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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三國演義》中的譙周形象及其文化內涵

2016-07-08 08:38許中榮
關鍵詞:三國演義道德

許中榮

(南開大學 文學院, 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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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文化·

論《三國演義》中的譙周形象及其文化內涵

許中榮

(南開大學 文學院, 天津300071)

摘要:《三國演義》中的譙周是一個矛盾的、充滿張力的人物形象,在小說中出場九次,但卻具有獨特的文化內涵。小說圍繞“譙周勸降”展開對知識正確性與道德合理性之關系的思考。圍繞譙周勸阻諸葛亮、姜維北伐演繹“天時”與“人力”、“知識”與“道德”的沖突以及知識面對道德時的有限性,以及如何評價二者價值高低的問題?!懊尽痹谧S周形象上的微調,除了行文上的原因,一方面是對明清易代之際文化思潮的呼應,同時也表現出毛氏父子的“史家心眼”,并未對譙周形象予以簡單化的處理與批評。

關鍵詞:《三國演義》;譙周;知識信仰;道德;貳臣

譙周在《三國演義》中屬于邊角人物①,在整部小說中一共出場九次。但是,他的這九次出場卻都很有分量,包括勸降了兩個主公,參與劉備“正位”為帝,給諸葛亮和姜維的北伐潑了四次“冷水”,預測了孔明之死,最后一次就是陪著后主乖乖地到了洛陽,做了亡國奴。在小說中,譙周大多時候是以扛著“天道”的“負能量”出現的,不能給讀者留下好印象。例如“毛本”在第65回中批道:“譙周慣說天文,后來勸后主出降,即此人也。權、巴欲殺之,亦不為過?!盵1]807在第118回再次批道:“譙周前勸劉璋出降,今又勸后主出降,是勸降慣家”[1]1423,“慣修降書第一手”[1]1424。直至近代的祝秀俠先生也痛斥譙周為“漢奸”,對之“只有鄙惡痛恨”[2]114??墒牵瑢λ膭窠当M管冷嘲熱諷,但譙周在小說中也并非一無是處。如小說第102回,通過天文預測諸葛亮的死亡,當司馬懿亦通過觀天象得到同樣的結論時,“毛本”批道“與譙周之言相應”[1]1425,更何況第105回再次的準確預言立刻就得到了證實,從此處看來,作者對譙周就不見得是貶抑。從“毛本”批語中,我們就可以感覺到譙周并不是一個單純的侈談天道的“勸降慣家”,毛氏父子在對譙周盡挖苦之能事的同時,也對其征天說事的正確性予以認同。所以,在這時,貶抑“勸降”與認同“天意”之間就形成了“毛本”對譙周形象批評的矛盾性張力,極大地豐富了譙周在小說中的文化內涵。

一、“譙周勸降”:從“征天”到“論勢”的位移及二者與道德的沖突

細讀譙周在小說中的九次出場,其中有6次提及“天道”、“天時”,可以說譙周在小說中多是站在“天道”的位置審視歷史的。小說第65回,劉備軍隊兵臨城下,譙周勸劉璋“不可逆天道”出城投降:

忽一人進言:“主公之言,正合天意?!币曋税臀魑鞒鋰艘?,姓譙,名周,字充南。此人素曉天文。璋問之,周曰:“某夜觀乾象,見群星聚于蜀郡。其大星光于皓月,乃帝王之象也。況一載前,小兒謠云:‘若要吃新飯,須待先主來?!四祟A兆。不可逆天道?!秉S權、劉巴聞言皆大怒,欲斬之。[1]807

