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李曉婷 發(fā)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xí)生 葉曉琳 馬蕓
決定把《大魚海棠》拍成電影長片后,清華大學(xué)熱能工程系肄業(yè)生梁旋開始自學(xué)編劇。這個過程大概耗費了三年。
那時北京五道口的書店“光合作用”還沒關(guān)張,他在那兒買了能找到的所有關(guān)于電影的書,地鐵上看,飯局上看。邊看邊寫劇本。到2013年光線傳媒總裁王長田找梁旋聊項目,準備投資時,劇本已經(jīng)改了幾十稿。
在這之前,梁旋拿著劇本去找過一些專業(yè)編劇請教。比如劉鎮(zhèn)偉電影《天下無雙》的編劇今何在,他寫的《悟空傳》,正符合梁旋想要的“浪漫的神話色彩”。今何在一眼就喜歡上這個題材,索性自己寫了一稿。他的版本里,女主人公椿和她的族人掌管自然界的規(guī)律,他們有一天從人間回到海底,看到一具巨大的魚骨架,回憶起過去這里是一片生氣勃勃的大海,于是又去到人間,對抗污染,挽救海底的生物——一個鮮明的環(huán)保主題。
這不是梁旋想要的。“我想要一個更神秘、更寓言的神話故事,而不是主題先行。”梁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2016年7月8日,《大魚海棠》終于上映。這離2004年,梁旋和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裝潢系的張春合作制作動畫短片《大·?!?,已過去12年。截止到7月13日,電影上映不到一周,票房已達3.1億。有多少人贊譽它“中國風(fēng)”畫面的精美,就有多少人批評電影故事的薄弱。死忠粉們則忙著“站CP”——他們把片中的配角人物赤松子和祝融湊成一對并為之陶然。
“我們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一面鏡子,讓每個人照到自己的樣子。”坐在光線傳媒的一間辦公室里,梁旋眼神堅定。
“無論什么樣的解讀,都是合理的存在?!睆埓焊盒3忠回灥哪?,“我不想講得太直白,告訴你一你就接受一,告訴你二你就接受二,把這個東西講完就結(jié)束了?!?/p>
2009年,樣片出爐,電影劇本大致完成
《大魚海棠》起源于梁旋做的一個夢。夢里有個女孩,她有一條魚,控制不住地瘋長,越長越大。張春聽梁旋講起這個夢,入了迷?!疤貏e簡單的一個點,可是你不覺得很神奇,很有畫面感嗎?”張春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梁旋的很多奇思妙想讓他躍躍欲試。
這些奇思妙想,梁旋最后捏成了一個故事:天神世界的一個女孩,害死了一個人類,最后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他的命。那是2004年,梁旋出創(chuàng)意和故事,張春制作動畫,合作出Flash短片《大·?!?,收獲了一系列國內(nèi)外獎項,以及一大票粉絲。
兩人很快成立了公司,接下源源不斷的廣告制作訂單。“你得養(yǎng)活這個團隊,再去原創(chuàng)?!睆埓夯貞?,那時一個月往往有十天用來完成廣告訂單,剩下二十天做原創(chuàng)作品。
把短片《大·?!纷龀呻娪?,真正啟動是2008年,公司拿到第一筆投資。錢不多,到2009年,剛夠把十分鐘的樣片做出來。這一年,電影劇本也大致完成,梁旋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
梁旋拿著劇本跟不同的投資方談,不大順利。有些公司要求把劇本改成面向14歲以下觀眾的“低幼型動畫”;有些投資人覺得梁旋的故事不是標準的商業(yè)化電影,肯定不賣錢;有人看了樣片呈現(xiàn)的唯美畫面,擔(dān)心電影出來,節(jié)奏會太慢;還有人懷疑,這種奇幻故事,真的有觀眾會喜歡嗎?
