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大家都是有工作的人。所以到了周末,如果沒有什么事,幾個人就會約在一起吃個飯。雖說誰埋單都一樣,但整體上看來還是輪流埋單,堅決不搞AA制。
因為是規(guī)律性的飯局,過于頻繁,各自的生活也不會在短短的一周內(nèi)發(fā)生什么變化,所以他們并沒有什么可聊的,話題往往處于蹈虛之中。比如一直在追的美劇、最近上映的爛片、剛剛發(fā)生的一些詭異好玩的新聞事件,乃至他們趕赴飯局之前的所見所聞。
“如果不是他攔著,”王婷婷指著身邊的彭飛,幾乎將身體探過桌面對李黎說,“我就撕爛她的臭嘴了?!?/p>
“何必呢,人家那么大年紀了。依我看,她嘴臟,你嘴也不干凈?!迸盹w橫過胳膊,大概延續(xù)了剛才在公交車上攔著自己的妻子的動作,看起來就好像他不這樣做,王婷婷就會爬過桌面撕爛李黎的嘴一樣。
“你滾?!蓖蹑面脤⒄煞虻母觳泊蛳?,返回座位,氣鼓鼓地點上一支煙。她似乎仍在生公交車上那個老太太的氣,以及丈夫彭飛的氣。
李黎試探性地說:“確實沒必要吧,現(xiàn)在大媽都很厲害的。這位也只是指責你不讓座位給她,如果你遇到那個老頭,就是前段時間新聞上的那個老頭,他會直接坐你腿上的。你也看到這個新聞了吧?”說著他征詢地看了眼身邊的林燕。
“不知道。”林燕快速并肯定地回答道。自從今天的飯局開始以來,她一直如此干脆利落。喝酒也是,一口一杯。其他人找她喝,她倒?jié)M后,用杯底在桌面上頓兩頓,一飲而盡。沒人找她喝,她就自斟自飲。桌面上的和椅子腿側(cè)的空酒瓶,有一半是李黎喝掉的,另一半則是她喝掉的。
這也沒什么反常的。林燕喜歡喝酒,或者說,林燕是一個喜歡喝酒并酒量很好的年輕女人。四個人的周末飯局,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林燕挑起的。她并非本地人,也不愛做飯,除了單位食堂,她都是在外面吃,一到周末就心慌慌的。她在這個城市工作了很多年,對這個城市依賴和厭倦共存。她早就想走了,只是不知道走了后去哪兒。所幸她還有彭飛夫婦這樣的朋友。彭飛是她的大學同學。不過二人在學生時代毫無瓜葛,完全沒有王婷婷最初猜忌的奸情。之所以來往,無非是彭飛算林燕在本地碩果僅存的同學而已。王婷婷的猜忌化解掉后,就興高采烈地將林燕攬作自己的閨蜜之一,后者也慨然接受。然后就是這對夫婦試圖將林燕和李黎撮合在一起。二人一見如故,但并非男女方面,而是喝酒。他們一邊喝酒一邊互相調(diào)侃對方,甚至拿對方的生理缺陷(李黎頭大,林燕有間歇性眨眼的習慣)開玩笑。也就是說,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只是一對可以開誠布公的酒友。據(jù)王婷婷說,林燕極有可能還是個處女。
“你倆還是少喝點吧,”彭飛鄙視地看了眼滿桌的狼藉,又看了看手表,問,“今天還到底打不打牌?”
“打啊,為什么不打?”其他三個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明天一大早去你二姨家?guī)退峒夷阃??”彭飛不得不再次提醒王婷婷。
“哦,對對?!蓖蹑面谜f,“不要太晚就行了,你趕緊埋單?!?/p>
四個人的牌局和他們的周末飯局是一體的,已經(jīng)維持了很長時間。這起源于一次他們飯后轉(zhuǎn)場到茶樓里坐著,這是一家老式茶樓,以中老年人居多。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四周的人都在打撲克,包間里還有噼里啪啦的麻將聲。王婷婷表示,我們難道因為年輕就放棄打牌嗎?大家雖然不覺得“年輕”是一個真相,但一致認為她說的有道理。不過,彭飛喜歡打“摜蛋”,李黎只會“八十分”,王婷婷和林燕則只記得小時候打過的“爭上游”。出于尊重女性,大家只好打“爭上游”?!盃幧嫌巍笔菗淇酥幸粋€相當古老的玩法,這年頭估計沒什么人玩了。就是一副牌,紅桃5最大,誰先將手上的牌扔完,誰就上游,就是勝利。最下游給上游錢。他們的賭注不大,十塊錢。但和大小無關(guān),在牌局過程中,對上家的埋怨、責備、咒罵,贏錢后的得意忘形,輸錢后的灰頭土臉,都是少不了的。
在單位和同事打慣了“摜蛋”的彭飛始終難掩對“爭上游”這種撲克玩法過于低級的鄙視,他每次能夠出現(xiàn),與妻子王婷婷有關(guān),后者居然是“爭上游”的個中高手,每次都能從彭飛、李黎和林燕手中贏走一疊鈔票。而輸家(尤其是后兩位)因此總是心中不服,雪恥之心愈演愈烈。沒想到今晚情況卻發(fā)生了變化,彭飛手氣極佳,王婷婷則出人意料地成為了最大的輸家。前者一改打牌之前的怠惰情緒,氣焰囂張,王婷婷則將自己難得的慘狀繼續(xù)歸咎于公交車上在那位大媽身上觸到的霉頭。彭飛當然不以為然。于是乎,夫妻二人開始發(fā)生口角,乃至王婷婷突然將手中的牌扔掉,拎起包就走。彭飛這才醒悟過來,也趕緊起身去追。
他們并非要等,但還是做出了等待的姿態(tài),不斷地向服務員要酒。
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的時候,李黎遠遠地看到了深陷于沙發(fā)中的林燕,她孤身一人喝酒的樣子與其四周熱火朝天打牌的環(huán)境太不協(xié)調(diào)了。所以在對面坐下后,問:“我們下面怎么辦?”
