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元
黃河水資源利用率已高達70%,遠超40%的國際公認河流水資源開發(fā)利用率警戒線,
但沿岸缺水省區(qū)與富水省區(qū)之間圍繞黃河水資源分配持續(xù)近30年的爭奪卻并未停止
2016年10月,一年一度的黃河水資源調度會議即將召開。
盡管還有4個月時間,作為黃河水利委員會(以下簡稱黃委會)專門負責分水的機構——水資源管理與調度局副局長,裴勇已經感受到了隱隱的壓力。他的職責是與黃河沿岸各省區(qū)溝通,協(xié)調各方就用水指標分配達成一致。
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當黃河來水少的年份,氛圍往往不那么平和。
“每個省都希望多分一點水,但水就這么多,又不能去造水?!迸嵊赂嬖V《瞭望東方周刊》。
2016年全國兩會上,甘肅代表團以全團名義向全國人大提交了《關于增加甘肅黃河流域耗水指標的建議》(以下簡稱《建議》),希望國家調整已實施17年之久的“八七”分水方案。
沉寂一時的黃河水資源分配爭議,由此再度進入公眾視野。
“在全國兩會這樣重要的場合,還是以全團名義提出這件事,足見甘肅有多著急?!眱让晒潘麖d水資源處處長王寶林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其實,這已經不是甘肅第一次提出此類建議。兩年前,就有甘肅籍全國政協(xié)委員建議增加甘肅的黃河流域用水總量控制指標。
而更早之前的2012年,寧夏籍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也同樣提出過增加寧夏黃河用水指標的訴求。
“誰都知道水現(xiàn)在比黃金都值錢,沒有水什么都干不成。所以20多年來,沿岸各省區(qū)對于黃河水資源的爭奪從未停止。”王寶林說。
不只是甘肅,實際上,黃河沿岸各省區(qū)水利部門對“八七”分水方案幾乎都有自己的想法。
“但不管我們提多少意見都是白搭?!秉S河沿岸某省水利部門內部人士張廣福(化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所謂“八七”分水方案,指的是國務院于1987年批準的《黃河可供水量分配方案》,而這個方案的出臺則與上世紀70年代中期建設的小浪底水庫淵源頗深。
當時,為設計小浪底水庫庫容,有關部門組織專業(yè)人員對黃河的水資源量進行摸底。在調查了1919~1975年這56年間黃河從源頭到入??诘乃亢螅罱K得出其年均徑流量580億立方米的結論。
這個數(shù)字后來即被用作制定“八七”分水方案的依據(jù)。
而彼時,黃河沿岸各省區(qū)都提出了雄心勃勃的經濟發(fā)展計劃,用水需求急切,這令黃河水資源分配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此后,當時的水電部要求各省區(qū)根據(jù)實際情況及經濟發(fā)展需要上報黃河用水量。當時沿岸9省區(qū)加上河北、北京、天津,上報的需水總量是747億立方米。
“這個數(shù)字比黃河一年的徑流量都高,后來被壓縮至600億立方米,也還是太高。”黃河勘測規(guī)劃設計有限公司規(guī)劃院總工程師張新海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當時各省區(qū)對黃河水資源的角力已經開始。
1983年,原水電部召集沿岸各省區(qū)在北京開會,希望說服各方放棄此前上報的過高的用水指標。但這場連續(xù)開了十幾天的會議,并未讓各方達成共識,各省區(qū)都沒有從既定立場后退。
