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穎潔?。ㄎ靼菜荚磳W(xué)院文學(xué)院 71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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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唐使與大伴旅人的和歌
劉穎潔(西安思源學(xué)院文學(xué)院710038)
摘要:大伴旅人作為“萬葉歌人”之一,其和歌不僅呈現(xiàn)出日本本土化的特色也呈現(xiàn)出濃厚的漢文化特色,其對魏晉時期的“酒”“友”文化吸收最甚。通過對大伴旅人和歌中的異質(zhì)文化的探究,卻發(fā)現(xiàn)其與奈良時期遣唐使所進行的文化傳播有莫大的關(guān)系。遣唐使如何對漢文化進行傳播以及大伴旅人和歌中是如何體現(xiàn)魏晉文化的,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關(guān)鍵詞:遣唐使;大伴旅人;魏晉文化
眾所周知,中日文化交流源遠流長。自日本飛鳥奈良時期開始,中國的文化就持續(xù)地傳入日本并對其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中國史籍《漢書·地理志》中就有最早關(guān)于日本的記載:“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余人,以歲時來獻見云”。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最早記載則見于《后漢書·倭傳》。《后漢書·倭傳》云:“建武中元二年,樓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樓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緩”1。然而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大規(guī)模的文化交流則始于日本舒明天皇二年開派遣唐使,盡管在此之前,已有始于公元607年的遣隋使,但無論從派遣的規(guī)模、人員組成以及日本高層的重視程度等各個方面來說,遣隋使與遣唐使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自公元630年始至公元894年止,日本共成功派出了十三次遣唐使(不包括因各種原因未成行的),其為中日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這種貢獻不僅體現(xiàn)為引進了唐朝先進的律法政治體制以及生產(chǎn)冶煉技術(shù),更重要的是遣唐使從唐朝所帶回的文學(xué)史學(xué)等典籍參與了日本原典時期文學(xué)與文化的構(gòu)建,這對后來日本民族的審美心理產(chǎn)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在文學(xué)方面,不僅體現(xiàn)為日本漢詩的興盛,如《懷風(fēng)藻》以及三大敕撰漢文集中,更彰顯在日本本土文學(xué)作品中,如《萬葉集》《古事記》《日本書紀》以及《古今和歌集》等作品中都明顯的充溢著漢文化的因子。這些漢文化是通過什么樣的途徑以及媒介進入到日本本土的?遣唐使可以說是最直接的原因。
日本遣唐使的歷史可以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基本是對遣隋使的延續(xù),一般派遣2艘船,而到了后期則有所增加,船只數(shù)量增至4艘。遣唐使的人員構(gòu)成一般是大使和副使各一名,在大使、副使之下,還設(shè)置了判官、錄事,總稱為遣使四等官。只有在永徽四年(653年),日孝德天皇白雛四年時期派出了大使和副使各兩名。除此而外,遣唐使的隨行人員主要包括五類:“第四類是學(xué)問、文化的傳達人員,包括留學(xué)生(長期留學(xué)生)、學(xué)問僧(長期留學(xué)僧)、請益生(短期留學(xué)生)、還學(xué)僧(短期留學(xué)僧)、留學(xué)生與學(xué)問僧中在唐呆了二十至三十年,甚至終身未返的也不乏其人請益生與還學(xué)僧則與遣唐使一起返國,而音聲生和其他技能之士不僅是在遣唐使往返過程中的勞作者,也是在唐學(xué)習(xí)最新技能的一種技術(shù)型留學(xué)生。”2通過以上資料中遣唐使的人員構(gòu)成,可以簡要地推斷出留學(xué)生以及學(xué)問僧自身所承載的漢文化是不容忽視的。如“入唐八家”之一的空海以及本身就是詩人的山上憶良,吉備真?zhèn)涞热硕荚谇蔡剖沟碾S行人員之中。這些隨行的學(xué)問僧或者留學(xué)生要么經(jīng)過多年唐文化的浸潤后歸國,要么攜帶大量的漢籍歸國(當然也有遣唐使例行的對漢籍的采購),他們“盡市文籍,泛海而還。”無論那種方式,遣唐使對唐文化在日本的傳播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
