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沐九九:少女時期的心動總是莫名其妙。我的一次心動,源于那天陽光正好,我恰好回頭,看見他恰好穿了一件我喜歡的白襯衫。當(dāng)然,他恰好還有一張近乎完美的臉。
阮軟:我對他的心動很簡單。我們是同桌,我住校,他走讀,我?guī)退浌P記,他給我?guī)Я闶?,由于合作關(guān)系良好,我的少女心終于蠢蠢欲動了。
夜色四合,白秋練靜佇于河岸,有些癡癡的沉迷。
吸引她心神的,不是如水的夜色、清幽的風(fēng)景,而是不遠(yuǎn)處傳來的一陣?yán)世室髟娐?。聲音來自岸邊停泊的一艘小船,隔著朦朦朧朧的窗紙,依稀可見里面一個攬卷的身形。白秋練聽得愈發(fā)入迷,不知不覺間站起身來,朝著那道影子靠了過去。
誦詩的人是商賈慕小寰的兒子慕蟾宮。他隨父親四處奔走從商,船過武昌,借岸停泊,素愛詩書的慕蟾宮便趁著月色讀起了詩。他全神貫注,不理外事,可是念著念著,總感覺有人在窗外窺視,且這般情形,身在武昌的每個夜里幾乎都能遇見。終于,他忍耐不住追了出去,竟發(fā)現(xiàn)一個十五六歲的傾城女子立于船外,看見慕蟾宮出來,便急急忙忙逃走。
那女子正是聽音如癡的白秋練。她匆匆跑回家中,臉頰上還殘留著方才撞見慕蟾宮時涌起的熱度,待冷靜下來倚榻而坐,耳畔卻久久散不去那少年清朗的吟詩聲。那首詩是王建的《宮詞》:“羅衣葉葉繡重重,金鳳銀鵝各一叢。每遍舞時分兩向,太平萬歲字當(dāng)中?!彼钤谛念^,竟停不下來。一念起,一念結(jié),不能忘懷的恐怕已不是詩。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眠餐也難有滋味,不幾日便神形憔悴,病倒在床。
此時的慕蟾宮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有個少女為他纏綿不能忘懷。他只是時常想起那個夜色中逃開的女子,想起她盈盈的眼眸比月光還要清亮。他的掛念沒有完全落在現(xiàn)實里,更像是一個夢境。
直到有一天,一個自稱白氏的老夫人找到了他,他才知道那女子名叫白秋練,為他輕吟一詩而結(jié)念至今,相思成疾。白氏向他提出結(jié)親的意愿,希望他能來到秋練的身旁,以真心相待,撫慰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
亦不過十幾載年華的少年被這樣一個事實震驚,那些曾在古人詩篇里讀過的春秋風(fēng)月愛恨悲歡,此刻這般真切地擺在面前。他不禁再次回憶起那盈盈的眼,那夜色沉靜中纖弱的身影,似有輕悄的風(fēng)拂過他的心上,悸動之下泛起一片漣漪。
可結(jié)親畢竟是大事,心中對秋練再無限憐愛,他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擅自決定姻緣,他要等父親回來認(rèn)真商議。
慕小寰聽完兒子的敘述只覺荒謬,這女子不知來歷品貌,何況還是在異地,怎么想都不是一樁合適的婚事。
遭到父親的反對,本來并無深思的少年這才覺得不是滋味,反而愈發(fā)想念那個匆匆一面的女子,擔(dān)心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憐惜她遭受的所有病痛。上蒼也好似被感動,給了他一個絕佳的機(jī)會。因突發(fā)事件,慕小寰先行離開,慕蟾宮獨自留下,恢復(fù)了行動自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看望那個纏綿病榻的女孩。
羸弱嬌柔的白秋練此時覺得那么幸福,她聞詩定情的那人如今就真切地站在她面前,再不是月色隱約中隔著一扇紙的模糊身影,他的聲音真實地纏繞在她耳畔。舍不得把病態(tài)的自己展現(xiàn)在他面前,她嫣然而語:你只要為我吟三遍王建的詩“羅衣葉葉”,我的病便可痊愈。
羅衣葉葉繡重重,這首詩她曾聽他誦過幾遍,漸漸聽成了一樁心事,封存成相思病苦,熬磨成眉間朱砂。所謂傾蓋如故,無須更多要求與考證,他與她的愛戀就這樣在誦讀一首詩的光陰流淌間遍地花開。
可年少純粹的愛戀往往如此,一邊兩心相交地愛著,一邊又因諸般外在因素為難著。慕蟾宮很為難,在他眼中,無限美好的女子得不到父親認(rèn)同,他與她的約見像是偷來的。而病漸痊愈的白秋練卻不愿他為難,她勸他,且圖眼前,姑且留兩月,之后再行商榷以后事宜。她不求那紙契約,要的只是一顆心而已。
聚散有時,慕蟾宮終得歸家。他回去了,可是也病了,凝思成疾。這世間的情意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要人生要人死。家人巫醫(yī)并用,可是這場莫名其妙的病就是不見好,慕蟾宮悄悄告訴父親:“我這病不是藥物可以醫(yī)治的,只要秋練到了,病自然就好了?!?/p>
慕小寰雖氣惱兒子為一個女子如此,可看著兒子日漸憔悴,也只好無奈妥協(xié)。
白秋練被請至慕蟾宮床前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日前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如今竟憔悴如斯,她看著疼痛在心,低低地哭。昔日她得病在榻,而今又換作是他,他們的愛戀折磨深深,可又如此真情懇切,絕無半分虛假。
這次換他安慰她。他笑著對她說,我聽你的聲音便覺神清氣爽,你替我讀一首“楊柳千條盡向西”好了。
這首也是王建的詩:“朝日殘鶯伴妾啼,開簾只見草萋萋。庭前時有東風(fēng)入,楊柳千條盡向西。”春暮鶯稀,芳草萋萋。即使東風(fēng)不來,我也依然朝向你。
他看著認(rèn)真念詩的她,臉上笑容一刻也不曾停,她也笑,一首詩的情意,沒有人比他們更懂。疾病沉疴,相思重疾,仿佛冰雪遇春生,盡數(shù)消融在情意滿滿耳語朗朗里。
年輕的男女,篤定的愛戀,讓人如何忍心拆散?慕小寰終于同意了這樁婚事。后來,白秋練才告訴慕蟾宮,她其實是洞庭湖里的鱘魚精。
《聊齋》中,唯有這個故事讀來無一絲狐媚之氣,不過是兩個正值青春的少年男女彼此誠意相待,純粹相愛。詩歌那么凈好,愛悅也那么凈好,情深日長,遇見了,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