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落難時的相逢總不免窘迫。彼時,吳蕊仙剛經(jīng)歷一場浩劫,她的丈夫管勛因為反清而亡,走投無路之下,她只能來投奔丈夫的好友冒辟疆。就在來如皋的路上,又遇強匪劫掠,轉(zhuǎn)瞬落魄如斯。曾經(jīng)甜蜜順遂的人生,仿佛只是一個舊夢。
當一身縞素的吳蕊仙纖弱裊娜地立在堂前時,清麗面容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憔悴和哀愁。落在冒辟疆的眼里,頓時就令他生出萬千憐惜。此時董小宛也才謝世不久,他和吳蕊仙一樣,正經(jīng)歷著痛失愛人的傷痛。性情豪爽的冒辟疆沒有絲毫猶豫,便安排吳蕊仙住在了水繪園的深翠山房中。
此后,冒辟疆常常前往,勸解同為失意人的蕊仙。起初兩人只是彼此勸慰,隨著時間推移,話題越來越多,慢慢從生死感慨聊到了詩詞繪畫、兵書史略,相同的愛好很快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冬去春來,園中百卉競芳。過往的傷痛宛如冰雪般被春風消融,蕊仙蒼白的面容也如春花般漸漸有了紅潤和神采。心情漸漸明朗的她重拾畫筆,繪下一株萱草,恰好冒辟疆來探望,他看到畫作之中的萱草氣質(zhì)端雅,姿態(tài)如生,不禁對吳蕊仙贊嘆道:“早聽說夫人畫作精妙,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萱草是無憂花,希望夫人今后也能如這萱草一樣,一生歡喜,不向人愁?!眳侨锵蓽\笑回應,她心中又何嘗不希望如此。
為了讓她在園中安心地住下,不生寄人籬下之愁,冒辟疆還特意安排管家的女兒蔡含跟著她學習繪畫。為了讓蕊仙早日擺脫喪夫之痛,細心的冒辟疆特意將如皋的著名女詩人范姝介紹與她相識,兩個年紀相若又同樣有著喪夫之痛的女子,很快熟稔起來。
一切安好,歲月仿佛又回到從前,有些情愫也在這時節(jié)暗暗發(fā)生。蕊仙心中,一個人影隱去,另一個人影悄悄進來。他的儒雅,他的博學,他的體貼,他的千般好,都讓人可念可想。
又是初春,芳信來時,范姝約蕊仙來家中小聚。回到深翠山房的吳蕊仙,特意把詩會時她寫玉蘭的兩句詩錄了下來,正好被前來探望的冒辟疆看到,“初翻素影因風動,淡寫新裝待月媒?!彼p輕地念誦一遍,贊了一句“好詩”。吳蕊仙只靜靜望著他,看他還會說些什么,詩寫玉蘭,實寫心言,她不過是借此試探一下冒辟疆的心意。冒辟疆卻有些尷尬地別過頭,轉(zhuǎn)換了話題。
吳蕊仙的心思,冒辟疆何嘗不懂,只是他也有不便承諾的顧慮。即便落難,她也是大家閨秀,如何委身做妾?更何況她還曾是好友的妻。
種種顧慮使他欲言又止。一種相思,兩處為難,相對時目光膠著,言語卻常常躲閃,身不由己地靠攏,卻又顧慮著不敢攜手,這場甜蜜而又惆悵的情事,是難解的毒,噬心的蠱。
不久,冒府發(fā)生的一件事終于讓吳蕊仙清楚地看到了兩人之間千山萬水的距離。一件反清復明的案件把冒府牽連進去,冒辟疆在官府已經(jīng)有名在案,而自己是反清義士的未亡人,這樣常住園中,遲早會給他帶來麻煩。
真正愛一個人,從來都不只為擁有他,而是護他安好,所以她只能揮劍斬情絲。
縱然情深似海,奈何緣淺若溪,那些深深淺淺的心事只能在現(xiàn)實面前一一斂藏。為了徹底斷絕和冒辟疆的情思,蕊仙決絕地寫下了:“綺羅自謝花鈿影,笠缽聊為云水人?!彼x擇出家避世,遁出紅塵。
楊花橋邊,冒辟疆為吳蕊仙蓋了一所“別離廟”,他無計留人,只能把萬般無奈嵌入廟名。從此廟庵里多了一個名為“上鑒”的尼師,紅塵中少了一位為愛傷神的女子。
青燈相伴的日子清苦寂寞,蕊仙只能做一個以月光取暖的女子,學會若無其事地遺忘。她寫“滿山紅葉多閑地,欲向秋風置此身。”她的人生已經(jīng)奏起了悲秋的弦歌,無欲無求,也無望地消耗著生命。
康熙九年是冒辟疆的花甲生日。急管繁弦的熱鬧和親朋故交的賀頌,他只是淡然處之,但當他收到蕊仙遣人送來的賀詩時,內(nèi)心再也平靜不下來。深情字字列珠璣,才高典典吐華章,詩中的一字一句都寄托著蕊仙的敬與愛。冒辟疆懂得,卻無以為報,他許了她深情,卻不能許她將來。
梵音幽渺,不起波瀾,時間就這樣在清冷中度過。兩年后,彌留之際的吳蕊仙忽然想起了那年畫的萱草,希望來生自己能如他所言,一世無憂。
得到消息的冒辟疆哀莫能言。他率眾人前來憑吊,只見案幾上琴棋如舊,卻再也等不來故人一彈一奏,冒辟疆睹物思人,感傷無處寄,只能付諸詩詞:“負我幽冥憾蕊仙,明明生死亦胡然。逢君未忍全傾吐,岳岳填膺已六年?!币黄毒锡S雜劇》寫盡他對她的情意,可是她終究不能看到。
這一生與他情事糾纏的女子眾多,獨吳蕊仙終生與他相知相望,卻不能相親相愛。有些錯過,注定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