“你什么意思?”林燕反問。
“我的意思是繼續(xù)坐在這兒,還是別的?”
“別的?比如呢?”
“要么回家,”李黎覺得有點費勁,“如果你覺得時間還早,要么,換地方?”
“不回家?!绷盅喾謩e搖晃了桌上幾個空瓶,猛地站起身,很堅決地說。
在埋單和走出茶樓的整個過程中,李黎向林燕提供了幾個去處。其中有不遠處的一個酒吧,今晚有一支農(nóng)金樂隊在那演出,看時間,現(xiàn)在應該正是演出時間。還有就是在大學附近有一個比較安靜的酒吧,里面有些蓄滿胡須或剃著光頭的藝術(shù)家長年在那兒高談闊論。
“實在不行,”李黎見林燕對上述充耳不聞,說,“我們可以買點酒到湖邊去喝?”
“湖邊?哈哈。”林燕在燈光搖曳的街巷里狂笑起來,“李黎,你他媽的認為咱們還需要那一套嗎?”
“操,”李黎很不高興地說,“那你說那你說?!?/p>
“我不知道,別問我?!绷盅鄮缀踉诮窒锢雉骠嫫鹞杵饋?,“我要喝酒!我要打牌!”
“我懷疑你是不是喝大了?”李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觀察著她,問。
林燕驟然停止動作,僵立在馬路對面,像隔著一條寬闊的河流那樣沖彼岸的李黎喊道:“沒有!”
他們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街巷里晃蕩了好一會兒,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干嘛。然后李黎停了下來,坐在街邊臺階上。他表示他不想走了,累。
林燕回身,在他的身邊也坐了下來,并將腦袋擱在李黎的肩膀上。還有一些行人,愚昧的他們一般不會懷疑這不是一對戀人。
“李黎?!绷盅嗾f。
“你說?!崩罾枵f。
“我奶奶死了?!?/p>
“是嗎?什么時候?”
“今天下午。”
“也沒什么,死了就死了唄。我奶奶也死了,十幾年前就死了?!?/p>
“是?!?/p>
過了一會兒,林燕說:“我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p>
“你父母呢?”
“他們經(jīng)常到處跑,工作性質(zhì)吧,地質(zhì)隊的?!?/p>
“那你明天,或這幾天會回老家嗎?跟你奶奶見上一面什么的?!?/p>
“算了,太遠了。”
“你上次看到奶奶是什么時候?”
“前年過年回去那次吧?!?/p>
“唉,”李黎說,“我還記得去年過年你建議我冒充你男朋友陪你回去呢。今年回嗎?”
“回去干嘛呢?”
“也是?!崩罾铔_不遠處的一個垃圾桶點了點頭。
“真累啊?!绷盅嗌踔劣酶觳脖ё×死罾璧难?。
他們身后就是一家旅館。李黎建議去超市買點酒帶到旅館喝,“就躺著,不干那事,行嗎?”
“行。”林燕同意。
曹寇
他們開了一間房,但是標間,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床頭柜,柜子下面是兩雙塑封的白色拖鞋。但他們太累了,穿著自己的鞋倒在了各自的床上。
他們甚至還關(guān)了燈,只讓衛(wèi)生間的燈開著。
“這樣我們會睡著的?!绷盅嗾f。
“你不想睡?”
“不想?!?/p>
“那干嘛呢,總不能,”李黎琢磨了用詞,還是決定這么說,“總不能操一下吧?”
“切,就知道你會這么說?!绷盅嗾f,“其實,也好像沒什么不可以是吧。”
“就是。”李黎說著從自己的床上爬了過來。但也僅此而已,并無實際動作。
“靠,你還當真了?!绷盅嗖]有將他推走,反而自己往一側(cè)挪了挪,好讓李黎能和她并列在床上。
林燕問:“對了,李黎,你為什么始終沒有女朋友?”
