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青 (河南師范大學新聯(lián)學院 451400)
馭“三像”于筆端 繪眾生相演悲喜劇
——談《紅樓夢》第四十回劉姥姥的語言藝術(shù)設(shè)計
杜永青 (河南師范大學新聯(lián)學院 451400)
《紅樓夢》第四十回主要寫劉姥姥在賈府中的丑角表演,是特定的語言形式,形成了“三像”——音像、語像、文像。由音像誘發(fā)語像,由語像形成文像,“文像”又和巴赫金的“鏡像”相仿。這種特定的語言形式所鑄成的“三像”具有無窮的魅力,是語言運用的極品:既具有悲劇的內(nèi)容,又具有喜劇的形式特色,是中國文學的“含淚的笑”。
音像;語像;文像;含淚的笑;形喜實悲
[課題項目]本文系河南省教育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課題“政治新常態(tài)下大學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課程建設(shè)研究”(項目編號:〔2015〕-JKGHYB-0679)和河南省社科聯(lián)普及規(guī)劃項目“河南典故薈萃(項目編號:224)的階段性成果。
《紅樓夢》演繹了賈府由盛到衰的故事,塑造了賈府眾多主人、奴才的鮮明形象。在這個上層社會的大家族里,有一位族親劉姥姥,許多人認為劉姥姥在書中是一個丑角人物,是一個鄉(xiāng)氣十足,插了滿頭花朵,喝的酩酊大醉,層出不窮鬧笑話的老媽媽,是一個幫閑湊趣的角色。也有的人評論說,劉姥姥在《紅樓夢》“大旨談情”的主題中并不重要,就是不寫這個人物,對于整個故事的發(fā)展也并不產(chǎn)生什么影響。然而劉姥姥不但得到了賈府上下的喜愛,也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靠的就是她精彩的語言公關(guān)策略。
《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名號以史太君和金鴛鴦而冠,但真正的主角是劉姥姥。劉姥姥的語言有一種巨大的魅力,使全篇熠熠生輝,并使得眾多其他人物鮮活生動,極盡個性特色,繪盡世間人物百態(tài)。這一回作者設(shè)計了特定的語言形式,形成了“三像”,即音像、語像和文像。而這“三像”的融會貫通,使得本回的語言運用達到了極致,成為文學語言形式的精品。
這一回有兩處描繪劉姥姥的形象,通過劉姥姥有意裝憨作態(tài)的語言,使得全部人物形象鮮活生動起來。一處是劉姥姥入席吃飯。
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叉巴子比俺那里鐵掀還沉,哪里拿的動它?”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shù)?,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里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兒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
看來今天這場宴席是專門捉弄劉姥姥的。在宴會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劉姥姥一句粗話,便引得眾人大笑起來。劉姥姥雖是一個沒見過侯門豪華世面的村婦,但她經(jīng)歷甚為豐富,人又精明,她深知今天宴會上自己的角色是一個為眾人取笑的丑角。她情愿如此,她也有智慧和才能如此。她的特殊表演能力和語言能力,使得她扮演的丑角堪比舞臺的丑角演員,收到了極大的藝術(shù)效果。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fā)怔,后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云撐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撐不住,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她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撐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第二個精彩的場面是鴛鴦宣牙牌令,輪到劉姥姥,于是又演出了由劉姥姥當主角,由鴛鴦做導(dǎo)演,拿鄉(xiāng)下人尋開心的滑稽戲。
……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么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北娙硕夹Φ溃骸叭菀渍f的。你只管說,不相干?!兵x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眲⒗牙崖犃耍肓税肴?,說道:“是個莊家人罷?!北娙撕逄眯α?。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眲⒗牙岩残Φ溃骸拔覀兦f家人,不過是現(xiàn)成的本色,眾位別笑?!兵x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北娙诵Φ溃骸斑@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兵x鴦道:“右邊‘么四’真好看?!眲⒗牙训溃骸耙粋€蘿卜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只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北娙寺犃?,由不得大笑起來。
這兩段文字,跌宕起伏,笑語歡聲,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引入入勝,歷來被論者所稱道,有醉人心弦的藝術(shù)魅力。那么,它的語言能銷魂奪魄的奧秘何在呢?
