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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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五代時期同義詞“中”“里”“內”辨析
□劉艷紅
摘 要:文章運用唐五代時期敦煌出土文獻以及傳世文獻作為語料,將“中”“里”與“內”,“內”“中”與“里”,“內”“里”與“中”進行比較。驗證了現代漢語中“里”具備的“等同義”和“劃界義”,在唐五代時期為“里”“中”共有,而“指代義”卻屬于“中”獨有。現代漢語中“中”擁有的“過程義”“狀態(tài)義”“無限義”,從唐五代一直延續(xù)至今。
關鍵詞:唐五代 同義詞 同 異
唐五代時期在漢語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地位,探究這個時代詞語的用法,對于弄清詞語的源流有重要意義。本文以敦煌出土文獻為語料,對其中所出現的同義詞“中”“里”“內”的使用頻率進行統(tǒng)計,意欲弄清其用法是否與現代漢語相似,與現代漢語相比,發(fā)生了何種變化。
從形式上看,“中”“里”“內”都以后置用法為主,“中”的后置率為92%,“里”的后置率為97.5%,“內”的后置率為59.4%。從語義上看,“中”“里”“內”都能表示具體的“體”或能夠隱喻為“體”的三維空間的內部,都有空間泛化義,都有表示時間的語義,都有表示處于一定的狀態(tài)或過程范圍之內的語義。從搭配上看,“中”“里”“內”都以與表示具有容器或能夠隱喻為“容器”的名詞搭配的用例最多。它們都能夠與身體部位名詞搭配,有“心中”,也有“心里”“心內”;都可以與集合名詞搭配,有“眾中”,也有“眾里”“眾內”;都可以與具有劃界義的名詞搭配,有“門中”,也有“門里”“門內”;都可以與表示信息載體的名詞搭配,有“書中”,也有“書里”“書內”;都可以與具有無限延展義的名詞搭配,有“空中”,也有“空里”“空內”;都可以與表示組織機構的名詞搭配,如“郡中”“郡內”“省里”;都可以與抽象名詞搭配,有“意中”,也有“意里”“意內”;都可以與代詞搭配,如“其中”“這里/那里”“其內”;都可以與動詞搭配,如“睡中”“睡里”“管內”,都可以與介詞“從”“向”“于”搭配。
從形式上看,“中”“里”的前置用法與獨用用法所占比率較小?!爸小鼻爸糜梅ǖ谋嚷始s占總數的6%,獨用的用法的比率約占總數的2%?!袄铩鼻爸糜梅ǖ谋嚷始s占總數的0.4%,獨用用法的比率約占總數的2.1%。“里”“中”的獨用用法中只有體詞性用法,而沒有飾詞性用法。與“里”“中”相比,“內”的前置用法與獨用用法所占的比率較大,“內”前置用法的比率約占總數的11.2%,獨用用法的比率約占總數的29.4%,獨用的“內”既包括體詞性的用法,也包括飾詞性的用法。前置的“里X”以及前置的“中X”大部分表示與“X里”“X中”相同的意義,即表示處于X范圍之內,而“內X”卻與“X內”不同,“內X”表示處于X較為里面的地方,“X內”則表示處于X范圍之內。
從語義上看,“中”“里”與動詞搭配時表示處于某種狀態(tài)或過程中,而“內”與動詞搭配卻表示處于某種范圍界限之中。
從搭配上看,“中”“里”都能夠與形容詞搭配,如“暗中”“暗里”,“內”不能與形容詞搭配。
從形式上看,與“里”相比,“內”“中”的前置比率相對較高?!皟取钡那爸帽嚷蔬_到了11.4%,“中”前置比率達到了6%,而“里”的前置比率只有0.4%?!爸小薄皟取敝挥星凹邮脚缮轿辉~“之中”“之內”,而沒有后加式派生方位詞,“里”既有前加式派生方位詞“之里”,也有后加式派生方位詞“里邊”“里許”“里面”等。
從語義上看,“內”“中”都具有轉指義,而“里”卻不具備這樣的語義。
從搭配上看,“內”“中”與代詞搭配時,與具有書面語色彩的“其”“此”“彼”搭配,“里”不與這些詞搭配,而與口語詞色彩較濃的“這”“那”搭配。
唐五代時期,“內”“里”在數量上少于“中”。據統(tǒng)計,單純方位詞“中”有998例,而“內”只有544例,“里”只有281例,“中”的數量甚至超過了“內”與“里”的數量之和。
在搭配上,“中”的搭配范圍要比“內”“里”寬泛得多。雖然“里”“內”都可以與動詞搭配,但在我們檢索的語料中,“里”僅能與“睡”搭配,“內”僅能與“管”搭配,而“中”卻可以與“睡”“妄”“醉”“論”等動詞搭配,還可以與“乞事”“食宿”“療傷”“學妒”等動詞性短語搭配。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進行了檢索,發(fā)現能夠與“中”搭配的動詞或動詞詞組都不能與“里”“內”搭配。
