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弘[大連理工大學人文社科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23]⊙翟永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顯白”與“隱晦”之間的張力
——論先鋒之后蘇童小說的隱喻敘事
⊙高小弘[大連理工大學人文社科學院, 遼寧大連116023]
⊙翟永明[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大連116081]
蘇童小說的表意策略一直保留著“古典敘事姿態(tài)”,尤其是在他“先鋒”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通過設(shè)置文本隱喻,充分挖掘物象“顯白”與“隱晦”的意義張力,呈現(xiàn)出深邃、開闊、空靈、大氣的美學品格。
蘇童 “顯白”“隱晦”
蘇童雖然一直被視為先鋒文學中代表性的作家,但他的敘事方式始終是先鋒作家中的“異類”,因為他不過分強調(diào)敘述的實驗性,不背離故事、人物、情節(jié)等傳統(tǒng)小說基本敘事元素,仍在文本中注重生活中的現(xiàn)實邏輯、因果關(guān)系與小說結(jié)構(gòu)的必要關(guān)聯(lián),并進行合理化的有敘事情境的想象,其中不乏傳奇性和戲劇性的場景。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表意策略一直保留著“古典敘事姿態(tài)”。而這種敘事姿態(tài)是蘇童一貫秉持的敘事立場。但他的小說并沒有形成密不透風的情節(jié)和板滯僵硬的故事結(jié)構(gòu)。相反,蘇童卻善于通過設(shè)置文本隱喻,充分挖掘物象“顯白”與“隱晦”的意義張力,形成象征性的意蘊空間,使質(zhì)實的敘事肌理呈現(xiàn)出深邃、開闊、空靈、大氣的美學品格。這在他“先鋒”后的小說文本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蛇為什么會飛》雖然是蘇童的第一部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長篇小說,但文本中頻頻出現(xiàn)的神秘的“蛇”的意象形成一個巨大的隱喻,給整個作品帶來了一層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蛇”負載著狡詐、陰毒與罪惡的價值內(nèi)涵。在西方宗教文化中,“蛇”因為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吃智慧樹的果實而被判定終生用肚子行走,并因此被賦予魅惑、冷酷等文化象征。蘇童就是充分利用人類文化中“蛇”的原型涵義,通過敘事點染形成文本的敘事隱喻。按照蘇童自己的說法,“蛇在小說中逐漸演變,變成一種重要的符號。其光滑的形狀,象征著人對社會的無從把握,也可以說是一種冷酷的人心,一種變異的人性”。小說中竭力渲染千禧年來臨之際“蛇”文化的流行,人們吃蛇肉、看蛇、穿蛇皮,到處都是由霓虹燈構(gòu)成的消費的誘惑。蛇文化的流行說明了整個時代正是以魅惑為主要文化表征,到處充滿了欲壑難填、泛濫成災(zāi)的欲望。而單純?yōu)橛涞臅r代必然會成為一個冷酷無情、毀滅人性的時代。而作品中的幾個主要人物的生活經(jīng)歷或性格特點都和蛇的隱喻有關(guān),比如男主人公克淵的日常工作就是按照索債公司老板的布置,以殺蛇和生吃蛇肉來恐嚇別人?!吧摺痹谶@里隱喻著人的貪吃無厭的食欲和人性中的殘酷與冷血。再比如另一女性人物冷燕,作者詳細渲染了她在蛇餐館里與大蟒蛇相擁共舞的刺激場景,這分明隱喻著人的金錢欲望與人性的徹底沉淪與變異。在文本的結(jié)尾,主人公克淵在闖入上流社會的夢想被徹底擊碎后,在世紀之夜亡命奔逃,踏上了北去的列車。在這種絕望的境遇中作者居然還讓他看到了一條飛起的蛇。本來只能“貼地而行”的“蛇”居然有了“飛翔”的姿勢,這種純粹想象的奇觀,使得“蛇”的隱喻有了更多闡釋的空間,那是沉淪后的飛越,還是絕望后的希望,還只是暗示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正是“蛇”的隱喻,使小說在承載了厚重的現(xiàn)實之后,有了綺麗而虛幻的飛騰。
《碧奴》是蘇童對于傳說“孟姜女哭長城”的重寫。蘇童以自己瑰麗的文學想象賦予這個“老去”的傳說以新生和活力。他將前文本的抽象的“苦情”具體化為碧奴的“淚水”,并在充分渲染之后成為籠罩全文的隱喻,使得這個干癟的傳說有了奇幻的形而上的色彩。碧奴來自一個被虛化了歷史背景的亂世,一個不允許哭泣的村莊,這一“眼淚的戒條”,隱喻了個體生命的壓抑。她千里尋夫的旅程苦難到無以復(fù)加,她孤獨地找尋著、艱難地跋涉著,一路上無盡的嘲諷和傷害包圍著她。她只能用淚水釋放自我的情感,擊潰“一切缺乏美好心性和靈性皈依的精神城墻”,直到最后,伴著漫天飛來白色的金線蝴蝶,她在長城上用淚水表達震天撼地的悲情與苦楚。這部“眼淚的傳奇”,就是“她要用眼淚向現(xiàn)實發(fā)問,用眼淚擺脫自己的命運”的生存寓言。而正是全篇“淚水”的隱喻,也使原文本的那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故事,在小說中有了樂觀的色彩,因為“即使像碧奴這樣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女子,即使這樣貧賤的生命,也會因為眼淚而有了力量,無疑她對自己是有信心的。眼淚哭倒長城,可以理解成她對不幸命運的一種解脫,是極大的安慰”。