在我看來,這兩段文字的魅力在于它的特定的語言形式。特定的語言形式鑄成“三像”,即音像、語像和文像。巴赫金認為,小說最忌單聲調(diào),即只有一種聲音或觀點在操作。小說的豐富性在于聲音的多元性,讓各種觀點獲得自由的表述,互相競爭、互相對話,構(gòu)成一幅眾聲喧嘩的圖畫。這里所說的“音像”并不是通常所錄的音樂和影像,而是指寫作上的“聽聲類形”,即聽到聲音想到形象。但這里還不僅是視覺和聽覺的相通,即平常所說的“通感”,作者在把聲音和形象聯(lián)在一起時,又加上一個特殊的“造型”——劉姥姥“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這樣一來,由“聽聲類形”再加上一個特殊的“造型”,使劉姥姥的肢體語言,口頭語言相膠卷,形成聲情并茂、語肢并舉,文字的描寫變成了一個特定的音像。一個村婦的滑稽可笑,語言粗鄙但又使人噴飯的音像屹立在讀者面前。
劉姥姥的音像立即起了巨大的作用,好像巨大的磁場,眾人被這個既粗俗又可笑,既愚魯又可愛的音像征服了。高貴的賈母,率性的史湘云,善感的黛玉,受寵的寶玉,矜持的王夫人,謹慎的薛姨媽,睿智的探春,嬌小的惜春無不前仰后合,失態(tài)大笑。這樣一來便形成了特定的語像。所謂的語像系指由某種特定的音像誘發(fā)而形成的群像。以這節(jié)文字為例,這里的所有人物的形體相貌都是由劉姥姥這個音像誘發(fā)出來的,可以說是人物群像的“大觀園”。這里的語像“大觀園”總體特征是眾人開懷大笑,但每個人的笑態(tài)又有不同,賈母摟著寶玉叫“心肝”,表現(xiàn)了祖孫二人的受寵與被寵的特殊關(guān)系。湘云把茶噴出來,表現(xiàn)了她的豁達,不拘小節(jié)。黛玉伏桌叫喊,表現(xiàn)她的華貴內(nèi)秀,不顧失態(tài)。探春把茶碗合在迎春身上,表現(xiàn)探春的隨和大智,也表現(xiàn)迎春的謙讓和怯弱,惜春叫奶母“揉腸子”,表現(xiàn)嬌小姑娘的羞態(tài)和撒嬌。其他眾人無一不和性格地位相關(guān)聯(lián)。這種語像的展示,是文學作品特定語言形式的極品。
由音像誘發(fā)語像,是此回文字特定的語言形式。由語像的特定展示,最后鑄成一個特定的文像。所謂“文像”是由文學語言塑造的形象。由此說來,這里所說的“文像”和平常所說的形象不是同一個概念么?為什么還要造出一個“文像”呢?回答是兩者大部分是相同的,但也有區(qū)別。區(qū)別在于,這里所說的“文像”不是由它自己獨立完成的,而是通過音像誘發(fā)語像,由語像映襯音像,兩者互動互補,互文互襯,共同完成的。這樣一來,四十回中的“文像”,實際上是一種蘇聯(lián)文藝批評家巴赫金所說的“鏡像”。巴赫金還認為,在鏡像中應(yīng)該從人物角色和其它角色的關(guān)系中,借助于其它角色的視覺反映才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性的形象,這個“形象”稱之為“文像”。劉姥姥的形象之所以光彩照人,栩栩如生,其中的奧秘就在于劉姥姥自身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使劉姥姥一分為二,原本有自尊自強意識的劉姥姥,她是一個有本事的村婦,但窮困窘迫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不得不放下自尊自強的身價,到賈府打秋風,為了取悅于賈府眾人,特別是取悅于賈母、王熙鳳二人,她扮演了另一個“劉姥姥”,放下尊嚴,自愿扮演一個為眾人取笑的小丑。這個小丑的表演成功否,“打秋風”是否如愿,取決于眾人對小丑表演的認可。果不其然,在眾人眼中,劉姥姥的表演大獲全勝。這樣一來,劉姥姥的形象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了。它的完整性在于,她把自己分裂為兩部分,真的部分掩飾起來,而偽的部分卻在其他角色的眼目和動作反映中完成。這個“文像”的巨大成功,不能不歸功于作者特定的語言形式。在這種語言形式下塑造的“三像”(音像、語像和文像), 使這回的語言有無限的魅力。
劉姥姥作為一個“三像”存在,當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但是,文學形象的美學魅力和形象的自尊價值并不是等同的。如前所述,劉姥姥“三像”的成功是建筑在她自身分裂的基礎(chǔ)之上的。一個有本事有自尊的村婦,為了生存的需要,到賈府“打秋風”?!按蚯镲L”能否如愿,劉姥姥本人也是沒有把握的。俗語云:侯門似海。賈府會認她這個窮親戚么?她到賈府以后,很快就認識到以她的尊嚴和堂正來達到目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她扮演了一個使賈府上下人等都取笑的小丑角色。果然在皆大歡笑的場景下她如愿以償。從文字的表層來看,歡聲笑語,眾人皆曰“善”。高潮當然是吃鴿子蛋時劉姥姥的出眾表演。這個場面是一個高潮。在這個高潮完成之后,作者意猶未盡,又讓劉姥姥在鴛鴦的牙牌令下表演了一番,形成了一個小高潮,眾人聽了,由不得大笑起來。兩次大笑,使得“三像”聳起,成為文學經(jīng)典。
在笑聲的背后,讀者如果深思,便覺得這是一出悲喜劇,或者說這是一出形喜實悲的話劇。劉姥姥自愿扮演的小丑角色,形成“一人逗,十人樂”的場景。這節(jié)的語言形式是特定的,只能由劉姥姥來完成。仔細想來,劉姥姥扮演由眾人取笑的角色只有一個目的,那便是取悅于賈府眾人,從而獲得一點好處,完成“打秋風”的心愿。一個自尊自強的村婦,為了生存,由人捉弄,自甘當眾出丑,這實在是一出人生悲劇,而這個悲劇卻在眾人的“大笑”中完成,有點類似蘇聯(lián)作家果戈里戲劇“含淚的微笑”。在我看來,這回的特定的語言形式所鑄成的“三像”較之果戈里的戲劇,兩者雖各有千秋,但《紅樓夢》第四十回語言的老道、幽默、尖刻、潑辣、自然等方面決不遜于果戈里戲劇。這回特定的語言形式是曹雪芹的靜心創(chuàng)造,值得深思和玩味。
[1]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2]杜貴晨.紅樓人物百家言[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周中明.紅樓夢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M].黑龍江: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
[4]蘇?巴赫金著,錢中文譯.巴赫金全集[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5]許文榮.從《紅樓夢》的書寫策略論劉姥姥角色的微妙性[J].紅樓夢學刊,2010(4).
杜永青,漢語言文字學碩士研究生,河南師范大學新聯(lián)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