電影停擺了三四年。梁旋甚至“休養(yǎng)生息”了一年,大部分時間用來打游戲。但這樣一個從夢里長出來的項目不可能真的“放下”。2013年,《大魚海棠》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起眾籌,44天內(nèi)獲得四千多位網(wǎng)友的158萬元資助——如今這四千多個名字,出現(xiàn)在片尾字幕。更重要的是,這個項目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顯示出的知名度和號召力,最終為它帶來光線傳媒的3000萬元投資。
拿到錢,第一件事是組建團隊,要把三年前參與過《大魚海棠》樣片的制作人招回來,“那時候我們只剩下不到十個人。”國內(nèi)最缺的人才還是原畫制作,要找齊一個完整的動畫制作團隊,必須考慮國外力量。
《大魚海棠》所有的CG、合成、色彩都由梁旋和張春的團隊完成,另外的工作則外包給韓國的公司,尤其是表演的部分,“它牽扯到手頭工夫的鍛煉,這需要有五到十年的積累”。
椿想對族人的偏見負責(zé)
張春喜歡“想象力爆炸”的動畫。梁旋用語言給他虛構(gòu)了一個世界,他再用電腦把它具象化,最后呈現(xiàn)在電影《大魚海棠》里:靈婆只長了一只眼睛,可以幻化出分身;椿的爺爺長長的白發(fā)在地上蔓延,早上由鳥兒銜起他的頭發(fā)為他梳理……
梁旋任由幻想發(fā)展;“兩千年前的古人,也許會有神奇的法力。那些人越來越少,是不是去另外一個地方了?我覺得他們是把自己沉入到海底下去了。他們相信天行有道,天人合一。他們就在底下繁衍生息,那個世界還是保持著古老的樣子。”
梁旋跟光線傳媒總裁王長田聊《大魚海棠》,王長田想的是如何把梁旋的設(shè)想具象化。比如怎么在鏡頭前,直觀地表現(xiàn)天神少女椿為了讓大魚鯤重新變回人類而做出的犧牲。王長田建議,讓鯤每長大一些,就吸收一些椿的性命,讓她在形象上變得痛苦或者衰老。這個提議梁旋最終沒有采納,“視覺上不太好處理,而且有點太慘了?!?/p>
梁旋也拿著劇本請教過當時在華誼兄弟任總監(jiān)制的陳國富。華誼發(fā)行團隊的意見很詳細:一半人不看好——男女主人公都面臨死亡,還引發(fā)了天神的一場災(zāi)難,市場成功的都是合家歡的故事;另一半人表示,這個故事構(gòu)建了一個新的世界觀,用了中國的古文化元素,值得鼓勵。
無論外界說法如何,梁旋始終相信自己的判斷,張春則始終相信梁旋。光線沒有過多干預(yù),投資《大魚海棠》后,劇本基本敲定,此后只是細節(jié)的調(diào)整。
看過電影的觀眾對《大魚海棠》提出了層出不窮的疑問:電影里給出的幾乎是一片混沌,比如天神世界如何運作,究竟怎么掌握自然規(guī)律,天神為什么害怕人類,成人禮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會把具體的東西講出來?!边@些問題,梁旋都用同一句話回答南方周末記者,“關(guān)于天神這件事,有哲學(xué)的理解在里面。沒辦法用語言去講。”
梁旋希望觀眾自己去領(lǐng)會電影中深埋的那些“彩蛋”?!皩嶋H上是去解謎。有很多我們的目標觀眾,去刷五遍八遍。但不是所有人都會有那個耐心去了解一個生命體的神秘狀態(tài)?!?/p>
比如,靈婆大殿的牌匾上寫著“天行有?!?。梁旋認為這回答了觀眾的一個質(zhì)疑:椿不顧一切要救活鯤,動機到底是什么?天行有常意味著事物有其因果和規(guī)律,“椿是因為族人的偏見,認為人類都是邪惡的,才把鯤害死的,她覺得應(yīng)該對此負責(zé),才鼓起勇氣,渡過靈海去找靈婆?!?/p>