最終,由于高層領導人出面,爭執(zhí)暫時平息。1987年國家計委、水電部將《黃河可供水量分配方案》報送國務院,這就是“八七”分水方案的原型。
不過,該方案只是一個綱領性文件,并未出臺后續(xù)管理細則對沿岸各省區(qū)用水作出約束規(guī)定。
“一些省區(qū)鉆了空子?!睆垙V福說,有的省區(qū)趁水量分配方案細化前毫無顧忌地用水,致使一些河流出現(xiàn)嚴重的斷流。
加上極端干旱天氣,到上世紀90年代,黃河幾乎年年出現(xiàn)斷流情況。
“斷流帶來的負面影響很大,黃委會就此做了細化的年度水量分配和調度計劃。”張新海說。
于是,1998年國務院批準該方案后,1999年3月1日黃委會第一份水調令終于發(fā)出。至此,“八七”分水方案正式落地。
“八七”分水方案規(guī)定了正常來水年份黃河天然徑流量為580億立方米,最大可供水量為370億立方米,并分配到相關省區(qū)。
其中分配指標最多的前三位是:山東70億立方米、內蒙古58.6億立方米、河南55.4億立方米。
由于各年來水有豐枯變化,需根據(jù)當年來水和水庫蓄水情況,依據(jù)“八七”分水方案按照同比例豐增枯減原則確定當年的可供水量及各省區(qū)分配指標,也即每年各省區(qū)分水指標是變化的,并不一定與“八七”分水方案一致。
實際上,1999年實施的不是“八七”分水方案本身,而是為落實該方案并依據(jù)該方案制定的年度水量分配和調度計劃。
1999年實施黃河水量調度伊始,因無法對各省區(qū)取水量進行實時監(jiān)控,一些省區(qū)過度引水的情況屢見不鮮。尤其是2003年前后,黃河因缺水導致的水資源糾紛一度引發(fā)全國熱議。
本刊2004年6月的《黃河爭水大戰(zhàn)》曾報道過當時的情景:
“2003年6月下旬,由于內蒙古自治區(qū)忽然大規(guī)模超計劃引水,致使頭道拐斷面流量6月29日降至每秒45立方米,至7月1日15時,最低降至15立方米每秒,幾乎斷流。
為此,黃委會不得不向內蒙古自治區(qū)黨委書記、自治區(qū)政府主席連夜發(fā)出緊急電報,將問題上升至‘講政治的高度方才使得內蒙古有所收斂,頭道拐斷面流量7月2日7時開始有所恢復。
而此前,黃委會還曾在一個星期內給寧夏連發(fā)9封電報要求其停止超量用水,并把多用的水補上,否則將向全河通報并報送水利部采取進一步措施?!?/p>
“調度之初的2000年至2003年上半年黃河遇到連續(xù)特枯年,加之調度手段有限,多個省份超用水。比如,當時寧夏最多時一年超用了7億~8億立方米的黃河水?!币晃徊辉竿嘎缎彰膬炔咳耸扛嬖V本刊記者。
公開資料顯示,僅在2002年下半年到2003年上半年的一年內,黃河干流省際和重要水文控制斷面流量就發(fā)生了16起達到或小于預警流量的突發(fā)事件。
張廣福形容那一時期的狀況是“一片混亂”,“當時雖然已經實行了具體的分水指標,但強制性比較弱,導致很多省份鋌而走險,大肆抽水。”
更為嚴重的是,下游省份往往因為上游省區(qū)的過度取水而缺水,進而采取報復性手段大量抽水,致使位于其更下游的省份缺水,以此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
“為了搶水,有些基層水務人員甚至打得頭破血流?!睆垙V福說。
2006年7月,國務院審議通過《黃河水量調度條例》,并于一個月后正式實施。該條例不僅規(guī)定對超量用水省區(qū)進行處分和罰款,更確定了按照同比例豐增枯減、動態(tài)調整的統(tǒng)一調水原則。
“這個條例遏制了一些地區(qū)因爭黃河水引發(fā)的糾紛,也讓黃河水資源的統(tǒng)一調度得以更好地推行?!迸嵊抡f。
不過,在張廣福看來,《黃河水量調度條例》的實施雖然大大減少了區(qū)域內各省區(qū)因爭水而引發(fā)的糾紛,但也就此將各省區(qū)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八七”分水方案本身。