同樣,在蘇童的新作《河岸》中,“河流”從一個具體的物象上升為一個永遠不為語言之網(wǎng)打撈的隱喻,它巧妙地覆蓋了故事的時空背景、主題內(nèi)容的各個聲部、章節(jié)結(jié)構(gòu)的整體串聯(lián)以及故事中所有精微的富有想象魅力的細部。在《河岸》中,“河流”不再僅僅指涉一個簡單的空間背景,而是與“河岸”相互參照,形成一個繁復(fù)意旨的敘事空間。如果說“河岸”,指涉的是以“油坊鎮(zhèn)”為中心的現(xiàn)實社會,是一個被政治徹底主宰的現(xiàn)實世界,那么“河流”則指涉以“向陽船隊”為中心的、一個因“有罪”被政治無情邊緣和放逐的世界;從另一個層面上來講,“河岸”以堅固穩(wěn)定的陸地,承載著堅硬殘酷的政治律令和世態(tài)炎涼的人情法則,是一個政治等級森嚴、以強凌弱的冰冷的世界。而“河流”則因其深沉、神秘和寬厚的氣質(zhì)容納著歷史的神秘和人性晦澀朦朧的欲望,是一個不帶偏見的為放逐者提供家園的溫情世界?!逗影丁分械乃兄魅斯苊\的驅(qū)使奔突于這兩個空間,“河”與“岸”成為個體命運陷落與突圍的場所。另外,河流還隱喻了無法還原真相的神秘的歷史。小說中多次描寫了庫東亮的幻覺,歷史的鬼魂“鄧少香”從河流里升上來爬到船上,雖然每次形態(tài)各異,有時甚至溫情脈脈,但除了留下像喻歷史蛛絲馬跡的“水跡”和“紅蓮花”等之外,始終沉默不語,像河流一般拒絕透露內(nèi)心的任何秘密。歷史的真相也如同河流的真相一樣,任憑編織什么樣的網(wǎng)都無從打撈。同時,河流的水是不可束縛的,它必須要奔騰而下,這隱喻著人的生命欲望與生命活力?!逗影丁分械闹魅斯珟鞏|亮,他的青春成長就像水流一樣充滿了奔涌的欲望。然而,這種生命欲望的涌動是備受壓抑的,這使得他的成長成為一個無處奔逃無以救贖的青春夢魘。在小說《河岸》中,蘇童通過深邃豐富的“河流”的隱喻為我們展現(xiàn)了歷史的詭異、現(xiàn)實的荒誕、成長的無奈、人性的幽秘。
在先鋒文學的浪潮之后,蘇童還一直保持著對短篇小說的熱情。這一時期他的短篇小說較突出的一個特點是在文本中設(shè)置一些“物象”,或者是一些客觀世界中實際存在之物,或者是被虛幻之光籠罩住的“謎”一般的事物,或者是純粹漂浮于人意識中的幻想之物。這些物象不僅作為全文的敘事焦點,而且還超出了“物”的本義,上升為一種富含象征意蘊的隱喻。如《傘》中的主人公錦紅因為一把花雨傘而遭受了夢魘般的命運,而二十年后錦紅打著一把玫瑰紅的雨傘試圖重新找回自己生活的時候卻被徹底拒絕。這把曾經(jīng)寄托少女夢想的花傘隱喻了命運的無常以及少女生命的脆弱。而《U形鐵》中冼鐵匠臨終前留下的那件未完成的U形鐵成為橫貫全篇的一個隱喻。這塊形態(tài)奇特的未完成之作,本身就像一個等待具體意義來填充的空白。它隱喻著人生不可理解的一面,以及一些偶然事件就能改變?nèi)松壽E的非理性的、宿命的力量。而《拾嬰記》中,圍繞神秘棄嬰的歸屬,始終有個“羊”的隱喻。這個隱喻既暗示了美麗安靜如羊羔的女嬰是一個無辜而嬌弱的、需要被保護的生命,同時也隱喻了棄嬰的身世是某種傷風敗德行為的產(chǎn)物,而女嬰本身也成為某種帶有恥辱“原罪”的“替罪羊”。《騎兵》中的羅圈腿左林經(jīng)常在幻覺中看到的那匹白色的長鬃駿馬,也成為一個關(guān)于夢想的隱喻,它代表了有形體缺陷的孩子幻想自由馳騁的那不可磨滅的夢想。雖然這個夢想遭遇了現(xiàn)實的殘酷嘲諷,但這個夢想畢竟為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涂抹了一層希望而美好的詩意。
蘇童曾說:“我喜歡在小說中講究一種緊張與舒緩的有機結(jié)合,不愛筆筆直一氣寫到底。就像畫畫中的一個空白,一個背景?!雹俣@個“空白”正是蘇童在遵循“古典敘述形態(tài)”的同時所追求的具有現(xiàn)代審美形式感的文化個性。它使得蘇童不滿足于創(chuàng)造一個個曲折多姿的故事、一幅幅逼真形象的社會圖景。他希望通過情節(jié)縫隙處的一片片“空白”,把故事從單純“模仿現(xiàn)實”的魔咒中解放出來,把小說變成一個可以深思可以玩味的魔幻的存在。而隱喻作為一種以此言彼的話語方式,涉及意義的轉(zhuǎn)換與生成,它所創(chuàng)造的“顯白”與“隱晦”之間的意義張力,恰好會從最完美的角度成就追求完美的蘇童。
①徐穎、蘇童:《過去的我太商標化》,《南方都市報》2002年4月4日。
作者:高小弘,文學博士,大連理工大學人文社科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女性文學;翟永明,文學博士,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整體研究。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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