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凱
電話那頭,傳來中介懇切的聲音,“簽了吧。陳年老屋找到合適買家不容易?!笔窃摵灹恕T龠^幾個月,孫子就要出生,現(xiàn)在的房子擠不下了。賣掉老屋,正好可以付清新房首付。
可從此與老屋作別,心里卻……
生命中一個個烙印,留在老屋
老屋在我先生老家,離城十多里,是幾十年前蘇北農(nóng)村最普通的民宅。老屋是先生的爺爺上世紀(jì)40年代所建,先生和他父親都在老屋里出生。
初見老屋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與先生相識數(shù)月,第一次跟著去見他父母。離村二三里時,他指著遠(yuǎn)處一個最大的喜鵲窩,說喜鵲窩下就是他的家。望去,但見綠樹環(huán)抱中,隱約有一處低矮茅屋,斑駁的石灰墻上爬滿綠藤。
繼續(xù)前行,眼前景色更清晰。老屋被幾十棵柳樹環(huán)圍。屋后是串場河。門前一方池塘,片片斗笠大荷葉,托著或紅或粉的荷花,曼妙搖曳?!肮帕沟田L(fēng)淡淡,新荷漫沼葉田田”的田園意境,驅(qū)散了步行十多里的疲乏。
公婆站在門前,忙把我讓進(jìn)屋,燒茶,遞瓜果。看著他們憨笑,我心里油然升起好感和安穩(wěn)。
公婆將東邊上房讓作新房。至今記得“昨夜洞房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的忐忑緊張,更記得“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羞澀幸福。老屋成了我生命中重要的符號。
新婚那會,我在學(xué)校教書,夜晚在靠墻方桌上,就著煤油燈批改作業(yè)。久而久之,靠桌的東墻留下了熏黑的煙斑。不久我有了身孕,卻被妊娠反應(yīng)鬧得沒胃口。婆婆總在我備課時,用豆油燉一碗雞蛋,悄悄擱在煤油燈下,微笑著看我吃完。
兒子出生后,病重的公公擔(dān)心孫兒學(xué)走路跌倒,強(qiáng)撐著下床,花了整整三天,用木榔頭將堂屋土地錘平。每年年初一,婆婆都會給孫子量量身高,在房門墻垛處刻上印記。
相較城里建筑,老屋某些機(jī)關(guān)的設(shè)計更簡單、科學(xué)。門邊轉(zhuǎn)角處專設(shè)了“貓洞”。這個九十度的洞,安全又方便。兒子小時常趴在洞邊,與花貓逗著玩。一個在洞里側(cè),一個在外側(cè),那份人與動物的和諧難以忘懷。
小叔子參軍后,婆婆每年都要顫巍巍站到凳子上,將大隊干部敲鑼打鼓送來的喜報貼到墻上。堂屋西墻成了小叔子的光榮榜。東墻,則是我兒子的榮譽(yù)墻。我?guī)退血劆钜粡垙堎N好,直到墻上再找不到空隙。老屋外墻平整,常被刷上石灰,書寫各種標(biāo)語。幾十年來,標(biāo)語從“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換成“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再從“計劃生育,利國利民”換成“解放思想,實事求是”。雖斑駁,卻不乏鮮明的時代特色。
四季,是該嵌在老屋的窗里看的
春天,老屋旁,柳樹長出一片片嫩黃的芽,在晨曦下閃耀。成百上千只鷺鷥棲息在高高的樹冠上,或引頸晾翅,或唧唧求偶。若非身臨其境,絕不會領(lǐng)略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的迷人景色。屋梁上,燕窩熱鬧起來,一對紫燕不時飛進(jìn)飛出,銜來軟泥和小蟲,喂食,呵護(hù)雛燕。
我喜歡抱著兒子從窗內(nèi)欣賞春色。錢鍾書講過“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
夏天,公公每天從地里摘來一只西瓜,開個小口,放入白糖,沒在水缸里冷藏半天。待我和先生晚上回來,才取出西瓜,挖出瓜瓤,分給每人一碗。吃罷“冷飲”,搖著婆婆用菖蒲編成的蒲扇,我?guī)е鴥鹤釉谖萸拔莺笈拇蛄魑?,制成螢燈?/p>