譙周甫一出場,就以“素曉天文”定位角色特征,并以“乾象”、“小兒謠”等天象為征勸劉璋順天道而降。在此情節(jié)中,“順天意”的譙周和主戰(zhàn)派的黃權、劉巴上演對手戲,最終劉璋聽從譙周的意見出降。尤有意味的是,毛氏父子對譙周的出場定型似乎就持有矛盾的態(tài)度。一邊大罵譙周“慣說天文,后來勸后主出降,即此人也。權、巴欲殺之,亦不為過”;一邊卻又承認譙周所征天象在預兆上的正確性,認為譙周所說的童謠正是“為玄德稱帝伏筆”[1]807。《三國志·吳書·陸凱傳》中說“翼星為變,熒惑作妖,童謠之言,生于天心”[3]1168,童謠是“天心”的一種代言,“若要吃新飯,須待先主來”正屬天意。從此看來,盡管譙周勸主出降似有道德問題,但也非有過無功,畢竟一方面這是順天行事,另一方面出降的對象是有“仁主”之稱的劉備,也與傳統(tǒng)中“有德”代“無德”的政治觀念一致。所以,在譙周勸劉璋投降劉備的事件中,小說對譙周并未徹底否定,對黃權、劉巴的主戰(zhàn)也似未全盤肯定,而表現出一種曖昧的態(tài)度。

與之相呼應的是小說第118回譙周再次勸降劉禪投降魏國。在此,小說對譙周勸降的態(tài)度就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畢竟蜀國紹續(xù)的正是人心思之的漢室,而魏國只是亂臣賊子的僭國,“有道”投降“無道”與“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以及“有道伐無道”的傳統(tǒng)歷史觀就形成沖突。所以,譙周在勸降劉禪的問題上,雖然與勸降劉璋如出一轍,但由于投降對象的不同而出現了評價上的巨大變化。譙周勸劉璋投降劉備是“無德”歸“有德”,雖在勸降問題上存在道德上的問題,但仍有一塊遮羞布拿來掩蓋。但是,當譙周勸降劉禪時,這塊遮羞布就失去作用,而只是赤裸裸地面對“偷生”還是“殉義”的問題了。“舍生取義”的倫理價值取向在《三國演義》中被反復演繹,陳宮、田豐、審配的寧死不降,蔡邕、王修、脂習的哭尸盡“義”,都表達了在“舍生”與“取義”上的明確態(tài)度。所以,當譙周勸劉禪出降時,他的行為就對“寧死不辱”的道德底線形成了冒犯,從而他也在小說和評語中被叱之為“偷生腐儒”、“勸降慣家”,盡管他提出的出降路徑或許就是蜀國最好的一條出路。

當然,在小說中譙周的兩次勸降在小說敘事上并不一致。在勸降劉璋過程中,譙周更多的是征引天象,來說服劉璋;但是在勸降劉禪時,譙周更多是從形勢上來說服劉禪。有意思的是,為何小說在此處避免讓譙周和上次一樣大談“天命”呢?或許正是出于小說作者在面對蜀國投降魏國時的糾結心態(tài),不愿面對“有道”投降“無道”的現實,從而讓“現實形勢”來遮蔽“天命”,從而把蜀國敗亡的責任歸之于譙周的對于“現實形勢”的判斷,而不是“天命”如此。小說這樣的敘述,正是給人留下一種若非聽從譙周的“妄議”,按照劉諶的計劃背城一戰(zhàn),那么蜀國并不一定會敗亡的心理安慰。也正是基于這樣的敘事心態(tài),蜀國的敗亡的責任就歸結在譙周身上,所以譙周也就淪為導致蜀國降魏的直接負罪者。

二、諫阻北伐:知識信仰在道德力量面前的有限性思考

譙周還有4次的出場,均是圍繞伐魏是否可行與諸葛亮和姜維上演的對手戲。小說第91回,諸葛亮上《出師表》意欲伐魏,后主體貼諸葛亮征戰(zhàn)勞苦,“相父南征,遠涉艱難;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勞神思”[1]1117,譙周則從“天象”進言,勸阻北伐:太史譙周出奏曰:“臣夜觀天象,北方旺氣正盛,星曜倍明,未可圖也。”乃顧孔明曰:“丞相深明天文,何故強為?”孔明曰:“天道變易不常,豈可拘執(zhí)?吾今且駐軍馬于漢中,觀其動靜而后行?!弊S周苦諫不從。[1]1117

或許在譙周的第一次勸諫諸葛亮勿出兵北伐中,譙周所代表的“順天意”與諸葛亮所代表的“盡人事”的沖突并不十分強烈。那么第102回諸葛亮再次欲興兵伐魏,譙周又進言勸阻,二人在是否北伐上的不同立場就凸現出來了:

