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迷戀胭脂。是迷戀胭脂的那個艷,彤云曼妙舒卷的艷,濃情蜜意的艷。
第一回用的胭脂,是表姐結(jié)婚時送的。揭開盒蓋,薄薄的一圈,那么紅啊,簡直覺得自己承受不起。是一個浩瀚的春天濃縮在一個小小的胭脂盒里了,我端不穩(wěn)。
第一回用胭脂,是這樣惴惴不安。莫名的不安。是覺得胭脂太媚了嗎?是覺得自己太輕太薄了嗎?胭脂一施,我就會化掉,化在一團薄薄的粉紅里。
多年后,讀到一個女詩人的名字“橫行胭脂”,才驚憶起當(dāng)年的不安,是因為胭脂那紛紛揚揚的紅里,自有一份橫行無忌不理不睬的妖嬈。
歲月幽幽暗淡,我偏要一意孤行地妖嬈。
妖嬈橫行,這是胭脂的氣質(zhì)。京劇里,花旦的眼梢腮邊,就是這樣的妖嬈。那妖嬈紅云—路綿延蕩開去,蕩到發(fā)際。
一晃,多年過去。多年過去,不寫詩?;仡^想想那些寫詩的日子,真如胭脂一般。是啊,連寂寞,連嗔嘆,都是妖嬈的。
詩歌不寫,但胭脂還在用著。
相思可以斷,癡情可以斷,胭脂口紅不可以斷。
每天晨起,洗漱用餐,踮著腳尖在廚房與臥室間跑,又慌又亂,好像小松鼠穿過一片起風(fēng)的林子??墒牵灰僦皇?,潦草忙亂的時光便倏地亮麗起來。
每次出門,收拾行李,也絕不會漏揀—盒胭脂。揣—盒胭脂上路,即便貞靜地坐在冰冷的車窗邊,即便孑然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也覺得自己是含苞欲放,可以隨時花開。
2010年春天,在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讀書。那年,北京的春天來得好遲,到了“五一”長假,平谷的桃花才顫顫抖抖地盛開。一整個三月和四月,都是風(fēng),都是花訊遲來的落寞張然。
好在,有一盒桃紅的胭脂,照眼,照寂寂春光。
胭脂是一位同窗姐姐送的。沒想到她那樣細(xì)心,知道我愛胭脂,愛桃紅色的胭脂。這樣的懂得!女人間的懂得,在一盒淺淺的胭脂上,卻自有一種深意。這種眷眷深意,勝過英雄豪杰在寶劍濁酒前的那一躬身抱拳。
因為太珍重,那一枚桃紅的胭脂一直不舍得用。好像一用,友情就薄了就淡了。于是,常常拿出來看,看它滿滿的,像桃花春水,漲上堤岸來,但是還沒溢,還沒漫,真好。
最喜歡的胭脂,是不用的。
讓它一直鮮紅飽滿。就像錦瑟年華,是不舍得它過完的,一天都不舍得。希望青春不老,希望胭脂不淺。希望,一輩子做一個胭脂一樣的女子。
舞蹈家陳愛蓮一定是一個胭脂一樣的女子。她66歲還跳舞,不是大嬸大媽們跳的廣場舞啊,是舞劇《紅樓夢》。在空曠清美的舞臺上,她身著桃紅短袖上衣,下著飄逸的湖藍(lán)裙子,在舞臺上翩翩如蝶,如早春微風(fēng)里的花開。近古稀之年,一投足,一轉(zhuǎn)身,還是那么輕盈,流暢,靈氣十足。
舒緩的音樂聲里,她永遠(yuǎn)是十五六歲的林黛玉。嬌嬌怯怯,柔柔的,憂傷的。
全中國難道就找不到一個年輕的林黛玉嗎,讓一個古稀之年的女子還跳林黛玉?有人說她是舞霸。她解釋:林黛玉有四組,其中有一組是她的女兒,還有的,是她親手培養(yǎng)的弟子??墒?,在演《黛玉焚稿》那一場,人家指定就要她,非她陳愛蓮不可。是比過賽的,不是她霸著。有些內(nèi)在的東西,綿軟深長的東西,是要靠歲月饋贈的,年輕也有年輕不能抵達(dá)的遺憾。
記得在一個訪談里,主持人請來了陳愛蓮,還請來她老公和兩個女兒。我特意跑到電視機跟前湊近看,看陳愛蓮和她女兒到底誰更適合演林黛玉。
真是驚嘆,一個女人,到了這樣的年齡,舉手投足間,一顰一笑間,依然可見一種輕盈和疏朗,一種明媚和清氣。她是林黛玉啊,永遠(yuǎn)的林黛玉。翩翩,裊裊,永遠(yuǎn)的一枝揚州的早春柳。難怪她女兒說,家里三個女人中,最小的是媽媽。
是啊,歲月沉沉,她一顆黛玉一樣的初心,不老,不染。是16歲的胭脂。
女友說,女人到了一定年齡,還用胭脂,真是大花臉一樣可笑。
我一聽,又是羞赧,又覺得凄涼。
我一直都在用胭脂啊。我的胭脂還在面頰上熊熊燃燒啊,難道,也可笑嗎?
也許是怕,再不用胭脂了??墒?,心有不甘。
覺得每一個早晨都好荒涼。因為起來后,只有上班,沒有胭脂。
出差時像做賊,會帶胭脂。但是,躲在衛(wèi)生間里,每每打開盒子,又悵悵合上。久不用了,情意就疏淡。
如舊戀重逢,相對寡然無語。其實,心底還是愛的,還是親的,可是,已經(jīng)口拙手生,時間茫茫,不知道從哪里拾起話題。
還是喜歡買。買胭脂,賊心不死,虎視那些寂寞的光陰。
只是虎視,只是懷著幽涼的野心,遲遲不敢下手。嘆:胭脂不橫了??!
漢武帝派霍去病征討匈奴,匈奴大敗,退守焉支山,蒼涼吟唱: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焉支山又叫胭脂山,據(jù)說山中生長一種花草,它的汁液紅似胭脂,女人們?nèi)嗳≈河脕韸y飾自己容顏。
想象當(dāng)年,曾經(jīng)那么驍勇善戰(zhàn)的一個民族,也退守在塞北苦寒里,為胭脂而黯然嘆息。就覺得,那小小的胭脂里,自有一股長風(fēng)浩蕩的氣息。
(珍珍摘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