《萬葉集》被稱之為日本的《詩經(jīng)》,共二十卷,錄有四千五百余首和歌。其中長歌二百六十五首,短歌四千二百零七首,旋頭歌六十二首,連歌以及佛足石歌各一首。歌者包括社會的各個階層,上至天皇,貴族,下至平民,僧侶。歌者有的有名如大伴家持,山上憶良等,有的無名。主要收錄公元三四二年至七五九年的作品。據(jù)初步推斷作品有大伴家持所編纂成書于公元七五九年,而公元七五九年則晚于唐天寶年間的第十次遣唐使。故筆者認為從時間的角度來推斷,成書于公元759年的《萬葉集》受到漢文化的影響是有充分條件的。因為在此之前的十次遣唐使所帶來的大量的漢籍,以及留學(xué)數(shù)年歸國的留學(xué)生都是漢文化的承載媒介,而此時恰好處于日本文學(xué)的發(fā)軔時期。故在其早期文學(xué)《萬葉集》中發(fā)現(xiàn)漢文化的因子是毋庸置疑的。
據(jù)由藤原佐世于9世紀所編撰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記載,傳入日本的漢籍多達1568部,17209卷,占《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典籍3127種的50%,是《舊唐書·經(jīng)籍志》著錄3060種的51.2%。《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還收有道教的經(jīng)典以及相關(guān)書籍,“諸如《老子化胡經(jīng)》《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圣化經(jīng)》《太上靈寶經(jīng)》《神仙傳》《太一經(jīng)》等63種499卷。這說明,在奈良、平安時期,已經(jīng)有大量的道教經(jīng)典陸續(xù)傳入日本,并藏于宮廷或貴族們的書庫里?!?而日本文學(xué)的發(fā)軔時期恰好是奈良平安時期,如成書于公元712年的日本古籍《古事記》、成書于公元720年的《日本書紀》以及編撰成書于公元759年的《萬葉集》都明顯的受到漢文化的影響??偠灾?,漢文化參與了日本早期文化的構(gòu)建,這是毋庸置疑的。而這種參與之所以能夠完成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遣唐使所承載的文化交流作用。
伴隨著遣唐使的“出”與“歸”,直接促進了漢文化對日本本土文化的強勢影響,這主要體現(xiàn)在日本早期的原典文學(xué)之中,從日本最早的歌集《萬葉集》中的歌者大伴旅人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漢文化在日本原典文學(xué)作品中是如何體現(xiàn)。
大伴旅人,日本奈良時期(710年—794年)著名的歌人和武將。曾為左將軍以及長屋王時期的中納言,后出任九州大宰府大宰帥,升任大納言。大伴旅人作為“萬葉歌者”之一,其在《萬葉集》中的和歌數(shù)量,基本可以確定的為78首。其數(shù)量相對于山上憶良以及其子大伴家持來說,稍顯單薄。但是他的和歌在《萬葉集》中卻是一個較為特殊的存在。《萬葉集》中的和歌按照一般的分類標準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相聞和歌;第二類:挽歌;第三類:雜歌。大伴旅人的和歌除了經(jīng)典的哀悼其亡妻的挽歌外,幾乎多為贈答友人,感慨人世無常的,此類和歌充斥著濃郁的魏晉氣息。筆者將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具體分析,大伴旅人歌中的魏晉文化。
(一)大伴旅人與魏晉之“酒”“友”
魏晉文化中的“酒”與“竹林七賢”是息息相關(guān)的。大伴旅人的“贊酒歌”不僅從典故甚至到精神都深受魏晉“酒”文化的熏染。這中間不僅鑲嵌曹植的《酒賦》:“于是飲者并醉,縱橫讙嘩?;驌P袂屢舞,或叩劍清歌?;蝻A噈辭觴,或奮爵橫飛?;驀@驪駒既駕,或稱朝露未晞。于斯時也,質(zhì)者或文,剛者或仁。卑者忘賤,窶者忘貧。”也有劉伶《酒德頌》中“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wù),焉知其余?”的精神。在“贊酒歌”十三首中
如“無謂之思,思之何益;一杯濁酒,飲之自適?!?
“所以稱酒,以圣為名;古之大圣,其言巧成?!?