卻說譙周官居太史,頗明天文;見孔明又欲出師,乃奏后主曰:“臣今職掌司天臺,但有禍福,不可不奏:近有群鳥數萬,自南飛來,投于漢水而死,此不祥之兆;臣又觀天象,見奎星躔于太白之分,盛氣在北,不利伐魏;又成都人民,皆聞柏樹夜哭:有此數般災異,丞相只宜謹守,不可妄動?!笨酌髟唬骸拔崾芟鹊弁泄轮兀斀吡τ戀\,豈可以虛妄之災氛,而廢國家大事耶!”遂命有司設太牢祭于昭烈之廟,涕泣拜告曰:“臣亮五出祁山,未得寸土,負罪非輕!今臣復統(tǒng)全師,再出祁山,誓竭力盡心,剿滅漢賊,恢復中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祭畢,拜辭后主,星夜至漢中,聚集諸將,商議出師。[1]1244-1245

在此次的譙周與諸葛亮的對話中,小說再次強調了譙周“頗明天文”,并提及眾多伐魏不利的天象。諸葛亮并未對譙周提出的“天象”做直面的回答,而是把之所以應該伐魏落在“受先帝托孤之重”“剿滅漢賊,恢復中原”的道德層面。尤其是諸葛亮祭廟時“涕泣拜告”的感人場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誓言,無不彰顯了諸葛亮伐魏的決心以及伐魏所能表現出的巨大道德力量。其實,諸葛亮并非不曉得“天象”所表現出的威力,在此前的小說敘事中,諸葛亮?!耙褂^天象”而動,都表現了他“深明天文”的知識信仰。不僅如此,早在未出茅廬時,司馬徽就說諸葛亮“雖得其主,不得其時”,想必諸葛亮也對“不得其時”有著深切的認知。但他畢竟出山了,而出山的原因只是因為劉備“三顧之恩,不容不出”,意欲放手一搏。我們在諸葛亮《隆中對》中也可注意到,諸葛亮說“將軍欲成霸業(yè),北讓曹操占天時,南讓孫權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在此占據“人和”以成霸業(yè)的規(guī)劃,正是試圖與占據“天時”的曹魏抗爭的設想。

由于劉備伐吳失利,蜀國在軍事與國力上均遭重創(chuàng),“恢復漢室”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但是,諸葛亮仍舊試圖憑借人的意志來與天意一較高低,不負自己的才華以及先主托孤的信任。正像諸葛亮在上方谷未能燒死司馬懿父子時長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樣,“毛本”在此批道“知其不可而強為之,亦欲自盡其人事爾。若徑諉之天,而不為之謀,豈昭烈托孤之意哉”,可謂搔著了諸葛亮的內心深處。

所以,盡管譙周所言的天象在之后往往被證明都是正確的②,但是譙周的清醒認識在面對道德意志的強大推動面前根本不可能發(fā)揮作用。所以,在《三國演義》中對譙周形象的塑造并不僅僅表現在“天命”與“人事”的沖突,在他身上還表現出了對當知識信仰在面對道德理性之時發(fā)揮力量有限性的思考。[4]是相信自己的知識,還是惟道德而行,當在二者之間必須選擇一種的時候,選擇知識的安全必會帶來道德的傷害;當選擇道德的慰藉時,違背知識信仰的悲劇又隨之而來。在小說中,譙周形象正是以純粹的知識信仰者出現的,而諸葛亮則是以他的對立面,即選擇道德慰藉,走向悲劇的另一端。其實,譙周的選擇知識信仰,只不過是從悲劇的一端走向反面,從而給自己帶來道德的壓迫感。且不論譙周被后世加以“奸佞賣國”的惡謚,即使譙周自身也體會到沉重的道德壓力,《三國志·蜀書·譙周傳》所記,晉室踐阼后,封為列侯,譙周卻“求還爵土”[3]859,《晉陽秋》也記載譙周臨終遺言“若國恩賜朝服衣物者,勿以加身。當還舊墓……殯殮已畢,上還所賜”[3]860,無不都是譙周在放棄道德選擇后的精神救贖。

