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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為巴赫金畫像

2022-11-22 08:59□馬
中國圖書評論 2022年4期
關鍵詞:巴赫金結構主義克里斯蒂

□馬 欣

【導 讀】《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以鮮明的問題意識,聚焦20世紀60年代至今巴赫金在當代西方的影響軌跡,采用重點人物、理論思潮與核心問題交叉牽引的布局策略,呈現出巴赫金之于西方文學理論影響的多維面孔。

一、文學的,還是哲學的——重新定位巴赫金

該著取名為“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在巴赫金的作品中,文學理論類的著作的確占據半壁江山;書內引述了巴赫金晚年接受俄國學者B.Д.杜瓦金采訪的一段對話,杜瓦金問,“你更多的是哲學家還是語文學家?”巴赫金斬釘截鐵地回答:“更多是哲學家?!保?]2-3這樣,如何定位巴赫金,作為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在導論中被提出。結論是巴赫金是難以定位且無處不在的。也就是說,該著既沒有根據作品類型直接將巴赫金歸入文學理論家的行列,也沒有選擇“讓巴赫金給巴赫金定位”,將其不假反思地劃入哲學家的隊伍,而是立足其不同時期著述的具體內容,以及在接受過程中的不同階段所產生的影響,揭開巴赫金豐富且復雜的面向。

其一,該著表明巴赫金終其一生的思考向度——倫理哲學。具體說來,巴赫金在思考語言、文學乃至人文科學問題時,背后的目標指向是以行動為核心的道德哲學,欲以此解除現代哲學面臨的危機。這一危機是什么呢?尼采于19世紀末在《快樂的科學》中宣告“上帝死了”,我們已經看到“上帝死了”的直接后果是作為整個西方世界道德基礎的基督教信仰的崩塌,以及隨之而來的人們陷入將生命判定為無意義的虛無主義之中;??掠?0世紀下半葉在《詞與物》中宣稱“人死了”,這里的 “人”特指產生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一種觀念性的存在,“人”的形象孕育了各種各樣的“人文主義”。作為構建知識主體的“人”的消失,意味著以“人”為中心的現代知識型行將就木,對“人”本質的追問以及與其相關的倫理、道德主題也將枯朽凋零,與此同時,人被降格為受潛意識支配的存在,或是符號的動物。

該著指出,雖然巴赫金最終沒能實現自己的宏愿:在以審美活動為對象的藝術創(chuàng)作倫理學領域,在以政治活動為對象的政治倫理學領域,以及在以宗教活動為對象的宗教倫理學領域,同時展開研究來解除現代哲學的危機,但是巴赫金的確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倫理學方面有所推進。[1]2由此也可看出巴赫金文學研究的超越性的維度,即重新思考和發(fā)掘文學作品中的作為主體的人與人際關系,把更新文學理論的思維范式,作為破解現代哲學危機的可能性路徑。

其二,該著勾勒出巴赫金學術影響的圈層,標明它幾乎覆蓋了20世紀中葉至今幾乎所有的理論思潮,如形式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符號學、新馬克思主義、新歷史主義、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思潮。在“無處不在的巴赫金的幽靈”的標題下,分析、歸納了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從外部來看,“無處不在”伴隨著俄羅斯與西方學界對巴赫金的“三次發(fā)現”而逐漸形成,經過20世紀50年代、20世紀60—70年代與20世紀80年代的“三次發(fā)現”,巴赫金理論的輻射面才由文學研究的領域,擴充至各種“后現代”思潮、跨學科研究,對巴赫金的定位也從單一的小說理論家,躍升為文藝理論家、美學家、社會符號學家、敘事理論家、倫理學家、哲學家等。從內部來看,“無處不在”由巴赫金理論自身多維度的可接受性決定。例如,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之所以成為無可替代的理論高峰,是因為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研究全面而深刻,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全新的研究范式——復調小說理論,與極具解釋力與拓展性的范疇——對話主義。