從前文的比較可以看出,唐五代時期,“中”與“里”的共性更多一些。下面對“中”與“里”的差異進行對比。
(一)邢福義(1996)認為,有三種語義只適合用“里”,不適合或不怎么適合用“中”。
1.“等同”義
“X”由“NP”充當,“NP里”和“NP”語義等同。邢福義所舉的“四下里、私下里、背地里、兩下里、平日里、整日里、每日里”這些用例在唐五代時期都沒有出現,因此我們沒法比較。邢福義指出“夜里”即“夜間”,它們都是“夜”,可以參看《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
夜:從天黑到天亮的一段時間。
夜里:從天黑到天亮的一段時間。
夜間:夜里。
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既有“夜里”也有“夜中”,“夜中”有6例,“夜里”只有1例。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對“夜里”與“夜中”進行了檢索,發(fā)現“夜里”只有7例,而“夜中”多達351例。因此,在唐五代時“夜里”與“夜中”沒有區(qū)別。既然“夜里”“夜中”在唐五代時期沒有區(qū)別,而邢先生舉的其他例證在唐五代時期又沒有出現,那么“等同”義在唐五代時不能作為區(qū)分“里”與“中”的標準。
2.“指代”義
“X里”不是單純表示方所,而是用來指代跟某種方所相關的特定社會單位、單位領導或單位成員,“里”不能換成“中”。
邢福義(1996)指出,“省、縣、鄉(xiāng)、鎮(zhèn)、村、部、司、廳、局、院、系、處、廠、車間、科”這類名詞都可以帶上“里”用于表示“指代”義。這些詞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只有“省里”1例,但并不用來指代跟某種方所相關的特定社會單位、單位領導或單位成員。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對邢先生列舉的詞進行了檢索,找到了“村里”13例,“縣里”8例,“鄉(xiāng)里”2例,但這些詞并不用來指代與其相關的單位領導或單位成員。唐五代時期“村中”“鄉(xiāng)中”反而用來指代與其相關的單位成員。白居易《秋游原上》:“村中相識久,老幼皆有情?!边@里的“村中”指的是“村里的人”。歐陽詹《歐陽行周文集》(卷二)《春日途中寄故園所親》:“寄書南飛鴻,相憶劇鄉(xiāng)中?!边@里的“鄉(xiāng)中”指代的是“鄉(xiāng)里的親人”。在唐五代時,“里”不具有“指代”義,“中”具有“指代”義,因此“指代義”可以構成“里”與“中”的區(qū)別。
3.“劃界”義
邢福義(1996)指出,以某事物為界限,劃定跟“外”相對的“里”,“里”不能換成“中”?!按箝T”是劃界的事物?!按箝T里”指以大門為參照物的院子里頭或房屋里頭,不能說成“大門中”?!按巴狻薄按袄铩毕鄬?,是以窗子為參照物劃分出來的房子外面和房子里頭,“窗里”不能說成“窗中”。同樣,“墻里”“墻外”相對,指以墻為參照物劃分出來的院子里頭和院子外面,“墻里”不能說成“墻中”。這類“X里”數量有限,其中的“X”限于窗、墻、門、門檻、竹簾之類。
我們對邢先生所說的這些詞語進行檢索,發(fā)現在唐五代時期沒有具有劃界義的“門檻中”“墻中”,但有表示劃界義的“門中”“窗中”“簾中”?!伴T”“窗”“簾”與“中”和“里”搭配都具有劃界義,因此劃界義不能作為區(qū)別“中”“里”的標志。
從產生時間上看,“中”在先秦漢語中就已經出現,因此書面語色彩較為濃重,而“里”出現時間較晚,據汪維輝(2000:103)研究,緊接名詞后面的“里”到西漢時才出現,早期集中出現在醫(yī)籍中,魏晉時在口語中迅速發(fā)展,到南北朝后期在文學語言中大量使用,因此與“中”相比,“里”的口語色彩較為濃厚。在搭配上,“中”多與書面語色彩較為濃厚的詞語搭配,如上面說到的“其”“此”“彼”只與“中”搭配,不與“里”搭配,而口語色彩濃厚的“這”“那”只與“里”搭配,不與“中”搭配。再如“目”是一個書面語詞,出現要比“眼”早得多,因此只有“目中”這樣的說法,而不見“目里”這樣的搭配。
從語義上看,唐五代時期,“中”具有所有“里”具有的語義,但“中”有些語義“里”不具備?!爸小钡摹爸虚g”義是“里”不具備的,“中”用來轉指“一定社會組織機構之內”這種語義也是“里”不具備的。
