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珠

一

我們那里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很嚴重，從讀書就可見一斑，只要兒子愿意讀書，家里都會全力以赴地支持，沒錢，即便砸鍋賣鐵也要培養(yǎng)他讀下去。對女孩，卻有著天壤之別。能讓女孩讀完初中的，已經算是非常開明的家長了，絕大多數(shù)的女孩都只讀完小學，之后便要幫家里干農活，或跟著大人到城里的私人小作坊打零工去。

我哥哥學習成績中下游，我的學習成績很不錯，每年都能從學校拿回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父母面對這些獎狀，一點喜悅的表情也沒有，母親還會嘆氣說，如果阿勇（我哥哥的小名）這么會讀書就好了。雖然我學習成績優(yōu)秀，得不到父母的喜歡，可我一如既往地熱愛著讀書。當然，我也非常擔心父母會隨時開口說，女孩子讀幾年書夠用就好了，你就不要再讀下去了，跟著爸媽打理家里這片茶山（我們這里的家長讓女兒輟學的理由，不是說跟他們出去打工掙錢，就是幫家里干農活，我家里有一片茶山，所以我猜想，如果父母開口不讓我讀書，肯定也是以這個為理由的）。

我讀六年級這年，事情出現(xiàn)了令我意外的轉機。這年秋，外婆、幾個舅公以及母親、舅舅去了外省的姨婆家參加姨婆長子的婚宴，他們在姨婆家住了10天，回來后，母親笑呵呵地對我說：“英子，你好好讀書，只要你成績一直這么好，我和你爸就會一直供你讀下去?！蹦赣H的話讓我既意外又感動，心里暗想，一定要更加努力地讀書，以后有出息了，好好回報父母。

二

有了母親的支持，我順利讀完了初中和高中，最終又以還算過得去的成績考上了省內一所本科院校。暑假，正是入夏時節(jié)，家里茶山生產的茶葉量不多，家里人手夠，我就去縣城找了個洗碗的活，一個月約五百元，給自己掙點生活費。

父母讓我讀初中，又讓我繼續(xù)讀高中，村里人早就有了閑言碎語，說二貴（我父親的名字）是錢多得用不完，拿去白燒了（在村里人眼里，女孩子是別人家的人，一直供女孩讀書，那就是白燒錢）。這會兒又有得說了，說二貴的女兒考上了大學，那又怎么樣，最后，還不是給別人家培養(yǎng)人才，到后來，還不是給別人家光宗耀祖，到頭來落個人財都一場空……那些話傳到我耳里，讓我又是生氣又是擔心。如果父母聽了這些話，動搖了讓我上學的念頭，我上大學就沒有指望了，因為讀大學的七千多元的學雜費（學費書本費以及住宿費）是根本不可能靠短短兩個月的打工掙得來的。好在，父母沒受那些話的影響，臨近報名那兩天，母親把家里的積蓄全拿了出來，不夠，又把家里兩頭大豬賣了，為我湊足了入學所需要的所有費用。

三

父母對我的付出，我銘記在心。大學畢業(yè)后，我有了正式的工作，每個月有了固定收入，考慮到父母有自己的收入，能維持家里的開支，我就想先積攢一筆錢，到年底一起交給母親。母親見我工作了沒給家里寄錢，打來電話，讓我每月給家里寄一千塊錢。既然母親這樣說了，我就按著她的話去做了。

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我的工資只有兩千多元，給家里寄一千后，除掉四百多的房租（為多省些錢，我住的是租金最便宜的地下室），只剩下約八百元錢，很難維持生活，我便在上班之余做些兼職。即便這樣，我還得精打細算，才夠維持我生活中的各種必要開支。這樣窘迫的生活在艱難中度過了兩年。

第三年，我的工資提到了3600元。這時候，我的生活才稍稍覺得有些寬松。也就是這年8月，母親來電話，開口就說：“英子呀，家里沒房子（我們住的還是以前的磚瓦房，沒房子是指沒有鋼筋水泥式的樓房），你哥都不好找媳婦，再找不到媳婦，就要被別人笑話了?？缮w房子還差三萬元錢，你看能不能想辦法寄三萬回來，把房子蓋了?！币宦犝f我哥沒房子，找不到媳婦這事，我當即答應母親。說實話，當時，我只有幾千元的積蓄，可為了我哥，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不是。掛掉電話，我便開始籌錢。我那些朋友及同事也沒什么積蓄，我只能問這個朋友借兩千，那個同事借三千，借了好幾個人，總算把三萬元錢湊足了。

