫伸出雞爪般的手指說,就二三次。父親眼睛一瞪說,要做爹的人了,不怕被人笑話!
女兒生下后,姐夫動輒打姐姐,一星期打一次,吃飯能把飯碗打飛,睡覺能從床上打到地下。姐夫懷疑姐姐與廠長有一腿,要不然,怎會輪到姐姐做車間組長?要不然,怎會夜夜屁股沖著自己?
姐姐不分辯,也不哭,生怕眼睛哭紅了遭人笑話。只管一心一意帶好愈來愈像木匠的女兒;只管拼命工作,得勞模稱號。
木匠一次又一次候在姐姐上下班途中,要姐姐把婚離掉,把女兒爭過來。姐姐說人不能欺人太甚,再說過河拆橋的事我不能干。
心灰意冷的木匠選擇了出國做工,新加坡、伊拉克、科威特……一去三年、一去三年,不知道多少個三年后被半截鐵釘擊中左眼,又感染了右眼。戴著義眼的木匠把一大筆賠償金遞給了姐姐,說逛了大半個地球,新加坡最文明最漂亮,要姐姐把女兒送到新加坡去留學(xué)。姐姐說你留著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木匠說找什么找?人家看中的是我的錢。
后來,姐夫不打姐姐了。姐夫生病了,風(fēng)一吹要倒的樣子。姐姐對姐夫說,你應(yīng)該明白了吧,這么些年我都是為了你好。原來,姐夫有暗病,新婚之夜姐姐就發(fā)現(xiàn)姐夫肚子上有一道“四腳蛇”一樣的疤痕。
那時適逢姐姐工廠改制,員工裁了半數(shù),廠長欲留下姐姐做車間主任。姐姐說不干了,忙不過來了,要推坐輪椅的姐夫曬太陽;要替姐夫擦身子換尿片……
姐夫六十大壽那天,定居英國的女兒、女婿飛了回來。姐姐準(zhǔn)備在家里安排壽宴,女兒說到最豪華的酒店。工作人員聽說是壽宴,特別奉上一盤子糯米捏的“壽桃”。姐姐看紅頭綠葉的“壽桃”喜氣,搛了一個放進(jìn)姐夫嘴巴里。姐夫腮幫子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女兒說爹這是要干嗎呢?姐姐說你爹在夸“壽桃”好吃呢。姐夫一聽,又孩子氣似的沖桌子中央三層高的蛋糕“啊……啊……”女兒說爹別急,等一等。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隨著歡快的旋律,姐姐率女兒、女婿團(tuán)團(tuán)圍住姐夫,擊掌而歌。
一抹斜陽透過窗欞,投射在他們身上,姐姐花白的頭發(fā)像裹了一層金。
創(chuàng)作感言:小說中姐姐原型是我堂姐。我望著堂姐花白的頭發(fā),問她:你覺得自己的愛情幸福嗎?堂姐回答說,什么幸福不幸福,日子是要過下去的!聽了堂姐的話,我突然覺得這是個小說的材料,便寫了,想要表達(dá)的都在小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