在唐五代時期,“劃界”義、“等同”義不能區(qū)分“里”與“中”,“指代”義適合“中”而不適合“里”。
(二)邢福義(1996)還指出有三種語義一般只適合于用“中”,不適合或不怎么適合用“里”。
1.“活動”義
邢福義(1996)指出,“X”表示某種行為活動性,包含有時間性。典型的“X”由“VP”充當,“VP中”往往可以說成“VP過程中”。
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里”僅能與動詞“睡”搭配,用來表示處于某種過程之中?!爸小笨梢耘c“睡”“妄”“醉”“論”等動詞搭配,還可以與“乞事”“食宿”“療傷”“學妒”等動詞性短語搭配。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進行檢索,發(fā)現表示“活動”義時,能夠與“中”搭配的動詞或動詞詞組都不能與“里”搭配來表示“活動”義。在唐五代時期,“睡里”僅5例,而“睡中”卻有29例。動詞主要與“中”搭配表示“過程”義,因此“過程”義可以看成是區(qū)別“中”與“里”的一個標準。
2.“狀態(tài)”義
“X”表示某種狀態(tài),包含有延展性和可變性。所用的形容詞,或者表示光線視覺,或者表示境況氛圍,或者表示心里狀態(tài)、神志狀態(tài)。
“里”“中”都能夠與形容詞搭配,但是與“里”搭配的形容詞只有“暗”,而與“中”搭配的形容詞除了“暗”還有“苦”“危”。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發(fā)現“暗中”102例,“暗里”3例;“危中”7例,沒有“危里”這樣的用法;“苦中”34例,沒有“苦里”這樣的用法。雖然“里”能與形容詞搭配,但能與“里”搭配的形容詞要大大少于“中”,且能與“里”搭配的形容詞,在使用時數量上也少于“中”。與“里”相比,“中”更加適合表示“狀態(tài)”義。
3.“無限”義
“X”是“NP”,表示范圍無限的事物。典型現象有兩個,一個是“空中”,在心理感覺上,“空”沒有周緣,“空中”不能說成“空里”。另一個是“途中”,在心理感覺上“途”的延伸是無限的,“途中”不能說成“途里”。
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空里”出現了28例,“空中”出現40例,相差不多。我們在唐五代傳世文獻中發(fā)現“空里”47例,“空中”1209例,數量相差懸殊。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沒有“途里”的用法,“途中”卻有4例。在唐五代傳世文獻中也沒有“途里”,而“途中”出現了317例。因此,“無限”義在唐五代時期也可以看作是區(qū)分“中”與“里”的重要標準。
邢福義(1996)指出,非空間“NP”后邊,不一定不用“里”,但兩種情況下通常用“中”。其一,“NP”是集合名詞,代表一定數量個體集合而成的人物。比如“美人”一般說“美人中”不怎么說“美人里”。其二,“NP”是比較抽象的名詞。越是抽象,越傾向于用“中”。在唐五代敦煌文獻中,集合名詞與“里”搭配有6例,與“中”搭配有23例。我們在《中國基本古籍庫》中進行了檢索,唐五代傳世文獻中,“眾里”有4例,而“眾中”卻有451例,“人中”1114例,“人里”只有13例,因此與“里”相比,“中”更適合與集合名詞搭配。我們對唐五代時期敦煌文獻中出現的、與抽象名詞搭配的“里”“中”的比率進行了統(tǒng)計,發(fā)現與“里”搭配的抽象名詞占總數的13.2%,而“中”與抽象名詞搭配占總數的13%。從唐五代時敦煌語料來看,還不能說越抽象的詞,越傾向于與“中”搭配。
綜上所述,唐五代時期,與“里”相比,“中”的語義更加寬泛。現代漢語中“里”具備的“等同”義“劃界”義,唐五代時期“中”也具備。唐五代時期,“指代”義并不屬于“里”,而屬于“中”;與唐五代時期相比,“里”在現代漢語中的用法已經發(fā)生較大變化?,F代漢語中,“中”具備的“過程”義、“狀態(tài)”義、“無限”義在唐五代時期就已經出現,用法較為穩(wěn)定,沒有發(fā)生較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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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艷紅 江西南昌 華東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330013)