值得深思的是,該著將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產生影響的特質喻為幽靈式的,除去強調巴赫金思想的滲透力之強、波及范圍之廣外,是否還潛藏著其他意涵?在學術界,大家頗為熟悉的關于“幽靈”的兩種用法,一種是來自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另一種來自解構主義大師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兩種用法的共同之處是,“幽靈”是普遍公認的一股力量,它能夠在不同范式和學科間游蕩,并且這種力量與其他力量之間存在著博弈,“幽靈”的任務是揭開真相、指明真理與發(fā)出指令。有意思的是,《共產黨宣言》中的 “幽靈”是“一”,而《馬克思的幽靈》中的“幽靈”變成了復數,那么我們要問“無處不在的巴赫金的幽靈”是單數還是復數呢?在曾軍看來答案顯然是后者,因為“任何一個巴赫金的接受者,都是在多個思想資源、渠道、來源的影響下完成對巴赫金的接受的。巴赫金思想影響的深與淺、思想側面的異和同,都取決于接受者自身在接受過程中的學術背景、研究環(huán)境、時代氛圍,甚至偶發(fā)因素”[1]26。因此,有理由認為,通過“影響的多元網絡”重新繪制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地圖,是面對巴赫金的理論在闡釋與誤讀、超越與解構、引申與濫用并存的復雜狀況時應采取的基本方法。

二、局部的,還是整體的——重新思考“平等的對話”

“對話”在巴赫金思想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這是我國學界逐漸形成的共識,正如程正民在《跨文化研究與巴赫金詩學》中所言:

我國對巴赫金的認識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開始是關注他的復調理論,繼而關注他的狂歡化理論,最后才抓住對話理論。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才逐漸體悟到復調理論和狂歡化理論的背后和深處是巴赫金畢生追求并為之付出重大代價的對話精神和對話理論,認識到不理解對話就談不上真正理解復調和狂歡。[2]

“對話”不是通知,更不是獨白,“對話”存在于“我”與“他者”通過提問—回答—再提問—再回答—三提問……不斷蕩起漣漪的交際圈層中?!皩υ挕币馕吨鹬厮撸鹬卦捳Z中的“第二個”聲音,在巴赫金看來,這是文化進步的根本。[3]劉康在《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中指出,貫穿巴赫金一生的對話思想是“為了完成自我,必須創(chuàng)作一個他者”[4]。曾軍將來自巴赫金闡釋文學作品的對話思想,運用到對巴赫金的影響研究當中,即為了完整闡明巴赫金的意義,必須引入他者,并且是多個他者。

該著引入克里斯蒂娃、托多洛夫、韋恩·布斯等多名20世紀在西方文學理論界聲名卓著的學者,剖析巴赫金思想對他們的影響,反思受到巴赫金影響的西方文論當中最具創(chuàng)新性的部分,其研究的展開源自貫穿始終的問題意識:在西方文論闡釋作為外來經驗的巴赫金思想時,即“我”與“他者”之間的對話,如何抵達巴赫金在復調小說中提出的理想的“平等對話”?下面我們來介紹該著提供的具有代表性的兩種方案。

第一種是克里斯蒂娃采用的局部接受的方案。該著的第一章細致梳理了克里斯蒂娃接受巴赫金思想,并且在法國結構主義的背景下逐步發(fā)展出互文性理論與解析符號學的整個脈絡,其中指出了三個關鍵點:其一,克里斯蒂娃將巴赫金的思想引入法國學界,這一行動背后有著明確的目標:超越結構主義。當然,她也的確實現了這一目標,通過借鑒巴赫金的復調、對話、狂歡的思想,創(chuàng)造出互文性理論,克服了結構主義對歷史與主體的忽視,實現了結構主義向后結構主義的過渡。[1]38-39因此,互文性理論與巴赫金的理論便拉開了距離,它其實是克里斯蒂娃選擇性地接受巴赫金思想中的要素后,按自己的邏輯進行理論化改造的成果。其二,克里斯蒂娃接受巴赫金理論的同時也受其他理論(如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語言學、現象學、精神分析、符號學等)的影響,她對巴赫金的接受并不是單向的線性邏輯,而是復雜的多元邏輯。[1]41-42其三,從克里斯蒂娃受到巴赫金理論影響的早期文獻中,可以看到接受程度與重點的差異,而且在幾乎同一時期的不同文本中,她對巴赫金思想的理解與闡釋也存有區(qū)別。[1]42-43立足以上三個關鍵點可以概括出克里斯蒂娃接受與發(fā)展巴赫金理論,進而實現文學理論之間“平等對話”的基本方針是有目標、有選擇與去中心化的接受,有對話、有實踐與有問題意識的發(fā)展。