另一些細節(jié),觀眾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湫與靈婆打麻將,和的那手牌包括一、六、三、四筒,暗示“一路三思”,那時,湫已經(jīng)決定用自己的性命去換椿的性命;椿打開抽屜,里面的化妝鏡、香囊、陶笛等等,都各有出處;椿手里拿的花盆,會根據(jù)劇情發(fā)展呈現(xiàn)喜怒哀樂的表情……
“黑澤明也會要求,即使劇情不會打開的抽屜,也要把里面的東西擺好?!绷盒f,“這是一種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你有了這種態(tài)度,劇組的每個人才會一起有這樣的態(tài)度。”
椿離家去找靈婆,抱著一個花盆狂奔,看上去沒有道理。這里原本有一段劇情:椿的媽媽掌管植物生長,平常也種盆栽分送給天神世界的人,椿是用給人送花打掩護出的門,果然,半路上她遇到了爸爸跟一群狐朋狗友在喝酒。為了讓敘事更集中,這段花費大量人力制作完成的情節(jié),整段刪掉了。
“你看到冰山一角,冰山下面會埋藏著很多的線索,我們希望觀眾去腦補背后的故事?!绷盒龑δ戏街苣┯浾呓忉尅?/p>
“我們就是性命相連, 至少在創(chuàng)作上”
制作動畫時,張春就有過很實際的疑慮:電影篇幅有限,如果按照劇本完整地做出來,需要兩個半小時到三小時?!笆且粋€全新的世界,不是一個觀眾熟知的IP,里面有很多新的人物,關(guān)于輪回的概念也不是一下就能理解的,”張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都要講清楚,讓觀眾毫無疑問,不太可能?!?/p>
梁旋把目標觀眾定為16-25歲的年輕人,主要是女性,電影首先要做的,“就是從情感上打動大家?!?/p>
很多觀眾歸納出《大魚海棠》的中心大意,就是圍繞一個愚蠢少女的三角戀故事:生活在天神世界的少女椿,在成人禮七天人間之旅的歸程里,意外害死了人類少年,回到家,她悔恨不已,決定用自己的一半壽命換回他的命,反而因此害了她的族人。她的伙伴湫,為了她犧牲自己。
光線團隊最早跟梁旋團隊開會時,就討論過這個問題,大部分人擔(dān)心:椿會不會不招人喜歡?梁旋有自己的邏輯:“《拯救大兵瑞恩》,8個人去救1個人,那是一種道義。椿也是:我造成的錯,我要去解決。命運是不可預(yù)知的。對椿來說,她也不可預(yù)知后面那么大的天災(zāi),整個村子都要毀滅。她最后勇于去承擔(dān)這些責(zé)任,愿意化作海棠去補天。我覺得她做得已經(jīng)夠了?!?/p>
“從最表面去理解,也許你看到的就是三角戀?!绷盒胫v的其實是信念,“大魚就是椿守護的一個信念。守護椿也是湫的信念。對鼠婆來說,自由或者說人間的夜夜笙歌是她的信念。靈婆也有她的信念,她可能覺得人的罪過沒有辦法贖,但她希望能活長一點,盡量能減少一點罪過?!?/p>
信念之外,梁旋最看重椿和鯤的“性命相連”。某種程度上,張春和梁旋就是“性命相連”。
“我如果離開他,肯定做不出這樣的作品來。而且如果我不認識他,我甚至不會去做動畫這件事,我就走上另外一條路了?!绷盒龑δ戏街苣┯浾哒f,“我們就是性命相連,至少在創(chuàng)作上是這樣的。雙方都有很多犧牲、合作、包容、掙扎?!?/p>
“這個故事是我二十歲左右開始有的靈感。我始終覺得,哪怕它很青澀,但那東西特別寶貴,每個人都有那樣傻的時候。我們希望在講故事的時候,也能保持最純真的那一面?!?/p>
兩人都知道電影不完美。電影拷貝做出來送出去那一刻,梁旋感覺很失落,“它已經(jīng)成為獨立的生命體了,你可以說它很丑,什么地方爛一點,但已經(jīng)跟你沒關(guān)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