借錢的時候，我和她們都說好了，一有錢，就還她們，最遲到年前。為了把借來的錢盡早還了，自從給家里寄了三萬元錢后，我就沒再給家里寄錢了。

沒給家里寄錢的第二個月，母親就來電話了，說：“英子呀，你上個月怎么沒寄錢回來呀，家里蓋房子，請人做鐘點工，是要請人吃飯的，媽還指望著你寄那些錢回來當生活費呢?！边@時候，我已經一個多月沒吃肉了，就是青菜，我也撿最便宜的買（房租和坐公交的來回車費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是無法省掉的，我只能在生活費上克扣），聽母親這么一說，我心里突然有種酸澀的感覺。我忍著心里的委屈，把為什么不給家里寄錢的原因說了。

我以為我說了，母親就不會追究我不寄錢的事了。沒想到，我話一說完，母親便非常生氣地說：“英子，你可不要在媽面前叫窮啊，工作快三年了，每個月三四千的收入，再加上一萬的年終獎（對于我們這些普通員工，年終獎不過一千。母親不知道從哪里聽說我們公司有一萬的年終獎。去年回家過年，母親和我提起，我和母親解釋了，母親竟然不信）除去每個月寄家里一千，除掉吃住，存?zhèn)€兩萬元錢會沒有？還要跟媽叫窮？英子，你讀初中，讀高中，以及讀大學，爸媽要把每年掙的辛苦錢給你繳學費、生活費、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費，還得聽別人的閑話，10年啊，媽就巴望著你有出息，有出息了，就能給家里帶來更多的經濟收入，就能堵住村里人的口，就能讓大家都看看，我家女兒讀書是多么得管用?？墒?，媽才讓你寄三萬元錢回來，你就把每個月給家里寄的一千元給免了。說什么要還借來的錢。那以后，媽還能指望你哥有了對象，結婚的彩禮錢叫你拿？英子，你可不能這樣啊，不能讓媽還聽別人的閑話，說媽繳女兒讀書的費用，是白扔了錢。”聽了母親這番話，我的喉嚨被哽住了，勉強擠出幾個字：“好，就按媽說的去做?！薄斑@就對嘛，好好在外面做，家里那片茶山的收入，沒有以前那么景氣了，你哥只是個初中生，在外面掙倆錢不容易，只能有一茬沒一茬地打點零工。你是大學生，更好掙錢，也更有前途，以后，家里需要錢的地方就全指望你了，媽還得去做飯給工人吃，掛電話了啊。”掛了電話，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四

母親為了支持我讀書，確實吃了不少苦頭?？墒牵赣H卻拿著對我讀書的支持，把我當成她種下去的搖錢樹，只要她開口，我就應該給家里匯錢。不顧我實際的經濟收入，更不管我在外面承受著怎樣的生活壓力。

以后的每個月，我還得往家里寄錢，這樣一來，向我朋友及同事借來的那些錢，就算我節(jié)衣縮食，少吃少喝，也不可能在年前還給他們了。那么，我就會落個說話不守信用的話柄，這樣一來，我還怎么在公司做人？還有，母親說，如果我哥談對象，女方提出的彩禮錢要我出，如果沒多久，我哥就有了對象，母親又要我想辦法，給弄幾萬元錢彩禮錢，到時，我又該怎么辦？而且母親還說了，以后家里要用錢的時候，都指望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打工族，拿著不多的工資。就算以后我不成家，沒有家庭孩子方面的負擔，也很難滿足母親隨時找個理由大張口的要求。

我真的好想對母親說：“媽，您支持我讀書的恩情，我永遠銘記在心里，可是媽，我不是您種下去的搖錢樹，不可能想搖，就能搖下錢來的搖錢樹。”但我知道，如果我這么說，必然要遭受母親滿腹怨氣的斥責。

我不想和母親把關系搞僵了，更不想背個母親白養(yǎng)我這個女兒的罪名?？梢幌氲轿磥恚乙鎸Φ脑愀饩置?，一想到母親隨時有可能向我伸出要錢的那雙手，我就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可我卻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