第二種是托多洛夫選擇的整體接受的方案。該著的第二章詳細對照了托多洛夫與克里斯蒂娃的學術軌跡,呈現出二者在學術起步階段的相似性與學術發(fā)展過程中的差異性。這番比較也烘托出托多洛夫接受巴赫金思想的特異之處——遲到的轉向。具體而言,托多洛夫不像克里斯蒂娃從介紹巴赫金思想伊始(20世紀60年代)就試圖超越結構主義,而是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初一直主要從事結構主義詩學研究,當他完成了自己的回鄉(xiāng)之旅,才把學術重心正式轉向文化人類學、當代思想史領域,轉向的標志之一是《米哈伊爾·巴赫金:對話原則》的出版。該著指出,在俄國形式主義與法國結構主義的雙重學術傳統(tǒng)下,托多洛夫對巴赫金思想的接受,經歷了由體裁歷史詩學到對話主義的轉向,當中也有三個關鍵點:其一,在接受史研究中,托多洛夫既是大師又是專家。所謂大師,是就其在學術思潮中的引領地位而言的,大師同時受到多種學術思想的影響,并且能夠提出具有重大影響的思想觀念。所謂專家,是就其對某位思想家接受的全面性、深入性而言的,但是專家往往囿于狹小的視域,而無法產生廣泛的學術影響。[1]132-133托多洛夫身上高度融合了專家與大師兩種身份,意味著他在對巴赫金的接受中,既有一個系統(tǒng)性的把握,又能形成具有價值的理論立場、觀點。其二,托多洛夫對巴赫金的定位超越了文學領域,將其放置于廣闊的人文科學領域。巴赫金之于托多洛夫,不僅是提出眾多原創(chuàng)性思想的文學理論家,而首先是一位思想家、哲學家;巴赫金的對話主義、對話原則經過托多洛夫的理論轉化,上升為人文科學的研究范式。[1]133-134這意味著,托多洛夫所倡導的巴赫金的對話原則與巴赫金本人的對話原則既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又極大地拓展了巴赫金對話原則的范圍,使其成為一種可以替代結構主義并擴散到整個人文科學研究領域的喬納森·卡勒意義上的理論。其三,托多洛夫在巴赫金研究中既貫徹了對話原則,又發(fā)展出一種對話批評。托多洛夫對巴赫金對話原則的運用具體表現在《米哈伊爾·巴赫金:對話原則》的寫作方式上,托多洛夫放棄了自己的對話立場,即盡量在書中避免與巴赫金對話,去除掉體現學者個人觀點的評述以期讓讀者真正讀懂巴赫金。對話批評是托多洛夫在巴赫金對話理論基礎上的理論創(chuàng)新,在托多洛夫《批評的批評——教育小說》中可以看到,他在充分吸收了巴赫金思想的精髓后開啟了自己的理論創(chuàng)造,這部作品不僅大膽表露作者的個人傾向,而且選擇對自己產生重大影響的思想家(包括巴赫金)進行“平等的對話”,即不再以膜拜之態(tài)度對待這些思想家,也不再是這些作家的傳聲筒,而是去比較這些思想家在某一問題上觀點、方法上的異同,甚至對他們的思想發(fā)出某種疑問,提出自己的看法與原則,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從表面上看,克里斯蒂娃的局部接受方案與托多洛夫的整體接受方案大相徑庭,但二者的理論歸旨十分相似。這兩位大師介紹、傳播與闡釋巴赫金的思想,并不是想在巴赫金身后亦步亦趨,也不僅限于提出自己的疑問和批判,而是要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去革新或提升現有的理論,不斷地拓寬理論的適用范圍。該著將其稱為“創(chuàng)造性接受”,認為“創(chuàng)造性接受”包括 “正讀”與“誤讀”,并且將其視為理論創(chuàng)新的動力與基礎。這無疑提出了一種新型的接受方案,接受者在對研究對象思想的局部理解或整體把握下,展開新的思考、提出新的理論,使自己成為擁有獨立觀點、價值判斷與學術立場的“主體”,與闡釋對象展開“平等的對話”。

三、“接受史”,還是“影響研究”——重新建構研究模式

如果將曾軍在2004年出版的《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與其2021年出版的《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進行一番對照,會發(fā)現二者之間的根本差異,并不是聚焦區(qū)域上的置換——從中國到西方,而是研究模式上的跨越——從 “接受史研究”到“影響研究”。這一跨越意味著該著在研究模式上,由《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中嘗試建立一種多元的歷史描述框架,升級為重建影響與接受的思想地圖。這兩種研究模式有何關聯,又有何差異?