? 2015年3月 8日,黃河蘭州段裸露的河床受黃河上游來水量較少等因素影響,水位下降至年度最低期
此后,沿岸各省區(qū)屢屢提議調整“八七”分水方案,時至今日仍未停歇,其中尤以黃河上游的甘肅、寧夏、內蒙古最為迫切。
“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因為水實在是不夠用。”王寶林告訴本刊記者,內蒙古是目前沿黃各省區(qū)中需水量缺口較大的地區(qū)。
公開資料顯示:分水方案實施后,內蒙古的黃河用水量基本保持在60億立方米左右,最大能達到66億立方米,已超分配給其的58.6億立方米黃河用水指標。
此外,內蒙古近年來在按照國家要求布局高耗水的煤化工產業(yè),這些產業(yè)都集中在黃河沿岸的鄂爾多斯、烏海、包頭等城市,工業(yè)用水全靠黃河。
除內蒙古之外,黃河中上游多個省區(qū)也都在布局工業(yè)基地,比如寧夏寧東能源基地、陜西陜北榆林能源工業(yè)基地以及山西離柳煤電基地等。
“地方政府為了發(fā)展經濟,沒法不上這些項目,但上了又無疑會加重黃河的負擔?!睆垙V福說。
“目前內蒙古的黃河用水缺口在10億立方米左右,未來供水與用水之間的矛盾會更突出。”王寶林說,根據(jù)預測,內蒙古2020年的用水量將達到211億立方米,2030年達到236億立方米。
同樣面臨窘境的還有甘肅。
甘肅在前述提交給全國人大的《建議》中指出:到2020年,甘肅對黃河的需水量將達到60.45億立方米,考慮各類高效節(jié)水措施后地表水需求量也有51.14億立方米,遠超現(xiàn)行分配的30.4億立方米。
“甘肅中部生態(tài)移民扶貧開發(fā)供水工程、引大濟西等各類項目發(fā)展用水已基本沒有水量分配指標,指標性缺水已經成為甘肅省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重大制約?!薄督ㄗh》中說。
王寶林也直言,現(xiàn)在沒水什么事也辦不成,一些項目就因無水可用而“流產”或者停工。
據(jù)媒體報道,神華集團位于烏海的一個煤氣合成30萬噸甲醇項目,就因缺水在2011年一度停產。
“缺水已經成為地方經濟發(fā)展的掣肘因素,但國家又一直強調西部要發(fā)展經濟脫貧致富?!睆垙V福說,這似乎成了一個難以走出的“怪圈”。
“從上世紀90年代末到現(xiàn)在,黃河區(qū)域的用水量增加了大約40億立方米,其中農業(yè)用水減少了10億立方米,非農業(yè)用水(生活用水和工業(yè)用水)增加了50億立方米?!迸嵊抡f。
相比之下,黃河的徑流量卻不增反降,“已經從20年前的580億立方米縮減至現(xiàn)在的535億立方米,減少了45億立方米,相當于南水北調西線一期工程的調水量”。
裴勇預計,到2030年,黃河的徑流量可能降到515億立方米。但僅為全國河川徑流量2%的黃河卻承擔著全國15%的耕地面積、12%的人口和50多座大中城市及中原油田、勝利油田的供水任務。
按照國際慣例,一條河流可被允許的水資源開發(fā)利用率警戒線為40%。而黃委會的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黃河流域內的水資源開發(fā)利用率已經高達70%以上,遠超國際警戒線。
在裴勇看來,目前黃河的水資源開發(fā)已經達到了極限。他警告說,如果用水量再增加,可能會引發(fā)嚴重的后果。
即便如此,上游各省區(qū)為滿足各自的用水需求,仍在想方設法地增加用水指標。
“為了多爭取點水,水利部門絞盡腦汁?!睆垙V福說,尤其是在每年的黃河水資源調度會議上,各省水利部門爭得更厲害。