“囊昔曾有,竹林七賢;其所欲者,酒而盈壇?!?
“無從言之,無術(shù)為之;極貴之物,非酒莫屬?!?
“不為英杰,寧為酒壺;有酒其中,常浸肚腹。”8
“貌似賢良,其丑不堪;不飲酒者,細看如猿?!?
“貴雖寶珠,其價難數(shù);怎能抵擋,濁酒一壺。”10
“夜光寶珠,不足解憂;莫入飲酒,寬心消愁?!?1
“此生當樂,來世任之;即或蟲鳥,我亦變之?!?2
“無為不言,可自為賢;怎及飲酒,醉泣心寬?!?3
以上幾首“贊酒歌”中所彰顯的精神與魏晉酒文化是暗合的,皆為不得志的吟詠以及萬事皆空的的頹敗感。不同于日本本土文化中的酒文化,在《古事記》中記載的“待酒歌”中,以少名御神名義釀造的酒是這樣的:“這酒不是我的酒,乃是藥神之酒,在常世國的,像巖石立著的,少名御神的,慶祝千秋,慶祝萬歲,來獻的御酒。來,來,一滴不剩的喝干了吧!”14“這個酒的釀造的人們,把大鼓當作搗吧,唱著歌在釀造,跳著舞在釀造,所以這個酒是,這個酒是分外的快樂。”15萬葉歌人時期是日本文化的發(fā)軔時期,此時大伴旅人和歌中的酒,應(yīng)該是“快樂的酒”,然而其“贊酒歌”中的酒是無常的酒,是抑郁頹廢之酒。而這種酒卻恰好是魏晉文化中的酒。
除此而外,在以上的“贊酒歌”中還多處引用了漢籍中的典故,如“不為英杰,寧為酒壺”之句,出自三國史書《吳志·孫權(quán)傳》中關(guān)于鄭泉的記載,鄭泉生性好酒,臨終對朋友交代,“必藏我陶家之側(cè),庶百歲之后,化而成土,幸見取為酒壺,實獲吾心矣?!痹凇凹椿蛳x鳥,我亦變之。”之句中化用了莊周化蝶的典故?!安伙嬀普?,細看如猿?!本渲袆t有曹操《薤露行》“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的因子。通過以上分析,筆者可以很肯定認為大伴旅人的“贊酒歌”深受魏晉文化的影響。
與此同時,在大伴旅人的和歌中“酒”與“友”也經(jīng)常是并提的,如大伴旅人贈友人大貳丹比縣守的和歌,“釀酒待君,如今安野只合獨酌,無友共樽?!?6實際上,在日本早期文化中“友”的意識并不清晰,這與其集體意識的強大性有莫大關(guān)系。而“友”這一概念在中國卻非常普及,無論《初學(xué)記》中的“交友”或者《藝文類聚》第二十一卷中“人部五”中,皆多涉及“友”。《萬葉集》的主流是禮儀歌和情歌,“這或許植根于日本集體式的文化。與由個人所確定的人際關(guān)系不同,日本的人際關(guān)系往往是在集體中才得以確立起來的,這是他們的特質(zhì)”17。而大伴旅人的和歌中多為贈友的和歌以及與友人唱和的和歌,這與“萬葉歌人”中多寫男女“戀歌”的情況大有不同,雖說大伴旅人也寫有戀歌如:“愿今得龍馬即可赴京,來去奈良,不誤返程”18“現(xiàn)世相見,難成;愿在夢中,長得相逢?!?9但是他的戀歌對象男女難辨,除非是悼念亡妻的挽歌。大伴旅人和歌中強烈的“友”意識,實際上與魏晉文化中的“知音”是暗合的,見酒思友,以酒會友。同樣的,大伴旅人的友人“友”意識也很清晰,這完全不同于柿本人麻呂或者高市黑人以及山上憶良等人。在大伴旅人的和歌中多寫友之作,如大伴旅人升任大納言赴京之時,友人的贈別之作“宛若海灣波浪涌,千層,萬層,總是思君情。”“飽看尚未足,君卻去京先離我,落得朝夕寂寞?!倍蟀槁萌说乃加迅鑴t有“由此望,筑紫在何方,似在白云繚繞,山那廂?!薄安菹憬瓰忱铮旡Q在覓食,無友人,孤單無依?!睆倪@可看出大伴旅人的和歌中對“友”的重視。這種跳脫本土文化的異質(zhì)文化因子就來自于中國的魏晉文化。
(二)大伴旅人與魏晉之“琴”“友”
如上所述,大伴旅人的和歌中少戀歌而多與友互贈唱和之作。這些重視“友”的唱和之作充分彰顯了其受漢文化的影響。其中這種唱和除了以酒會友外,還有“琴”以會友。在大伴旅人贈給藤原卿的和歌中有“何時何日,方可逢知音;置之其膝,得為我枕?!?0“木雖不言,當?shù)靡庵腥耍皇焓殖芘?,永為其琴?!?1大伴旅人的這兩首和歌在送至藤原君的同時,附上琴一把。同時在這兩首和歌的前面有一小段漢文序:“大伴淡謹狀。梧桐日本琴一面。此琴夢化娘子曰,余托根遙島之崇巒,唏干九陽之休光,長帶煙霞,逍遙山川之阿,遙望風(fēng)波,出入雁木之間。唯恐百年之后,空朽溝壑。偶得良匠,削為小琴。不顧質(zhì)粗音少,恒希君子左琴?!边@段漢文序明顯化用了嵇康《琴賦》中“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岡”以及“夕納景于吁虞淵兮,旦晞干于九陽”。而“何時何日,方可逢知音;置之其膝,得為我枕。”則來自《琴賦》末尾的“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