從關聯看,兩種研究模式都旨在構建巴赫金接受—影響的多元網絡?!督邮艿膹驼{: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將“接受史研究”的模式概括為“復調的接受史”,它“主張在尊重線性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存在的基礎上發(fā)展一種多元接受史觀”[5]。這種模式呈現出巴赫金在中國的接受史并不是單一聲部的歷史,也不是多種聲部歷時呈現的歷史,而是由不同聲部組成的復調的歷史。《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把“影響研究”的模式概括為“影響的多元網絡”,認為“將影響以網絡的形式建構,這正是對影響研究的最精彩的比喻”。[1]24這種模式建立的前提是,充分認識到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當中影響因素的復雜性,它幾乎完全規(guī)避了單一的影響與被影響、接受與被接受的傳統(tǒng)比較詩學的研究模式。

從差異看,“接受史研究”模式,既可以從總體把握為一種對各種接受視角加以梳理和總結的描述性框架,又可具體化為從需要與可能兩個角度探討對話性的基礎,從知識背景和問題意識兩方面討論接受視野,從現實性接受者與想象性接受者兩個維度思考接受者,從接收者主體間關系的角度審視接受者之間的對話交流。這種研究模式更多地將注意力放在對接受者的考察上,換言之,把接受史中的復調性更多歸因于不同接受者的理解與參與。而“影響研究”的模式則從發(fā)送者的在世與不在世之別、從傳播者的文獻整理和翻譯介紹的程度、從接受者的思想來源的多元性三個維度,全面而立體地勾畫出巴赫金對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地圖。從中也可看出,兩種研究模式雖都主張建構接受—影響的多元網絡,但后者無疑是在前者基礎上的拓展與深化。

在書評的結尾,我不禁回想起曾軍在 “萬象講談”的線上講座“從‘之間’到‘之中’——對話主義再思考”講座結尾答聽眾提問的環(huán)節(jié),當他面對該用何種方式深入對話之中的問題時坦言:“我其實不是巴赫金的研究專家,我對巴赫金的認識和了解還比較膚淺,但是我自己覺得自己的學術受巴赫金思想的影響是非常非常深的……這里面最重要的是巴赫金的對話主義思想對我的影響,我想這可能是我與其他巴赫金研究專家最大的區(qū)別?!?‘對話’教給我最重要的觀念其實是平等的意識、對他者的尊重,要學會傾聽,要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思考、來理解,我想這可能是 ‘對話’在日常生活層次上的意義;同時‘對話’還提醒我們,做一個合格的對話者必須有思想,真正的對話是思想者之間的對話,思想者之間的對話簡而言之,就是面對同一個議題,各自闡明各自的立場,而且不為尊者諱,勇于發(fā)表與他人不同的見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對話’是學術生產的最根本的特征。”

這段簡明直白的表述,其實包含著一個不太引人注意卻分外重要的信息,那就是曾軍對自己的學術定位并不是巴赫金研究專家,而是一名巴赫金主義者,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名對話主義者。由此,當我再次打開《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時,讀到的幾乎是另一部著作,它真正要探究的,或許是如何去打破人文研究各個學科之間的壁壘,以及如何讓關于某一問題的學術討論更加豐富,甚至能夠將“古今中外”不同研究者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和討論都納入其中,真正進入“在世界之中”展開對話的維度。

注釋

[1]曾軍.巴赫金對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

[2]程正民.跨文化研究與巴赫金詩學[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6:2.

[3][俄]孔金,孔金娜.巴赫金傳[M].張杰,萬海松譯.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372.

[4][美]劉康.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3.

[5]曾軍.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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