“所有人都在訴苦,說缺了多少水,給地方帶來了多大影響?!睆垙V福說,哪怕能多爭取一點水都是很高興的,但往往是“帶著希望去、帶著失望回”。
不僅水利部門出動,很多地方的黨政一把手也加入到“要水大軍”中來。
公開報道顯示:內蒙古鄂爾多斯市市長就曾兩次拜訪黃委會,為其煤電基地建設爭取更多水源;甘肅蘭州市委書記也曾為蘭州的水源地建設拜訪黃委會。
甘肅金昌市委書記也曾兩次找到黃委會,但主要目的不是為當?shù)氐挠猩饘佼a業(yè)要水,而是請求支持規(guī)劃實施中的“引大(通河)濟西(大河水庫)”項目。
該項目的實施將會大大緩解金昌的工業(yè)和生活用水短缺問題。而類似的調水工程也逐漸發(fā)展成地方政府從黃河拿水的又一手段。
據(jù)本刊記者的不完全統(tǒng)計,黃河流域目前至少有5條向域外調水工程,總調水量約為14億立方米,其中2015年10月開工建設的“引黃(河)入冀補(白洋)淀”工程,調水量高達6.2億立方米。
“黃河每年向流域外輸送的水就有100億立方米,基本上是可用水總量的三分之一,遠超其他河流的域外供水量,但調進來的水卻很少。”張新海說。
不過,相比地方上來的“要水大軍”,更為難的是既要保證黃河不斷流、又要盡量滿足各省用水需求的裴勇,“黃河水就這么多,不管怎么爭、怎么吵,也改變不了?!?h3>徹底沒轍了
“‘八七分水方案是以各省區(qū)1980年的實際用水量為基礎,考慮農業(yè)、工業(yè)和城市發(fā)展用水增長確定的,如今已經過了十幾年,各省的用水形勢早已發(fā)生變化,是時候調整了?!?/p>
這是王寶林給出的“八七”分水方案調整的理由。在甘肅省代表團在遞交給全國兩會的《建議》中,也有類似的表述,而他們給出的另一理由是——上游是黃河的主要供水區(qū),理應多享用水指標。
“上游來水占黃河總來水量的70%,比例非常大,所以上游省份以此為由請求增加用水是可以理解的?!睆埿潞Uf,但從實際操作角度來說,“八七”分水方案已無調整可能。
裴勇也持同樣觀點,“黃河的徑流量在減少,總用水量已經達到河流所能承受的極限,只能往下降不可能再增加?!边@也是一些省區(qū)關于“將南水北調受水區(qū)用水指標置換給缺水省份”的提議不可能實現(xiàn)的原因。
而在用水總量不變的前提下,增加上游省區(qū)的用水指標,就意味著縮減下游省份的用水指標,可以預見這必將是一個幾近無解且會加劇沿岸各省區(qū)矛盾的命題。
王寶林也深知這一點,于是想了個迂回的法子——水權轉讓,“讓有水量盈余的省把指標賣給我們這些缺水的省份。”
根據(jù)黃委會的資料,目前沿岸9省區(qū)中,只有中游山西、陜西還有部分剩余指標,其中山西分得的用水指標是43.1億立方米,現(xiàn)在實際用水只有20多億立方米,盈余約一半。
其實,早在2003年,內蒙古便開展了水權轉讓試點,但在過去十幾年中,水權轉讓只在內蒙古的盟(市)之間進行,還未出省。
“跨省的水權轉讓涉及太多問題。”裴勇說,內蒙古和山西此前確實就水權轉讓接觸過,但最終沒有達成合作?!八灰暈樨P未來發(fā)展的戰(zhàn)略資源,即使現(xiàn)在不用也不代表以后用不著,肯定要給自己留著?!?/p>
當然,包括內蒙古在內的一些缺水省區(qū)還將希望寄托在南水北調西線工程上, 這也被外界看作是諸多建議中最為靠譜的方案。
但黃委會南水北調西線項目辦副主任楊立彬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明確表示,西線工程仍處于研究階段,暫無開工時間表。
“基本是沒轍了,該想的辦法,該提的建議都試過了,只能聽天由命?!睆垙V福強調,只要不解決上游省份的缺水問題,黃河水爭就不會停止,“從過去持續(xù)到現(xiàn)在,還會在未來一段時間長久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