若逢雷雨,屋外大雨,屋內(nèi)小雨。我們?nèi)绱蛘桃话悖襾砟就?、臉盆、鋁鍋、瓷碗,根據(jù)“澇情”,各就各位。剎那間,大珠小珠落玉盤,仿佛交響樂。兒子興奮地一會兒將小盆換成大盆,一會兒調(diào)整接水位置。先生則用黃油布傘撐起一片靜空,讓我在油燈下備課、批改作業(yè)。
秋天,是全家最忙碌最喜悅的日子。堂屋墻角的糧食囤子早被新打下來、黃澄澄的稻粒裝滿。攤在地上柳匾里的,是散著清香、圓潤飽滿、晶瑩如珍珠的蓮子。屋檐下,掛著一串串豐收成果:金色的是玉米棒,紅色的是甜辣椒,白色的是編成辮狀的大蒜頭……
深秋,先生和公公卷起褲腿,到池塘里采藕。婆婆則展示烹飪功夫,用剛出水的藕段做成藕餅、藕夾、藕絲、藕片。她還將新收的紅綠辣椒曬干,磨成椒醬,拌入蒜泥、麻油,裝入大瓶小罐,讓我們帶到學(xué)校調(diào)味。
冬天,萬物蕭疏。蘇北往往是零下十幾度的天氣,串場河冰封起流動的激情。屋檐下,常掛起長可盈尺的冰凌(在老家,冰凌又稱“滴龍鐺”),在冬日下分外刺目。屋外,是落盡綠色的蕭蕭枯木,時不時覆蓋一層寒霜的麥田。屋內(nèi),公公拿起曬干的蘆花和麻繩,一雙一雙地編織“毛窩”,一種既暖和又防滑,還不怕沾水的土制棉鞋。
趕集的日子,公公一頭挑著毛窩,一頭挑著用高粱扎成的掃帚、刷鍋把,到集市上賣,再用賣得的錢給孫子買回鐵環(huán)、陀螺和小人書。
每天我們下班前個把鐘頭,婆婆就洗凈上好山芋,放到火盆里烘烤,不時向火盆里添加稻殼,好讓屋內(nèi)溫度更高。當(dāng)我們掀開擋風(fēng)草簾,跨入老屋時,婆婆馬上將剝好皮的山芋塞到我手里。冒著熱氣、又甜又香的山芋,焐熱了我的雙手,更溫暖了我的心。
冬天帶給兒子的則是別樣樂趣。他有時用竹竿敲下冰凌,放在嘴里吮吸,就像夏天吃著冰棍;有時將玉米粒放在火盆里,彈起的玉米花帶著灰燼,常將他的小臉點得花里胡哨,引起滿屋笑聲。
我的根,便是我的福地
就像年邁的老人腰桿不再挺直,老屋的頂棚也逐步坍塌。為了防止哪天老屋“為秋風(fēng)所破”,上世紀(jì)90年代,我們對老屋進(jìn)行了一次翻建。
所謂翻建,就是保留老屋的四壁和墻垛,將屋梁和椽子換掉,再將屋頂茅草用紅瓦代替。雖是不大的工程,上梁儀式卻十分隆重。公公認(rèn)真準(zhǔn)備了幾笆斗粽子、糖果、花生和硬幣,“拋梁”時從梁上撒向賀喜的男女老幼。
左鄰右舍也熱心幫忙,親朋好友送來“五谷彩袋”,寓意五谷豐登和福祿壽禧、萬古長青。村里唯一念過私塾、寫得一手好字的二大爺拄著拐杖,將分別寫有“華、堂、春、風(fēng)”斗方大字的四張菱形紅紙送到上梁現(xiàn)場。公公將它們端端正正地貼在主梁正中。
往事如煙,日月如梭。公婆先后在老屋走完了一生,走得安詳,走得淡定,沒有遺憾。
近年來,我先后走過國內(nèi)外大大小小多個城市,觀賞過不同風(fēng)格、不同建材的華堂和宮殿。然而,與我的老屋相比,總感到那么陌生,沒有溫度和體感。
聽我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著老屋每一個印記,看著老屋墻上的花花綠綠、門垛上的道道刻痕,兒媳和買房人都陷入沉思。
買房人似乎看出我的猶豫不決,深有感觸地說:“老屋是你的根,更是一處福地。我在原來出價的基礎(chǔ)上再加一萬元,過戶后隨時歡迎你們來做客。你看成嗎?”
我將征詢的目光投向兒媳,兒媳眨了眨含著淚光的眼睛,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一字一頓地說:“媽,我想像您一樣,在老屋里做月子呢。老屋賣不賣,我們還得聽聽孩子的意見哪?!蔽倚α恕?/p>
(編輯 趙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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