在小說中,譙周也是以悲劇的人物形象出現的。當諸葛亮死后,蜀國“恢復漢室”已無可能。加上姜維連年北伐,造成蜀國國內空虛,“人和”也已難保。所以,在與姜維上演的對手戲中,譙周在勸諫中雖然還是提及應“順天命”,但在這之外,對“人事”也更加關注。如小說第112回姜維意欲興兵伐魏:

光祿大夫譙周聽知,嘆曰:“近來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貴黃皓,不理國事,只圖歡樂;伯約累欲征伐,不恤軍士,國將危矣!”乃作《仇國論》一篇,寄與姜維?!S看畢,大怒曰:“此腐儒之論也!”擲之于地。[1]1364

以及小說第115回中:

卻說蜀漢景耀五年冬十月,大將軍姜維差人連夜修了棧道,整頓軍糧兵器,又于漢中水路調撥船只,俱已完備,上表奏后主……后主覽表,猶豫未決。譙周出班奏曰:“臣夜觀天文,見西蜀分野,將星暗而不明。今大將軍又欲出師,此行甚是不利。陛下可降詔止之?!焙笾髟唬骸扒铱创诵腥艉?。果然有失,卻當阻之?!弊S周再三諫勸不從,乃歸家嘆息不已,遂推病不出。[1]1391-1392

上面譙周的兩次諫言皆是基于蜀國國情的言論,而且,這在當時已非只譙周一人有此認識。如小說第114回,張翼已經勸姜維:“蜀人為大將軍連年動兵,皆有怨望;不如乘此得勝之時,收回人馬,以安人心,再作良圖。”[1]1382第115回,姜維不聽譙周諫言,臨興兵詢問廖化,廖化亦說:“連年征伐,軍民不寧;兼魏有鄧艾,足智多謀,非等閑之輩:將軍強欲行強為之事,此化所以未敢專也。”[1]1392然而,在小說中姜維對廖化的回答卻是:“昔丞相六出祁山,亦為國也。吾今八次伐魏,豈為一己之私哉?”[1]1392其實,這也可以作為姜維對譙周的回答。姜維屢次北伐正是繼承諸葛亮的遺志,并非“為一己之私”,但是當這種道德理性已為蜀國帶來致命危害時,是否還要繼續(xù)走下去,這就形成了小說敘事中的道德困境。繼續(xù)走下去并沒有錯,但是卻連同自己也毀滅掉了;如果放棄北伐,雖能保全自己,但是又難以忍受道德的審判。在小說中,不僅姜維面臨著這樣的選擇困境,站在對立面的譙周其實也和他面對著同樣的選擇。

從上可見,在小說中,諸葛亮和姜維遵從道德的選擇執(zhí)意伐魏,他們以自己的毀滅來尋求道德的撫慰,卻一個毀滅了自己,一個連同毀滅了蜀國。但是,勸諫者譙周服從了自己的知識信仰,順從天命與現實形勢采取消極的自保策略,最后為了“劉氏無虞,一邦蒙賴”[3]858而勸降后主??墒沁@種選擇卻是以喪失道德為代價的保全,他以知識的信仰保全了劉氏和蜀國遭受屠戮之害,但犧牲的卻是他的“千秋令名”。

三、明清易代之際的文化思潮與譙周形象的微調及其效果

如果把“毛本”《三國》和“嘉靖本”、“李評本”略作比較,我們會注意到,“毛本”對譙周形象雖無大的情節(jié)上的變動,但卻也進行了若干細節(jié)上的修改增刪。由于毛氏處于明清鼎革之際,現實政治環(huán)境難免不對毛氏父子評改《三國演義》產生影響。尤其是譙周的勸降身份,對于身處國破家亡的漢族士人來說,更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如何評價“投降”是明末清初士人的一個大題目,毛氏父子身處易代之際影響最大的蘇州地區(qū),而且蘇州地區(qū)士子有著強烈的政治關懷欲望,涌動著政治批評和社會批評的思潮,生活于此“批評圈”的毛氏父子受其影響也是應有之事[5]。譙周在明清易代之際受到詩人、學者的惡評如潮,如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叱之“尤惡”[6]339、“奸佞賣國”[6]337,清初詩人閻爾梅《題昭烈廟》中說“諸葛死忠諶死孝,當時悔不斬譙周”[7]529,可以說都是鼎革之際在“氣節(jié)”問題上的發(fā)聲。