大伴旅人贈“琴”以會友,而在中國魏晉時期“琴”即等于“知音”,從這可見魏晉文化對大伴旅人和歌的深遠影響。大伴旅人不僅能夠熟用甚至化用漢文典故,更重要的是他也深諳此類典故中的文化內(nèi)涵。 在大伴旅人的和歌中除了以酒會友,以琴會友外,還有以花會友等??墒遣徽撃欠N會友方式都深受魏晉文化的影響,從酒的精神,友的意識,琴的內(nèi)涵,花的象征都無不在漢文化的光影下舞蹈。當然了,大伴旅人不是邯鄲學(xué)步式的亦步亦趨,而是吸收消化后的再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既有外來的因子也有本土的因子,這是一種積極的探索。
在大伴旅人的和歌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魏晉文化,究其主要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大伴旅人自身對漢籍的廣泛涉獵;二即是大伴旅人能夠廣泛涉獵漢籍的主導(dǎo)性原因——遣唐使所帶來的文化交流。通過對9世紀成書的《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記載,可推斷出此書中的部分漢籍在奈良時期的貴族中已經(jīng)被廣泛的閱讀,生于貴族之家的大伴旅人對由遣唐使帶回的漢籍有廣泛的涉獵也很正常。在“萬葉歌人”中,除過大伴家持受到明顯的老莊魏晉文化影響外,山上憶良的和歌中也呈現(xiàn)出儒家思想以及道家神仙思想的因子,大伴家持以及高市黑人也不例外。從這可以看出,遣唐使所帶去的漢文化對《萬葉集》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注釋:
1.(南宋)范嘩.后漢書(卷85東夷列傳)[M].中華書局,1965:1776.
2.韓文哲.淺論遣唐使和中日文化關(guān)系[D].2010.
3.宋迎春 唐代文化西傳西域與東傳日本的比較[D].2007
4.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三)[M].譯林出版社,2009:338.
5.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三)[M].譯林出版社,2009:339.
6.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三)[M].譯林出版社,2009:340.
7.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三)[M].譯林出版社,2009: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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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安萬侶.古事記[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101.
15.安萬侶.古事記[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102.
16.趙樂甡譯.萬葉集(卷四)[M].譯林出版社,2009:555.
17.中西進.萬葉集與中國文化[M].中華書局,2007:26.
18.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五)[M].譯林出版社,2009:806.
19.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五)[M].譯林出版社,2009:807.
20.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五)[M].譯林出版社,2009:810.
21.趙樂甡譯.萬葉集(卷五)[M].譯林出版社,2009:811.
作者簡介:
劉穎潔(1983-),女,甘肅平?jīng)鋈?,碩士研究生,助教,主要從事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