“也不能這么說?!?/p>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我只是沒有固定的女朋友,沒有能帶出來讓你們見見的女朋友。”
“炮友?”
“這么說有點侮辱人,我不是說侮辱了我,我無所謂,而是說侮辱了別人。”
“哈哈,”林燕笑了起來,“我覺得你可能多情了,在她或她們看來,你以為你是誰,說不定就是炮友呢。”
“好吧,你說得對。這么說,你有很多炮友?”
“去你媽的?!绷盅嘧似饋?,但并不是生氣,因為坐起來便于她大口沽酒。
李黎也順便坐起來,不依不饒:“我確實一直很好奇一點,就是我倆為什么不僅沒談戀愛,也沒搞過。你說這是為什么?”
“你缺搞?”林燕問。
“瞧你說的,這有什么缺不缺的?!?/p>
“那你叫一個來。叫小姐也行。”
“現(xiàn)在?”
“對。”
“那你呢?”
“我看你們搞?!?/p>
“就這么站旁邊看?”
“如果你覺得別扭,”林燕掃視了一下房間,說,“我躲衣櫥里也行?!?/p>
李黎想像了一下這個畫面:林燕躲在衣櫥里,床上是自己和另一個女人在做愛。但這個畫面因為是在想像中,所以,李黎又并非那個在床上做愛的男人,而成了另一個偷窺者,就仿佛他正在偷窺一個偷窺者在偷窺一對男女做愛的場景。這比林燕似乎更加變態(tài)。
“看來你比我缺搞啊?!彼坏萌绱烁袊@,“我來幫你吧?!?/p>
說著他開始動手,但被林燕機靈地躲開了,她沒有說話,而是打開了燈。這是明智的,開燈使他們的這個話題自然終止。出于報復,李黎還打開了電視。電視上正在復播一條新聞:長江巡警日前接到市民舉報,一個女的從長江大橋上跳了下來。巡警在第一時間駕駛快艇趕赴營救。他們及時從江面上撈起了輕生女子。該女子是什么地方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qū)е略撆虞p生?這些問題正在調(diào)查中。讓李黎覺得有趣的是,記者采訪了救人的巡警,而該巡警在描述了輕生女子漂浮在江面上的景象時,居然使用了一個比喻句:“遠遠看去,她就是像漂在江面上的一個垃圾袋”。
這個比喻句讓李黎感到特別好玩,林燕也表示同意。于是他和林燕居然熱烈地討論了一番這個比喻句。然后李黎突然問:“林燕,你有沒有想過自殺?”
林燕反問:“你呢?”
都沒有答案。
不知為什么,他們很快就把帶來的酒喝完了。李黎不知道接下來干嘛,只好說他想回家了。林燕反對。
“你醉了?”林燕問。
“沒有,真沒有,”說著李黎還晃了晃自己的大腦袋,吃驚地說,“好像還酒醒了。”
為了證明酒醒,李黎提到了林燕奶奶死了這件事。林燕也說自己醒了,并提起晚飯前王婷婷給她提起一個離異男的事情。王婷婷的意思是,那個跟前妻離婚的家伙,有點錢,人也不賴,林燕可以試試。李黎拍拍額頭,說自己認識這個家伙,并且還知道名字,叫李瑞強。之所以知道名字,是因為這個李瑞強喜歡給自己戴一條圍巾,冬天戴厚的,夏天戴絲的,熱衷于談論杜拉斯和張愛玲。但對其他并不了解。
總之他們好像確實都酒醒了。
“那你再去買酒。”
“要買你去?!?/p>
他們于是又在“你去你去”之中互相推諉了起來,肉體碰撞及拉扯也是應有之義,并樂此不疲,歡笑不已。
次日李黎想起來的是,最后是自己下樓去買酒的。他來到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喊醒打瞌睡的收銀員,買了滿滿一塑料袋子的啤酒。但在他走出便利店的時候,正好一輛出租車停在了他的面前,所以他像平常一樣拎著酒回家了。這有他家客廳餐桌上的酒為證。
林燕想起來的則不是這樣。她說,李黎沒有下樓買酒,她也沒去。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房間冰箱里有兩瓶啤酒,還有一瓶威士忌。因為屬于收費的,這種酒住客一般不會喝,但這晚他們喝了,就著那兩袋同樣收費的薯片和怪味豆。不僅如此,他們還在寫字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盒撲克。他們坐在床上一邊喝酒一邊打撲克。因為只有兩個人,他們打的不再是“爭上游”,而是“二八杠”。李黎剛開始不愿意打,林燕表示輸?shù)舻拿撘路?,李黎才積極了起來。等他們的衣服全部脫光后,因為沒有賭注,林燕又提議刮鼻子,贏家屈起食指刮輸家的鼻梁。剛開始,他們當然是輕輕地刮,后來不知是誰最先開始暗暗使勁,所以最后他們狠狠刮對方的鼻子,以至于刮出了鼻血,血跡布滿了床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