在毛氏父子對《三國演義》的評改過程中,則通過對“勸降”的譙周的微調來呼應這一思潮,既是招徠讀者的手段又是表達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的需要。通過細致比較“毛本”與“嘉靖本”、“李評本”,我們注意到有四處改動。

第一,小說第91回中諸葛亮上《出師表》出師北伐,譙周以天象征兆勸諫諸葛亮“北方未可圖”,諫議未被諸葛亮采納,“譙周苦諫不聽”。但是此句在“嘉靖本”和“李評本”中為“譙周等苦諫不聽”,多出一個“等”字。細按文意,一是從情節(jié)上,后文屢次以“天文”勸諫諸葛亮和姜維的都是譙周一人,刪去“等”字也是為了保持前后情節(jié)的一致;二是從意義上,刪“等”字,則把譙周孤立出來,從而說明譙周以“天文”勸阻北伐只是他的個人行為,并未得到其他蜀人的支持,從而營造一種“人心思漢”,人人愿“恢復漢室”的敘事導向。

第二,第112回中,譙周得知姜維又欲伐魏,嘆道:“‘近來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貴黃皓,不理國事,只圖歡樂;伯約累欲征伐,不恤軍士:國將危矣!’乃作《仇國論》一篇,寄與姜維?!钡珜φ铡凹尉副尽焙汀袄钤u本”會注意到“毛本”刪去了“近來朝廷”之前的一句“蜀兵連年出征,傷者數多,深有怨心。姜伯約不識時務,欲背天行事也!”[8]1089以及“國將危矣”之后的一句“吾何忍哉”[8]1089。這種刪頭去尾的改動,頗有意味。先來看刪“蜀兵連年出征,傷者數多,深有怨心。姜伯約不識時務,欲背天行事也”的意味,當然一方面可能是為了避免與“伯約累欲征伐,不恤軍士”重復,保持行文上的簡潔流暢;另一方面就是因為此句的存在實是在強調“國將危矣”最大的原因是由于“累欲興兵”。如果把蜀國的覆亡歸結為“累欲興兵”則在很大程度上是對諸葛亮、姜維“恢復漢室”的否定,這是與小說的敘事精神指向易于產生沖突的;雖然蜀國最后的覆亡與姜維北伐存在莫大關系,但在《三國演義》的話語系統(tǒng)中絕對不能把最大責任委之北伐。所以刪除此句,則把敘事的重心移到“朝廷溺于酒色,信任中貴黃皓”,從而把蜀國敗亡的主要責任推到宦官弄權,進而與小說開頭所強調的漢朝“推其致亂之由,殆始于桓、靈二帝”時的宦官弄權“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亂”相互照應。凸顯了小說“獨惡宦官”的創(chuàng)作指向[9]611-618,也為了在一定程度上遮蔽雖在軍事策略上存在失誤,但是在道德意義上卻值得肯定的北伐之舉對蜀國造成的負面影響的責任。我們再來看刪去“吾何忍哉”的小說意義?!度龂萘x》在道德意義上對“勸降”并不支持,而“吾何忍哉”在語氣上正表現了譙周勸降的合道德性,二者不僅沖突而且在很大層面上也對姜維北伐形成負面的挑戰(zhàn)。所以刪除此句,一方面可以避免突出譙周的道德正當性及其對姜維北伐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又可以盡量保護著被道德外殼包裹下卻在戰(zhàn)略上存在重大失誤的北伐。

