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我抱著父親。
我走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一只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飄蕩。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邊散落著一層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蓋著道路右邊,都是為了紀念剛剛過去的收獲季節(jié)。我很清楚,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親,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親。
父親像一朵朝云,逍遙地飄蕩在我的懷里。童年時代,父親總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當中見不上幾次,剛剛邁進家門,轉(zhuǎn)過身來就會消失在租住的農(nóng)舍外面的梧桐樹下。長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個關(guān)隘苦苦難度時,父親一聲聲呼喚著乳名,讓我的胸膛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厚。那時的父親,則像是穿堂而過的陣陣晚風。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枚五分硬幣。那是小時候我們的壓歲錢。父親親手遞上的,是堅硬,是柔軟,是渴望,是滿足,如此種種,盡在其中。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顆砣砣糖。那是小時候我們從父親的手提包里掏出來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過后長久留存的種種回甘。
父親抱過我多少次?我當然不記得。
我出生時,父親在大別山中一個叫黃栗樹的地方,任幫助工作的工作隊長。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輛自行車,用一天時間,騎行三百里山路趕回家,抱起我時,隨口為我取了一個名字。這是唯一一次由父親親口證實的往日懷抱。父親甚至說,除此以外,他再也沒有抱過我。我不相信這種說法。父親不記得抱過我多少次,是因為父親不想將女孩子才會看重的情感元素太當回事。
頭頂上方的小身影還在飄蕩。
我很想將她當作是一顆來自天籟的種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親在山路上騎著自行車的樣子。
在父親心里,有比懷抱更重要的東西值得記起。對于一個男人來說,一輩子都在承受父親的責罵,能讓其更有效地錘煉出一副更能夠擔當?shù)募绨?。不必有太多別的想法,憑著正常的思維,就能回憶起,一名男嬰,作為這個家庭的長子,誰會懷疑那些聚于一身的萬千寵愛?
抱著父親,我們一起走向回龍山下那個名叫鄭倉的小地方。
抱著父親,我還要送父親走上那座沒有名字的小山。
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做小小山。因為要帶父親去那里,因為離開太久而缺少對家鄉(xiāng)的默契,那地方就不能沒有名字。像父親給我取名那樣,我在心里給這座小山取名為小秦嶺。我將這山想象成季節(jié)中的春與秋。父親的人生將在這座山上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稱為春,一部分稱為秋。稱為春的這一部分有88年之久,稱為秋的這一部分,則是無邊無際。就像故鄉(xiāng)小路前頭的田野,近處新苗茁壯,早前稱作谷雨,稍后又有芒種,實實在在有利于打理田間。又如,數(shù)日之前的立冬,還有幾天之后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來的隆冬。相較遠方天地蒼茫,再用紀年表述,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稱呼這小山。
春秋意義太深遠!
春秋場面太宏闊!
春秋用心太偉大!
春秋用于父親,是一種奢華,是一種冒犯。
父親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親前幾天,父親還在掛惦一件衣服;還在操心一點養(yǎng)老金;還在渴望新婚的孫媳何時為這個家族添上男性血脈;甚至還在埋怨那根離手邊超過半尺的拐杖!于是我想,這小山,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為一個秦字,為什么不可能叫作小秦嶺呢?父親和先于父親回到這山上的親友與鄉(xiāng)親,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還在盤旋,不離不棄地跟隨著風,或者是我們。
小路長長,這頭是芭茅草,另一頭還是芭茅草。芭茅草很長很逶迤,葉片上的鋸齒鋒利依然。懷抱中的父親很安靜,亦步亦趨地由著我,沒有丁點猶豫和畏葸。暖風中的芭茅草,見到久違的故人,免不了也來幾樣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詞。此時此刻,我不曉得芭茅草與父親再次相逢的感覺。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溫順,輕輕地撫過我的頭發(fā),我的臉頰,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雙腿,還有正在讓我行走的小路。小路還在我和父親的腳下。小路正在穿過父親一直在念叨的鄭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