第三,正如刪去凸顯譙周勸諫北伐的道德正當性一樣,小說第115回中也有一處大的刪減以達到類似作用。小說中譙周見屢諫姜維不被采信“歸家嘆息不已,遂推病不出”。在“嘉靖本”和“李評本”中此句之后尚有:“周子問曰:‘父親何事也?’周曰:‘君王溺于酒色,不理朝政,臣下強欲立名,妄損軍馬,西蜀禍至矣?!渥痈嬖唬骸赣H既有先見之明,何不投魏乎?’周叱之曰:‘吾受先帝托孤之重,知遇之恩,不能補報萬一??v然國亡家破,當以盡命報本,安忍行不忠不義之事耶?’”[8]1110“毛本”刪除此處一方面是由于其表現出的譙周形象與后文勸降矛盾,刪除此處以維持人物性格特征的連貫性;另一方面則是盡量把譙周為“忠臣”[1]1400的合道德性的一面遮蔽掉,盡管從知識上對其予以肯定,但卻不齒其“勸降”的“失節(jié)”。

其實,“毛本”在譙周形象上的認識是非常矛盾的,因為一方面譙周在很大程度上是“代天而言”,以及在勸阻姜維北伐甚至勸降時,都是于“天”于“人”的現實國情的正確論斷。但是,又由于“勸降”使得“恢復漢室”從希望渺茫走向絕望,使“思漢”之心的失落感無處安頓,并且由于“勸降”的“失節(jié)”是道德上的大問題,而且這一問題在明清易代之際為人所厭棄。所以,譙周又以無德者的身份被唾棄。因此,小說一方面肯定他的知識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又否定他的道德取向。但是道德取向是由知識所引導出的結論,否定他的道德就會連帶說明他的知識的不可信;反之,如果肯定他知識的正確性,那么由之得出的道德取向又不能被輕易否定,所以二者的沖突在小說中主要體現在譙周這個清醒的失德者的形象中。所以,在小說第118回中,太子劉諶痛叱譙周勸降,“嘉靖本”與“李評本”都有“當斬此賊,臣請出戰(zhàn)”,但卻被“毛本”刪除。其實如果按小說之語境,此句正能突出主戰(zhàn)派的“死節(jié)”決心。至于“毛本”為何刪之,可能正與毛氏父子對譙周形象認識的矛盾有關。譙周雖然“失節(jié)”,但是蜀國形勢已不得不如此,“天時”已至,“人和”也已被宦官弄權、連年北伐消耗殆盡,譙周畢竟對這種隱患屢次諫言,只是因為不被當權者采納才導致如此局面。所以,刪除“當斬此賊”,從筆下放其一條生路,或許也是對他的苦苦勸諫最好的獎賞。

毛氏父子在小說中對譙周形象的微調,既表現出對“投降派”口誅筆伐的時代思潮的呼應,同時又能秉持“史家心眼”對譙周有所理性的肯定。從這方面來看,“毛本”《三國》也是在對包括譙周在內的“貳臣”一味貶斥的鼎革之際閃耀著的一點理性的光輝,而這也說明《三國演義》中的譙周形象并不是一個觀念符號,而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活生生的“人”。

注釋:

①筆者在知網檢索篇名包含“譙周”的論文共有25篇(包括一篇歷史專業(yè)的碩士論文),其中僅有1篇以小說中的譙周形象為論述對象,為李慶霞《從邊緣走向中心——〈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譙周形象淺說》(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

②在小說中,作者對譙周也并非一味詆毀,特別是對其知識的正確性倒是多有正面書寫。例如,當第102回譙周據天象預測諸葛亮會“有大兇之事”,有意味的是,除了在同一回中設置司馬懿通過天象得到同樣結論的情節(jié),小說第105回也設置了譙周再次根據天象預言孔明之死,隨后就得到了證實的情節(jié),這也再次說明了譙周的知識正確性。如果此處表現尚不明顯,那么第80回中尊劉備為帝時,譙周奏稱“近有祥風慶云之瑞;成都西北角有黃氣數十丈,沖霄而起;帝星見于畢、胃、昴之分,煌煌如月:此正應漢中王當即帝位,以繼漢統(tǒng),更復何懷?”而且迎請漢中王登壇致祭時,也是譙周“在壇上,高聲朗讀祭文”的,“順天”、“應人”在此處達到了一致,所以譙周在此顯得非常自信。但除此之外,譙周的“順天”卻多是站在道德對立面,“順天”卻不“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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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編輯:徐雯婷)

收稿日期:2016-02-29

作者簡介:許中榮(1988-),男,南開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K236;I207.41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342(2016)03-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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